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重山劫>第28章 金陵

  江东多湖泊,行船要比走路方便,有好心的商船愿意捎我一程,船主女儿天真烂漫,正是爱做梦的年纪,一路都在甲板上闲聊,说起前不久四皇子大婚,采购了许多鲜花苏绣,纪家给新娘送行的船堵满了码头,嫁妆一箱接一箱,送来的花卉快要填满每一条街道,红莲蔷薇晚香玉,牡丹金盏紫蔷薇,要什么有什么,红尘十丈,金陵独占八分的热闹。

  “那可真是盛大的婚礼啊。”小孩不知忧愁,支着下巴开始畅享,“我也想做王妃。”

  “不过如果嫁给你我也是愿意的,毕竟你长得也很好看,我就喜欢好看的。”

  听见四哥再娶时我并不震惊,一对夫妻生离死别,妻子下落不明,丈夫来不及悲伤便急着娶来当地贵族的女儿巩固地位,世态炎凉,我还能再说些什么呢?换做是我,我又该如何?

  我只担忧兄长,还有某个不知远在何处的人。

  “你怎么难过了?别伤心啊!我都说你很好看啦!”小孩不知道我心中所想,担忧地拍了拍我的手背。

  我笑:“嫁给我,就不能做王妃啦!我无权无钱,这样也愿意吗?”

  她很认真地点头,童言无忌:“愿意啊,你是个好人。”

  我从袖中掏出那把短剑,剑光阴冷,锋刃极寒,我在船檐刻下蔷薇瓣瓣,一笔成枝叶,一笔做花瓣,真是奇怪,明明是第一次镌刻,却仿佛练习过几千次。

  “送你啦,这是我母亲最喜欢的蔷薇,愿她仁慈的魂灵庇护你。”

  我来到金陵城时,已是深夜,千百成群的乌鸦,在月夜下愈发猖狂,掠过楼宇,掠过秦淮。乌鸦喜腐烂之物,可金陵城远离战乱,为何鸦群仍在上空久久徘徊,不愿离去呢?

  城门已关,唯有角楼上闪烁着微弱的烛光,我在城下远远望去,以为挂着的是一排排熄了火的灯笼,在冷风中晃荡,待月光自云端透出,照亮黑暗的城墙,方才看清是一排排面目狰狞的头颅。

  我走过脚下漆黑的长路,迎着守卫制止与探寻的目光,应着城墙之上密密麻麻的剑羽,那些血迹已干的头颅在风中宫铃一样地晃荡,翻白的眼像是枉死的魂灵在对我挑衅:何必至此?

  “来者何人?”城上将领高声喝道,声音惊起暗渡的鸦群,月夜之下四散,叫声哀鸣如婴儿夜啼,霎时城楼上的灯火一一亮起,光线浮沉,恍如白昼。

  我对这城楼上的人缓缓举起腰间玉佩:

  “十四皇子,陈珏。”

  大殿之上,一切如故,一如远在长安的宫阙,铺陈摆设都与记忆中分毫不差,除了比记忆中更加衰老的帝王,差一点快要分不清此刻身在何处。

  许久不见,那个男人鬓角已经花白,明黄的色泽遮掩不住他日渐衰败的身躯,唯有那双眼睛,永不倦怠地闪烁着算计与狂妄。他坐于王座上,对我的到来并不意外,不经意地睥睨一眼:“外面流言纷纷,说是你杀了监国的太子,还杀了一堆皇亲国戚,朕想问问一向安分守己的小十四,何来如此大的本事?”

  他高高在上,向我伸出手,我却把头埋得更低,额头碰触到柔软的毛毯,却依然止不住内心的慌乱。

  我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回荡在上空:“是否有人在背后助你?”

  “侯家?还是谁?”他见我不肯回答,也不肯接过他伸来的手,自讨没趣,便无聊地玩起来腰间的玉带。

  “我再问你一次,是谁杀了他们?”

  我再次磕头,即使隔着柔软的毛毯额头也能感到疼痛,我听见我的答案:“是太子。”

  那个人只是笑,笑得残忍,手中玉带被扔在我的脚边,幸亏这地上铺满了厚厚的地毯,不然这昂贵的玉带难逃四分五裂的命运。我捡起那枚玉带,恭敬举高至头顶。

  “你们一个两个的,总是不按我的心意办事,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都接着来。”他的声音有种古怪的从容,仿佛凌迟处死,每一刀都要割得精准,不多不少,将折磨贯彻到底。

  我的心徒然一紧,不知道这话中有话的意思是否如我所想,或许四嫂与兄长他们顺利地来到了金陵,但远在南方的父皇与四哥误以为他们都在中秋之夜被我与三皇子一同杀死,一定没少利用这些大做文章,为他们的愤怒更显得合情合理。死而复生的皇子公主可不是什么好事,多一个皇子就多一个竞争对手,多一个身份尴尬的女子就多一份难以把控的动荡。

  “你记住,是三皇子。”他走下台阶,明黄的衣摆经过我的身侧,上面绣着腾飞的巨龙,张牙舞爪,似是警告,又似乎并不在意,他只是倦怠了,便挥手让我离去。

  内侍替我打开宫门,我走出殿外,不自觉地捂紧胸口,我并不害怕帝王,他在我眼中不过一只将熄的烛火,临死前迸溅的火花却依然能够烫伤人。

  拐角处站着此刻我并不想见到的人,看起来在此等候多时,我并没有避开,而是正面相迎,他也不意外,我们两人虚伪地周旋,我唤他一声四哥,他垂怜地看向我,恍若还是从前可以互相嬉闹的时刻。

  “四哥新婚快乐,臣弟知之已晚,贺礼过些时日再送上。”

  院子里落了满地的槐叶,太阳映照出枯树的影子,盘曲嶙峋,龙袍上狰狞的刺绣,一如这枯树的影子变幻,我的眼神飘忽不定,连四皇子的话也不太关心。

  他似乎也能感受到我的敷衍,最终只是给我指了个方向:“他们在那里,你去寻他们吧。”

  金陵行宫很大,与长安的宫殿比起来却也失了气势,黑瓦红墙,正是夕照时分,我顺着落日的方向奔跑,终于在一间不起眼的宫殿前停下脚步。

  殿外有人把守,却并不拦我,有一女子坐于窗前,我们两人对视片刻,离乱至此,不敢相认,一向冷静自恃的九公主,连手上的墨糊作一团也不觉晓,她只是望着我,如梦初醒地唤我一声:“可是小十四?”

  我点头,她的眼泪便落了下来,一点一滴,似是沉沉坠在我的心间。

  侯佳宁与兄长他们逃亡时,恰巧遇上了洪灾,行路耽搁了几个月,而就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南边光景大变,假消息传到金陵城时,四皇子以为王妃已死,急于取得外援的他便选择了纪家的女子作为新王妃。

  “我一点都不意外。”侯佳宁为我递茶,她依旧只别了一根素簪,不施粉黛,笑也依旧,只在低眉那一瞬间泄露她的忧愁:“我也只是有些伤心。”

  兄长在一边不发一言,接了茶便只握着茶杯发呆,我看向他身后,剑架上的长剑好好地收放在剑鞘中,殿内烛火明亮,纱幔轻飘,我感受到贴在手臂的冰凉,那是一把捂不热的短剑,却在此刻似乎有了共鸣。我便开始向侯佳宁询问我所不曾知晓的往事。

  北边侯家与奉家斗得火热,南边纪家独大,南边虽好,可是皇帝一换,谁还能保证自家有长久光景,不如先一步向未来最有可能的储君献媚。恰逢侯家二子初出茅庐,派来江左之地协助处理水匪之事,纪家便从中作梗,侯宵凌与侯笑寒那时还是半大小子,又不熟地形不懂水战,吃了不少苦头,侯笑寒更是差一点死在某一夜的突袭当中,幸得副官以命相救,方才捡回一条命。

  “侯家军队在此地吃尽了苦头,丢尽了颜面,侯家那时处境也不好,大家都憋着一口气过活。”侯佳宁只是支起下巴叹气,眼神沉沉,似乎并不想再多谈。

  九公主心领神会,拉着兄长离开,兄长临走前好像有话要对我说,却欲言又止,只留下一句“照顾好自己”,便从剑架上取下长剑,身影消失咋长廊中。

  “敢问……”我本想按着往日习惯唤她一声四嫂,却发现今时已非昨日,万不可再让这个名号侵辱了她。

  侯佳宁却不在意地伸出手摸摸我的头,一如幼时她教我写字念书,什么事情都可以告诉她,哭也好,笑也好,博山炉里点燃着我熟悉的檀木香,云雾缓缓腾升,叫人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不必再用那个名号唤我。”她缓缓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身影被暗淡下的烛光拖拽着,投下一片冰凉的漆黑。

  “侯家的前四王妃已经死在那场屠杀中,现在的四王妃是纪家长女纪罗绮。”

  她提起茶壶,露出一节皓腕如霜雪,在我眼中却如宝剑蓄势待发。

  “小十四,你记好,我现在是纪家的养女,纪梧桐。”

  我握紧藏在袖间的玉佩,挣扎许久,最终还是没有拿给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