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重山劫>第27章 坟冢

  南方的城镇总是依水而建,行于山林草丛,也似乎能听见水流淌的声音。这里少有灰沉的天空与沙尘,黄沙被绿水青山尽数挡回,我抬头,望向远处澄明的天空,有飞鸟相与,并着袅袅炊烟而还。南方战乱少有波及,然而匪祸不断,村庄中的人也不敢收留像我这样身分不明的逃难者,给些吃食便打发我了事。

  有好心的牧童给我指了方向:“沿着这小路一直上去,半山腰有座土地庙,不过庙后面是一片坟场,埋了一些早年来这打仗的士兵。”

  我谢过牧童,不过是坟场,一路上死人也见得够多了,何况是已经入土的呢?

  我扯来一把狗尾草,一圈一圈地缠绕,按着记忆编成一只戒指,举过头顶看太阳,日头便被我锁在戒指中。路边流浪的小狗跟在我身后,我将半边馒头分给它,它或许是没见过这么大方的傻子,鼓足勇气跟在我的脚后,见我没有要赶走它的意思,欢快地汪汪叫了起来。

  路边的杨柳垂下浓阴,不知名的野花开得烂漫,我在无人的小道上吹起玉笛,小狗不懂音乐,以为我在与它玩弄,围着我跑圈,棕黄的小尾巴翘得极高。

  我笑,笑完后又开始惆怅,路上的柳树招摇,有风拂面,似乎在劝慰我别再哀愁,接下来要做什么呢?我无比迷茫,一瞬间失去了方向,只能按着牧童的指引,先找个可以落脚的地方,熬过这将要到来的黑夜。

  沿着小路一路往上,果真有一座有些破败的土地庙,神台上的瓜果供奉早已被人偷享,不过香火未烬,应该时常有人前来上香供奉。

  两边蒲团也算干净,我拍了拍灰,虔诚跪下,双手合十,对着乐呵呵的土地公神像道声歉,想来神明若有形,也不至于夜晚化身来惩戒我这个落魄王子。

  打算起身时又重新跪下,对着神像更虔诚地说出我的心愿,列祖列宗,神佛在上,如若有灵,请护佑在他们身旁。

  我再一次双手合十,闭眼聆听,庙中唯有风声萧萧,破落的门窗发出吱呀的声响,一阵一阵,比断弦的琵琶还难听。

  小黄狗毛绒绒的,十分温暖,它围在我脚边安睡。我也有些困倦,抱着小狗,却是睡得并不安稳。

  夜里有杂声,我本就浅眠,听到声音后立刻惊醒,我从庙后门走出,借着月光望去,只能看见两个衣衫褴褛的家伙在挖坟,他们没有工具,便用捡来的木棍撬起泥土。

  满地狼藉,那片坟地埋的是战死的士兵,从前应该还有人看守祭拜,不过乱世之中人人自危,哪里还会有人记得。有些只剩下白骨,他们便扔了骨头只要盔甲,或是在泥土中扒拉看看是否还有值钱的东西。

  夜间有枭声凄厉,月光惨白,照见白骨森然,我只觉得愤怒,没多想便跑过去制止。

  其中一人破口大骂:“死都死了,死了这么多年了,谁还记得他们,不如捡些破铜烂铁去换钱。”

  另一人拿着木棒乱捅,泥土四溅,其中一个坟冢最为豪华,有棺木,碑刻也比别人精致,月光照在石碑之上,我终于看清,上面什么字也没有,唯有一朵盛放的蔷薇,刀刻锋利,一道蜿蜒为枝叶,一道曲折成花瓣。

  如此熟悉,似是在何处见过,我只能抱着那块石碑,不断抚摸上面的纹路,渴望能从这些曲折的线条上看出其中掩埋的秘密。

  棺木被那两人打开,里面并没有尸体腐烂的气味,只有一套残缺不全的盔甲,在月光下泛着陈旧的弧光。

  那两人高兴极了,伸手便去打捞,边摸索边对我戏谑:“小哥,别装模作样了,我们拿完剩下的都留给你。”

  我只是冷笑:“你真这么想?”

  那人也跟着笑,却是从棺材里扯出一把短剑,直直向我刺来:“看你细皮嫩肉,煮来也是能吃的。”

  “要怪就怪你多管闲事!”他不太会使剑,几次都被我躲过,另一人拿着木棍就要敲在我头上,我俯下身抓起一把泥土,狠狠往两人脸上一扬,那两人吃痛却仍带着狠劲,不管不顾地向前乱戳,我没有武器只能躲闪,那剑的人却怪叫起来,竟然是小黄狗咬在了他的腿上。

  他怒极,狠狠向小狗砍去,一时血腥四溢,小狗也不肯松开,我直接冲了过去,对准那人的关节使劲,咔嚓一声硬是把他的胳膊拧断。

  我将那把短剑夺过,按理来说我应该就此打住,但我的手先一步做出了选择,轻轻一划,那人的脖子就多了一道红线,鲜血迸溅,玷污了我的脸,久违的,还带着热气的鲜血,缓缓滚落至我的脚边。

  另一个人被这一系列变动吓疯了,尖叫着逃离,夜晚的深林回荡着他的怪叫,我只是沉默地割断倒在脚边那人的衣袖,给被砍了腿的小狗包扎,小狗哼哼唧唧,伸出舌头舔在我的手心,我想摸摸头,却发现手上满是斑斑点点的血迹,便转了身,想要擦拭干净,却发现浑身都被鲜血浸染过一样,我叹了口气,自暴自弃地拿着衣袖擦拭短剑上的血迹。

  月光下,剑身寒凉,一如那些散落的白骨,泛着诡异的莹光。

  我看着剑身上的花纹,却又再一次被震惊到,这把剑竟然与兄长的过河剑如此相似,一长一短,是为子母剑,而过河是母亲赠予兄长的,她也从未透漏过这把剑的经历,更不要说这世间还有另一把同源的短剑。

  我扶着棺木看向里面残存的盔甲,黑甲红绳,亦是如此熟悉,再往里面摸,摸到一片冰凉圆润之物,我掏出来,更是万分震惊。

  这是一块太过熟悉的玉,与我曾从不离身的平安扣,一模一样的玉。

  清晨时分,露水未歇,牧童的短笛便已吹响,我抱着小狗向他走去,他一开始见我还带着笑意,瞥见我衣袖的血迹,转瞬又开始惊恐,我只是将受伤的小狗交付与他:“替我照顾好这只小狗,怪可怜的,跟着我,只会受伤。”

  那孩子也是心善,答应我会好好照顾小狗,他大概以为我也受了伤,问我是否需要帮助,我勉强一笑,却是问的其他:“庙后面的坟场,埋的是什么人?”

  牧童皱眉,思索片刻,道:“这边以前多土匪水匪,官府拿他们没办法,有一年来了军队……”

  “是侯家的军队吧,队苦战多日方才拿下据点,死伤战士不少,南方天气尸骨不好保存便埋在这里了,以前还常有人打理,现在天下大乱,大家都各管各的去了。”

  “侯家何人领军呢?”我继续追问那牧童又思索了一会:“就是现在很出名的那个,在西北的大将军,还有他的弟弟。”

  我握紧系在腰间的玉佩,无端地,竟然有种失而复得的欢喜,毋庸置疑,这必然会是侯笑寒口中那枚遗失的玉佩。

  我大笑着挥别牧童,昨夜倚在棺材边静坐,月色森然,照见一切如霜雪,我望着棺中残片,却并不恐惧,棺材的主人或许也在此刻注视着我,或许他们藏匿的答案便在此处,命运指引着我,一如启明星永远指向北方,不可抗拒地来到这座石碑前。

  脚下的道路忽然变得无比清晰,我必须向前走去,藏在袖中的短剑冰凉,宛如命运的白色鬼影,化了实体与我紧紧相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