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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十六)

  第二天和秋哉联系好之后,我们在奈良公园旁的一家旅馆汇合,一边等夏油杰,一边先开始享受大狐狸推荐的特色菜。大狐狸对奈良评价很高,一方面因为这个城市很有传统风味,一方面因为他很中意鹿肉。

  呃,当着鹿的面说这个好像有点儿不合适。

  本来和鬼切结了血契就该带他一起到处走的,但是和男朋友旅行要是有五条悟之外的另一个美貌男人跟着好像不太对劲,我就很抱歉地婉拒了鬼切,建议他先跟着白藏主到学校里登个记熟悉一下,等我回来再带领他奔赴降妖除魔的大义。

  鬼切君很善解人意地应允了。

  毕竟也得照顾秋哉的情绪嘛,而且我还是更喜欢和秋哉在一起玩。

  说好了要去喂鹿,早上起来天色不太明朗,怕打扮得漂漂亮亮被淋成落汤鸡我们就没出门,但一直到吃过午饭雨才沉沉地落下来。

  开始只是稀疏的雨点,好像是天空中游过一条哭泣的蓝鲸落下眼泪,在地面砸开一朵绀色的花,后来逐渐变大,啪嗒嗒打在玻璃上,整个院子的景物都模糊在了一片立体的海洋里。

  “秋哉遇到过鲸鱼妖怪吗?”我趴在缘侧看了一会儿雨,百无聊赖地用没营养的闲聊去烦秋哉。

  秋哉正在铺被褥准备午睡,歪着小脑袋认真回忆了一番,然后摇摇头:“没见过……阿樱呢?”

  “我也没有见到过呢,”我抱着抱枕转回身,兴致勃勃和他说,“但是听阿清哥说过很多海国妖怪的事,他说上上次鬼王之宴大岳丸那边就来了好多鱼妖怪,赶上下雨,鲸鱼都在天上飞呢!”

  “哇——”秋哉大概是脑补出了那种奇幻的场景。

  “下次爸爸去铃鹿山的时候我们也跟去好了,卖力气夸一夸大岳丸,”我打定主意,“他那人耳根子软,说说好话肯定就能给咱们看。”爬到被褥里,拍了拍枕头倒进去。

  “好——”秋哉拖长声应了,也躺进我旁边的被褥里,“阿樱午安哦。”

  “午安~”我闭上眼,盘算着睡醒给夏油杰打个电话问问他任务进度。

  不知道是认床还是怎么,明明是很适合睡觉的雨天,我翻来覆去睡得很难受。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半梦半醒中听到有敲击声忽远忽近,然后被子被扯了扯,脸颊被凉丝丝的手指一下下轻轻戳着,同时耳边有人小声叫着“阿樱”。

  那看来不是幻听。

  我费力地挣开黏重的眼皮,和跪坐在被窝里的秋哉四目相对,刚好敲击声又响起来了,非常清晰,就是靠近庭院那侧的拉门。

  在这样的雨天里……

  我爬起来,抓起枕边的千鸟走到门口,秋哉跟在我身边头紧紧贴在我的腰侧,我一手搂着他一手握着千鸟,扬了扬声音问:“谁啊?”

  门外静默了两三秒,传来我熟悉的低柔声线:“樱。”

  我一愣,松了一口气同时不假思索地把千鸟放下腾出手开门:“干嘛不走正门啊,杰——”

  眼前的景象相当可怜,夏油杰浑身湿透了,白衬衫被雨水淋得近乎半透明,连扣子都丢了一颗,丸子头也散乱不堪,整个人看起来有一种轻飘飘的恍惚感。

  “你怎么顶雨——”我又是话说到一半,才注意到夏油杰的外套下探出两个小脑袋,眼神胆怯又疲惫。

  我抬头看向他,希望能从他那儿得到一个解释。

  他朝我笑了笑,明明是惯常的笑容,我却觉得仿佛耗尽了他的气力。

  “杰……”我向前一步。

  他后退了一步,把两个孩子推上缘侧:“进去吧,到安全的地方了。”

  是两个女孩子,看起来和惠差不多大,身上没怎么淋湿,但是好像受了伤。

  “怎么回事?有人虐待她们吗?”我回头招呼秋哉,“秋哉君,帮我去前台找老板娘拿两身女孩子的浴衣!”

  秋哉君应了一声,哒哒跑了出去。

  我用毛巾盖住小姑娘们:“冷不冷?别着凉了,快去洗个热水澡把衣服换下来。”抬眼见夏油杰还在缘侧外站着:“杰也快去温泉那边泡泡吧,柜子里有男性的浴衣,别自己先病倒了。”

  他一动不动。

  “怎么了杰……”我心里没来由的恐慌起来,好像如果不马上抓住他的话,他就会从我眼前、从这个世界飞走,再也回不来了。

  “对不起,樱,”他说,“虽然一起计划了要丢开烦恼休整一下,可是我好像搞砸了呢。”

  什么……意思?

  “这次任务其实很简单,我到那里当天就找出作恶的咒灵祓除掉了,但是村民居然带我去看这个,去看关在笼子里的小孩子。樱,他们把这两个孩子当成招来祸患的怪物,却又请我这个能驱使怪物的人去解决怪物,很奇怪吧?”他自顾自地说,“那个村子就如同整个社会的缩影,畏惧讨好着术师又愚昧地加以迫害,心安理得享受着保护同时还希望我们能和怪物一起同归于尽,这算什么?我们到底在为什么而战斗呢?保护那些不会咒术的猴子吗?”笑了一声:“我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自己保护这种东西,所以……”顿了顿:“我把他们都杀了。”

  【我把他们都杀了。】

  我好半天才运转起大脑:“那,那你毁尸灭迹了吗?”

  “没有,”他回答,“现场很恶心,血肉残肢到处都是,我的咒灵都登记在案,他们一分析残秽就会知道是我。”

  “那高层肯定不会放过你的,天啊这是什么篓子……”我把那两个小姑娘推进浴室,神经质地探头看了看院子周围,又来拉他,“快进来,你觉得自己不够显眼是吗?”

  他却微微侧身躲开了我的手。

  我抬头看他。

  “我现在是叛逃状态,收留我樱也会惹上麻烦的,算了吧。”他语气轻松,“这两个孩子就拜托樱帮我照顾了,她们身上的咒力很不错,假以时日一定可以成为优秀的咒术师。”

  “那你呢?”我马上追问,“你要去哪儿?”

  他只是又笑了笑,上前一步,把我搂进怀里。真真切切触碰到他的身体也没能像过往的每一次拥抱让我那样安下心来,心慌乱狂跳带动着耳膜也被血液奔流的声音震得发痛,不是因为他的怀抱又湿又冷,而是我察觉到,有什么内在的东西在急速坍塌无法回头。

  “我看清自己对非术师到底是什么态度了,也不打算继续忍耐,从现在起就要按照我的想法去做了,这个过程也许会看到很多我厌恶的东西,也许会杀掉很多我觉得不配受到保护的人,总之不是什么正面积极的探索。”他的声音在我耳边,温柔平静如死水一潭,“我很清楚知道这条路前方只有黑暗而已,就算这样,我也要亲自去走一遭,走不通也无所谓,总要亲自走一走才明白。”

  “既然知道走不通为什么还要走?”我不受控地颤抖,手脚从末梢向躯干发麻发木,“你不要我了吗?不要悟他们了吗?你要丢下这十七年构建起来的所有苦辣酸甜只为了走一条没有意义的路吗?”

  他轻轻笑了:“当然有意义啊,如果连做事的驱动力都不清楚、想要到达的终点都看不到,我又该往哪儿走呢?心里明明对猴子厌恶至极,却非装出一副伪善的样子强迫自己去保护他们,甚至无视同伴的伤亡,这样下去人会疯掉的。”

  “那……”我从他怀里挣扎出来,胡乱抹了两把脸上的泪痕,吸了吸鼻子,“带上我吧,带我一起去,我陪你一起。”

  他眼神如秋月温柔,也如秋月淡漠:“但我不愿意樱跟我一起。”

  我怔住了。

  “樱是让人迷眩的灿烂花朵,理应在阳光下自在绽放,现在的我内心满是恶意,用这样的身躯去爱樱简直不可饶恕,我不能容忍那样。”他伸手慢慢仔细地为我擦着眼泪,“就这样吧,待在阳光下,那种阴暗的泥淖我一个人去就好,如果能找回完整的自己,我一定会回来用最初那颗纯粹的心重新爱樱的。”

  “就算再难只要和杰在一起我都没关系的!”我还在努力挽回,“杰不要走好不好?不当咒术师不行吗?不去管这些事不行吗?”说出的话渐渐哽咽难以成句:“我真的……真的好想和杰一直在一起……你不要丢下我……”

  他没有回答,抚摸着我的颈后,明明是笑着,表情却好像在哭泣:“对不起啊樱,对你说了冷酷的话、做了冷酷的事,我很抱歉。”

  我没有抵抗,后颈一疼,就坠入了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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