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身蓝青色圆领胡服，头发却是梳成了女子的样式，几只从八姐头上薅下来的金钗玉簪还插在发髻里。我骑着马，有些不太熟练，不过已经能找回些平衡感。
终于找到一处湖水，就着湖面细看我的脸，才发现八姐不止给我涂了脂粉，还在我眉心画上了与她一模一样的莲花妆。
八姐说：“你和我也有几分相似，身形压一压，活脱脱就是我们王朝的第三位公主。你就换上我的衣裳，戴好幂篱，假装要去后山逛逛，一出外面你就把衣服脱了，反正世家子弟那么多，谁能认出谁，你抓了小鹿就立马回来。”
于是她和九姐姐对着我一顿捣鼓，实在是让我后悔也没有办法。
再也不答应八姐任何不可思议的要求了。
我想用水将脸上的妆卸去，但又怕人认出来，待会还得把八姐给的衣裙换上再回去，只好作罢。
此处有水，动物们必然会来此处饮水，我并不像其他皇子那样忙于追逐，所以有大把时间可以留在这里蹲守。我擦亮弓弦，上好的牛筋在我指尖触碰下发出堪比金石碰撞的脆响，不过即使是最粗糙的弓弦，我也有信心拿下最新鲜的鹿角。
我蛰伏在密密麻麻的芦苇从中，尽量减轻呼吸的声音，四周唯有鸟鸣虫鸣，我的马儿在不远处的树丛悠闲地吃着草。
宁静之中忽有风起，我感觉到身旁草丛有东西靠近，连忙起身几乎是下意识拉紧弓弦，箭矢对准过人高的草丛深处：“何人在此？”
我看见一身玄衣的侯笑寒从芦苇深处走来，他的动作惊起结了絮的芦苇，飘扬纷飞，一时间如雪落下，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对着我奇特的打扮却没有一丝笑意，目光落在我握紧的弓弦与蓄势待发的箭羽，眼中涌动着我看不懂的深意。
“殿下，可不要将箭矢对准我。”
我连忙收回弓箭，假装不经意地问他怎么在这里。
“你不去打猎吗？我看其他人都很忙。”
“这场围猎的主角可不是我，自然也想找个地方悠闲地晃荡晃荡。”
他倒是舒服地舒展筋骨，或许是察觉刚才的语气有些严厉，他假装不经意地岔开话题：“殿下确实守信，本想在帐篷时与殿下说上几句，无奈时间匆忙，是我失礼。”
我看着他的眼睛，乌黑又明亮，长安的夜空总是看不见太多星星，书里说躺在漠北的草原戈壁，一到夜里，就能看见无数星星汇成的银河，我没有去过漠北，但是我见过一双漂亮的眼睛，这双眼里总是涌动着我看不懂的情绪，冥冥之中我听见谁在叹息，那声音竟然与八姐那样相似，她说，好吧，好吧，青山在，绿水流，无论发生什么，都让我们只记缘来不记仇。
“没有想到，还能与殿下在此相遇。”侯笑寒轻声道，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移开，我们两人又陷入长久的沉默，飘扬的芦花早已沉寂，唯有我们两人互相盯着对方的眼睛，久久不说一句。
终于我有些尴尬，问他：“是我的脸很奇怪吗？”
“你的眼睛很漂亮。”
“你的眼睛也很漂亮......”
我不能理解他没头没尾的对话，说着也不知是真话还是假话的回答，我想我说的应该是真话吧，不然何以那双眼睛流露出些许无措，虽然转瞬即逝，我也依旧捕捉到那流星垂落的瞬间。
“终日直视不可得之物，是否有一天也能真正地握在掌中？”
侯笑寒说话时，有风吹起他略微凌乱的头发，他能在风声中听见命运的回答吗？还是说他也和我一样迷茫。
夏天就要过去了，芦苇荡在太阳下泛着银光，再过不久就是秋，就是冬，叶子会由绿变黄，一转眼又覆上厚厚的积雪，山中无甲子，世间的一切都如云烟飘忽不可捉摸。
“你在这里是等不到猎物的。”
“为什么？”
“那些人早就把山里围剿了一遍，动物们都跑出山外来，在这守，可就要守到天荒地老了。”
侯笑寒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我不想再麻烦他，但他却是先一步牵了我的马过来，我翻身上马的动作依旧不甚熟练，马在身下有些不安分地抖动，看来我们依旧培养不出任何默契。
侯笑寒从袖中掏出半个野苹果，喂给了那匹从八姐那顺来的马，马儿顿时温顺下来，亲昵地舔了舔侯笑寒的脸。侯笑寒被马的口水糊了一脸，大约他也没想到这么意外，只能无奈地抵着马头不让他再靠近。
我在马上忍不住笑出声，笑声惊起林中飞鸟，扑棱地飞离树枝，飞向苍蓝的天际。
侯笑寒牵着马，一动不动地望着我：“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殿下笑。”
“因为侯少爷太有趣了，时常让我生气，又让我想笑。”
“你笑起来很好看……”侯笑寒转身离开，吹着哨子呼唤他的马，我只能看见他束起的长发，以及微红的耳朵。
我忽然起了坏心思，策马踱步到他身边，微微侧头学着他的流氓派头，在他耳边吹气：“好看？是怎么个好看法？是男子的好看，还是女子的好看？比乐坊中的胡姬好看吗？比公主闺秀们好看吗？”
侯笑寒似乎没有想到我会主动出击，望见那张清俊的脸上露出茫然的神情，我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得如此痛快，倒叫我觉得平生也快意了几分。
“殿下在臣眼中便是好看……”他一向伶牙俐齿，却在此时频频退败，若不是他身上没有酒气，我真要以为他误喝了许多酒。
“算啦，我们去打猎吧，给我找一只最好的鹿，我要斩下它的鹿角赠予我的阿姐。”
侯笑寒的黑马唤作逐光，那夜短暂相逢，它竟然也认得我，逐光好似能通人性，在我面前微微低头，施施然地行了个礼似的。
“你倒是识得礼数。”侯笑寒又拿出半边苹果准备喂它，我伸手拦截，要他递给我，侯笑寒只能叹气，摸了摸逐光头上黑亮的长鬃毛。
“逐光，你倒是得了殿下赏识。”
我将苹果喂到马儿口中，它温热的呼吸落在我的掌心，这是一种奇妙的体验，我与它好像因此而缔结了亲密的契约。
“走吧，我带你去找你的鹿。”侯笑寒翻身一跨，骑在马上时又恢复了那副天地任为的模样，我看见他倨傲张扬的笑容和跃马驰骋的英姿，望见他腰间的宝剑，那剑身自刀鞘中只露出一点寒光，却是锋利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若是有一天他对我刀剑相向，这把剑斩向我的头颅时，能否留给我干净利落的体面收场？
我们两人同时策马，向着山下的草原奔驰而去。
一只红褐色的野山鹿被我们逼得四处逃窜，我与侯笑寒一同举起了弓弦，朝他大声喊道：“来让我看看，你我之间谁的箭更快。”
两枚箭矢几乎是同时冲向了既定的目标，电光火石间，那只美丽的山鹿倒在了离森林只有一步之遥的草丛。
我们走近捡起那只鹿，我的箭羽穿过了山鹿的头颅，侯笑寒的箭矢命中鹿的脖颈，谁也无法分出到底是谁先一击致命。
我将箭从鹿身拔了出来，还温热的血液溅在我的脸上，地上，恍惚间让我想起雪地里的梅花，我伸出手，蘸了一点鹿血放在嘴里品尝，又腥又涩，却让我燥热了起来。
这算是执掌生杀的快感吗？
从前我只能在高墙深院对着靶子，对着天上飞鸟，而今我在更广阔的天地驰骋，我的箭矢仿佛可以为我掠夺天地间的一切。
我听见有人在我身后低语：“这次算平局，不如我们比比天边的大雁？”
“好啊！赌注是什么？”我将鹿角收入囊中，并不回头。
“赌注便是谁赢了，便答应对方一个要求。”侯笑寒纵缰策马，他的笑声迅速消散在风中，只是弯弓射向天边，一只领头的大雁便自空中坠下，其他大雁没了领头者，纷纷乱作一团四散开来。
“你的赌注很无趣，但和你比试很有意思。”我不甘示弱，将三枚箭矢搭于弓弦，如水滴石穿，三只长箭冲向天空，雁的长鸣戛然而止，地上多了三只犹在挣扎的大雁。
因为跑得太快，发髻上的几只金钗不受控制地掉落在茂密的草丛深处，长发没了束缚，只能痛快地披散在我肩膀，侯笑寒想要伸手为我挽起，我却是驱马避开他的触碰，再回首弯弓，长箭自他耳畔稳稳擦过，一箭射落远处草丛中一只深灰色的野兔。
“好箭法。”远处有人高声喊叫。
我们两人猛地回头，盯向发出这道声音的闯入者。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今日的回纥质子乌恩奇，他身后没见三皇子，只有几个回纥人跟随。
我连忙从马鞍的背包里翻出幂篱戴上，侯笑寒挡在我的身前，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的不快。
“不知二王子还有偷看别人的雅性，倒叫我意外至极。”侯笑寒颇有深意地嘲讽，我决定安分地躲在他身后，不惹是非。
“实在想不到，侯少爷不与我们比试，原来是为了陪身后这位，这位……”乌恩奇想靠近一点，却被侯笑寒不含好意的目光挡了回去，他似是明白了什么，也跟着意味深长地道：“原来是为了陪美人。”
乌恩奇不愧是异族之人，他朗声大笑：“美人箭法甚妙，不如与我同去回纥，那里的草原更适合你施展。”
“先走一步。”侯笑寒举箭便射，箭矢擦过乌恩奇的发梢，惊得他差点自马上狼狈坠落。
我们两人不多纠缠，策马便要离开。太阳将要落下，余晖落在尘世间的每一处角落。太阳要落在西边，而我曾见过王朝的版图，最西边是戎狄们的家乡，那里群狼簇拥，所有人虎视眈眈。
我的手里还握着一枚未射出的箭羽，我和侯笑寒的赌局还没有分出胜负，我却不受控制地捏断了手中的箭，一声脆响仿佛为我预警。
我的长发散落在肩，丝丝缕缕渗入我的衣襟，没有了金钗玉簪的束缚，我却无端地感到恐慌。
有风吹起我额前的轻纱，风中我似能听见身后的低语，回纥的王子问着他身边的侍从，那是谁，身边的侍从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金钗回答：
“那是石龙王朝的八公主，陈明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