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重山劫>第33章 无衣

  等其他人从主帐都离开,我才走了进去。我的衣袖尚有未干的血迹,满脸都是火焰烧尽的余污,伸手去擦,血与灰便混做了一片。

  侯笑寒唤人打来了水,他先伸手试探了温度,再取下帕子向我招手,示意我过来。

  一夜惊心动魄,那样狂烈的大火,如脓血附着于每一寸土地,我并非第一次见证战争的残酷,也不是第一次杀人,却依然忍不住颤抖。

  我站在原地,帐外雨声落地,天地间一切都变得朦胧。

  侯笑寒向我走来,尚带热气的手帕慢慢贴近我的脸,见我没有抗拒,他才放心地为我擦拭。动作轻柔,仿佛是对待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

  我缓缓闭眼:“你不累吗?你又何必为我做这些事?”

  “我是来替那人监视你的。”

  他不回答,只是温柔地为我分开额前有些长的头发,小心地擦拭黏在上面的灰屑。再睁开眼时,我只看见灯火中那张温暖的脸,仿佛只是寻常人家的儿郎,温书习字,亲切近人。

  灯火太柔,甚至不能照亮案桌之外的世界,我想起很多个灯光颓靡的夜晚,长安的宫殿是不会有这样黯淡的时刻,那样长的一条的走廊,曲曲折折,桥梁上有名著点缀,河中有火烛银花,檐下的灯笼被风熄灭,便会有执夜的宫女挑着长杆换下,亮如白昼,我从这头走到那头,心想天上牛郎织女是否便要渡过这样一条璀璨的银河。

  “真奇怪。”我说,他终于回我:“哪里奇怪?”

  “以前宫殿灯火通明,我却十分害怕,害怕黑暗,害怕噩梦,害怕无处不在的游魂,害怕哪天我也会不明不白地死在何处。”

  “可是现在烛火将熄,无论有没有人在身侧,我也不再害怕,哪怕是最漫长的冬夜,我好像也能守着黑暗熬过去。”

  “因为殿下长大了。”侯笑寒的笑容虚无缥缈,雨声残响中我久违地闻见他身上檀香幽幽,忽远忽近,若有似无,看不清,捉不住,像梦一样悄悄溜走,又像游魂在追寻的那个答案。

  “真痛苦。”我望着飘摇的烛芯,“你也是这样长大的吗?”

  曾经策马并肩的兄弟,慢慢变成面目模糊的陌路人,帝王却依然遥不可及。缘起缘灭,生死离别,无数次站在城楼上遥遥一望,路远山高,重重叠叠,不过是命运的惊鸿一瞥,却留下一地的烂账待人偿还。

  “你也很痛苦啊,千钧重担……”我低声道,伸手插入他的发梢间:

  “你看,都有白头发了。”

  几根完全雪白的长发被我轻轻扯下,缠在指尖泛着银光。

  侯笑寒伸出手指,如提刀断弦,硬生生扯断白发。

  “殿下不是说来监视我吗?那日夜相对更方便监视。”侯笑寒别扭地转变话题,故作调笑的姿态,他笑了,我却不笑,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看着他嘴角的笑意淡去,化作平静的一笔。

  “你听这雨声,多大多急。”他平静地开口,“今夜便留在此处吧。”

  吹灭了灯,我们两人躺在一张床上,略有些拥挤,他叹了口气,似乎要起身,见我没有反应,又默默地躺了下来。

  背靠着背,连温度也彼此传递,我沉默了一下,开口问:“你睡不着吗?”

  他的手却不安分地圈住我的腰,“这样好像就能睡得着了。”

  他越贴越紧,仿佛担心我会在夜半离去,我默默地望向帐门,最终只是将手搭在他的手上。

  “小时候,我睡不着,就总缠着母亲给我唱哄孩子入睡的歌,直到她死去,去给地狱里的亡魂唱歌。”

  我轻轻拍在他握紧的拳头上,要在遥远的记忆里找出旋律并不容易,声音放低,轻轻地像吹笛子一样哼起了歌:

  一切山岩有崩缺。

  一切树木有摧折。

  一切江河有枯竭。

  一切恩爱有离别。

  侯笑寒将脸贴紧我的后背,手也不肯放松,只是闷闷地道:“怎么那么像佛经的曲调。”

  “释迦牟尼的母亲有一夜做了噩梦,醒来得知自己的儿子已经走向涅槃。释迦牟尼便从棺中现身,与痛苦的母亲告别。”

  “你现在能睡着了吗?”我问,在快要以为听不到回答时听见了他的回答:

  “我知道了。”

  守城并不是一件容易之事,大大小小几场战事下来,每个人都面容疲惫。

  火已经快把山谷中能烧的东西都烧尽,落日融化在江水之中,整个江面雾气弥漫,铺天盖地或许连飞鸟也看不清方向。血的腥气与尸体的腐味彼此交织,糜烂不堪的味道让人作呕。

  不能让尸体污染水源,于是打扫战场时便要将尸体集中焚烧。我在战场上收捡尸体,一开始那些将士还对我略有不满,到后面也有人过来问我是否需要帮忙。

  我捡起一只断手,小心地放在推车上,想找找其他残肢,或是能证明这个人身份的东西,却只看见一地蜿蜒的血迹,血迹尽头是一颗被挖去鼻子的头颅,无声地诉说着非人的遭遇。

  侯笑寒骑着黑马过来,他伸手扔了个东西过来,我接过一看,竟然是个头盔。

  “这个头盔上,会有这个人的名字。”侯笑寒的声音从风中传来,我沿着头盔一路寻找,发现盔甲内壁有些凸起,竟然是刻了人的姓名。

  冰凉的头盔一如那夜月凉如水,一瞬间点破我的记忆,我终于回忆起那夜捧着棺中头盔时的触感。

  一笔一划,字字刻痕,我在心里无声起笔,拼凑出一个很简单的名字:

  宁全。

  大火再起,雨雾中一道黑烟冉冉上升。先是燃烧血肉,然后是白骨,骨在火中变得枯黄,变得焦黑,化作炭,化成灰,千年万年,风轻吹,便一切了无踪迹。

  我将那个头盔扔入挖好的巨坑之中,望着成山一样的盔甲残片与余灰,双手合十祷告,祈愿魂魄安息。

  填土之时有狂风自江面而来,吹动飞沙走石,束起长发的发带不受控制地滑落,又随风势飘摇,我伸出手,却什么都捉不住,眼望着飞舞的发带飘向高空。

  侯笑寒站在我的身后,他有些发冷的双手落在我的发间,那凉意自发梢传到我的心底,微微一颤。

  我听见他附在耳边的低语:

  “小殿下,我们的箭矢已经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