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重山劫>第8章 遇刺

  侯笑寒与我策马并肩,我沉默,他也不说话,我不识路,他往哪走我便跟着走。

  我觉得奇怪,这一路除了回纥王子,竟再也没有见到其他人。侯笑寒好似能读懂我心里所想,淡淡开口:“不要担心我对殿下图谋不轨,这是一条小路。殿下最好还是避人耳目,切莫让他人知晓您今日不在帐中而在猎场,当然,八公主也是。”

  “我假装八公主的身份去后山闲逛,悄悄牵了马走,只有八公主和九公主知晓。”我虽是这么说,心脏依旧不安地跳动,鹿角放在我胸口的行囊袋,隔着布料似乎还能闻见鹿血的腥臊,山脚下的皇家行帐已经远远可见,我的不安感却愈发强烈。

  侯笑寒却是饶有兴致地要给我讲故事,我的马儿依旧刚烈,不肯受我摆布,侯笑寒一手握住另一边缰绳,两马并行,辽阔的草场也变得狭窄起来。

  “从前有一群瘦骨嶙峋的戈壁狼,它们饿了很久很久,终于有一天在狼王的带领下发现了一群野马,可是野马们太凶了,戈壁狼又累又饿,完全没有办法打赢这群野马,甚至连一只母狼也被野马的后踢给踢死。狼群只好无奈地看着普氏野马群越来越远,绝尘而去。”

  “可是,戈壁狼中的狼王看见了被踢死的母狼,带头咬下了第一口,接着,狼群齐齐而上开始吞噬这只母狼的肉,撕咬的群狼中,有的还是这只母狼的母亲……”

  我侧头,刚好对上侯笑寒乌玉一样的眼睛,我时常觉得,他有时离我很近,有时又离我很远,被他的眼神注视着时会让我有种被重视的错觉,深宫里的人那么多,何以是你看见了我。

  “你觉得狼王做得对吗?”

  “为了生存,没有对错。”

  他低声笑了起来,重复一遍我的话语。

  “是啊,为了生存,没有对错,所有人,都不得不如此。”侯笑寒从袖中掏出一张手帕,取了壶中的水湿了帕子,一只手撩开我面前的幂篱轻纱,一只手为我擦去脸上所剩无几的脂粉。

  “所以,殿下无论何时,都请牢记,活下去,只要活下去。”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依稀的记忆里,母亲也是这样为我擦拭额头。

  我望着侯笑寒,心想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人,可他总是说着我不懂的奇怪的话语,或者说,是我不想懂的话语,但我是那样讨厌熏香的人,闻见他身上的沉香味道,竟然也不觉得刺鼻。

  侯笑寒怕弄疼我,动作总是很轻很轻,我想起为父皇整理冠冕的奉皇后,她的动作也是这样轻柔而郑重,只是在父皇看不见的地方,她的动作如此克制,眼神总含哀戚,她爱父皇吗?爱是什么必须要克制又无法言说的事情吗?何以有的人可以对着心爱之人展露一切,何以有的人却要对着所爱重重设防。

  侯笑寒说他喜欢我,是什么样的喜欢,是否只是难风盛行的一时之乐,又或者想从我这不入流的皇子身上得到什么,可我什么也不能给他。

  “望着我干嘛,闭上眼睛,我怕弄伤你。”我听话地闭上眼,决定把要说他耳朵红了的嘴巴也闭上。

  “侯笑寒,你好像我的母亲。”我闭上眼睛喃喃自语,闭上眼睛以后什么也看不见,听觉知觉却能无限放大,我能感觉到他靠得很近很近,像一团火焰,燃烧着驱向我。

  我感觉到他的呼吸轻轻拂过,像是叹息一样哀伤,他低声道:“你的母亲一定是个温柔的人,若我能给予你如她一样的感受,想来是我的荣幸。”

  我缓缓睁开眼,天边的落日已经完全落下,只剩一点余晖在天边做着无用的挣扎,白色的月亮逐渐上升,占据了天与地,一阵冷风起,正是夜凉。

  多年后我在山寺中抄录佛语,其中有句:“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我读之又读,没来由地想起那个遥远的傍晚,我想持烛炬的人也会明白,逆风行走,要么蜡烛熄灭,要么蜡烛会烫伤自己。

  每当北方的风雪敲打窗棂的时候,我都会想起那枚刻着姐姐名字的金簪,它遗落在后山的草丛中,像一把剑,深深地插在长安的泥土里,像一座墓碑,替长安的女儿魂归故里。要是她为我梳头时的簪子再系紧一点就好了,要是我不逞一时之快就好了,是否这样,我的姐姐依旧会是深宫中最快乐的公主,不必承担帝王无限猜忌的命运,不必背负那天各一方的结局。

  “小十四,别为我哭泣,这是公主的使命,我承担,我接受。”离去那一天她换上了如血的嫁妆,依旧是珠玉满头,金玉琳琅是帝王家对远嫁的公主最后的仁慈。

  我坐在塌上,闻见一缕复杂幽深的香气,一时间神思迷离,仿佛沉沉地落入水中。

  八公主与九公主的声音忽近忽远,我从幻梦中清醒,望见她们素白的手正细细地研磨我带回的鹿角,放入香炉中点燃,香气更盛,香气中如有盛景来袭,一片花团锦簇,最馥郁之时却蓦然冷却,只留一缕幽香,残魂一样游荡在帐篷内。

  我不爱香,却在同一天中熟记住两种香料的味道。

  “小十四,可是熏到你了?”八公主为我送来陈皮姜片,我没有接过,只急切地想要知道这是何种奇香:“这是什么香,闻着倒像是做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梦。”

  “梦见了什么?”

  “梦见故人,梦见前尘,还梦见……梦见本不可知的未来……”

  八公主哈哈大笑,头上步摇随着她的身躯轻微摇摆,她将剩下的香料细细收入雕刻着花鸟纹式的银香囊中,这香囊做工精妙,上球为盖,下球为身,中有小轴盛香,无论怎么晃动都可保持平衡。

  “昔年汉武帝为见李夫人一面,不得不斥巨资寻得能联通人界与冥界的返魂香,我自是没有办法寻得这上古遗方。”她将这玲珑的香囊抛向空中,落于她手时依旧稳稳当当,球内香料分毫不洒,在她掌心之中散发着忧郁的香气。

  “不过我和九妹在觉悟寺的后山涯洞找到了一个方子,不知是谁人所写,就来试试咯。”

  八公主将这香囊放入我手中:“既然这香能让小十四做上一场酣畅淋漓的梦,那便唤作醉梦吧。”

  “可要收好了,这有我们小十四带回的鹿角,愿它能祝你好眠。”

  今夜的帐中格外寒冷,明明四处都挂着厚厚的羊绒帘子,室内的炉子烧得火旺,我依旧隐隐能听到帐篷外的风声,不知是否是遥远的北方来风,风声中似有鹤唳,似有哀鸣,无端地又想到四王府檐下的燕子,不知它们是否已经南迁到了温暖的南方?

  我想对着姐姐们笑,却发现抱着银制香囊的手是那样冰凉,不知是银饰更凉,还是我的手掌更凉。

  我握着香囊离开帐篷,夜太暗,走在路上时不小心踩空,那枚香囊从我手中不受控制地脱离,滚落在地,却是一点香料也没撒,苍茫的月色下,银香囊如陀螺一般保持着滚动的姿态,筋疲力尽停下之时,却依旧牢记着它盛托的使命。月光透过那镂刻着忍冬与连理枝的花纹,斜斜投下细碎的阴影,我伸手想要捡起时,耳畔的风声为我带来一声如箭矢擦过的哀鸣,很轻很轻,像一道低低的叹息。

  第二日时,父皇久违地召见了我与九公主,我匆匆赶到那华丽的主帐,才发现今日也未免太热闹,在场之人有的怕是只有中秋与除夕夜才能碰面。

  回纥的王子乌恩奇跪于地上,他的身侧跪着的是八公主与侯笑寒,我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但是心想已经隐有预警,只等随机应变。太子与三皇子神色各异,分别立于父皇两侧,四哥四嫂的表情也不太好看,见了我来,四嫂更是忍不住使了个眼色。

  我的兄长站在最偏僻的角落,见了我来,神情更是严肃,我忽然意识到,这不再是小时候犯了错,能被哥哥包庇的时刻。

  我只能诚惶诚恐地跪在皇帝面前,与九公主一同等待皇帝的发落。

  “十四,九公主,你们说说,昨日午后,八公主在何处?”我心下大惊,不知该如何回复,八姐却是先一步喊了出来:“父皇,儿臣知错了,是儿臣自己偷跑出去打猎,与小九小十四无关。”

  我想要扭头看向我的姐姐,却意识到头顶上方的那道视线正狠戾地压在我们身上,君临天下者的威压,我于皇座之下,竟是如此渺小无力,连动一动也如此艰难。

  “启禀皇帝陛下,是臣的鲁莽唐突了各位,竟敢如此不合时宜,求娶王朝最尊贵的公主。”那乌恩奇跪于地上,说出一口流利的汉话,如果不看他异族人的面貌,只听声音,或许以为是哪家久居长安的人士。

  “只是昨日马上相逢,虽隔远远,却也一见倾心,我愿为公主射落天边的大雁,愿用明珠与花朵点缀公主的发梢,于是我斗胆拾起公主遗落的金钗,来到王朝最尊贵的皇帝面前,请求他将他的明珠嫁与我,我愿为陛下,为公主,献上回纥的最大敬意。”

  我悄悄抬头,从我的视角可以看见皇帝嘴边混沌的笑意,昨夜彻骨的寒冷再次侵袭我身。

  “回纥的王子是否也收到了回纥骚扰边境的消息?你们从来没有诚心诚服我的王朝,像无头苍蝇一样贪婪地觊觎我的河山,你们就是我不能安眠的源头。我听闻你的长兄上位以后操练兵马,不断骚扰掠夺我西北的城镇,竟然还想妄想我将公主下嫁?”

  所有人都察觉到了皇帝的愤怒,霎时齐齐跪下,金碧辉煌的帐中只有皇帝站起身来,他的影子在灯火中被拖得很长,所有人匍匐在帝王的影子下,不敢再发一言。

  可就在这时,我听见帐外传来一个女子的咳嗽声,很轻很轻,轻得仿佛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