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的礼法,亦困不住我。◎
皇城天牢挨着半个内务府, 一道之隔,便是与御膳相关的耳房。
御膳耳房堆积柴米油盐、蔬果青菜,还有些许畜肉似的盛盘, 覆在锅碗瓢盆之上。
一道之隔外, 牢狱无光。
那御膳耳房堆积的杂物,与牢中枯败的干草、阴冷的瘫瓦一相合, 便成了一股酒肉携腥的臭味。
牢狱最里间,枯灯昏暗,时不时窜出一只老鼠。
罗艽坐在草席上, 看着面前吊儿郎当的铁链,以及锈迹斑斑的门外,随风一吹一提的铁锁。
“……”
“我们在外边儿吃酒,这妮子会不会逃跑?”
“没事儿。老崔守着门呢。”
“可她不是仙家的人吗?”“国师把她人锁住了,使不了法术。”
“是的, 不打紧。就一小丫头。”“…………”
罗艽坐在席上, 咬牙闭着眼,权当听不见。
被人轻视时虽行事方便,但也很让她觉着很不爽。
好在此行顺利,她尚且可以忍上一忍。
先前一酹江月庭, 那对由泱蕊举杯、姜画击落的眼珠子, 此刻正收在罗艽荷包里。
她不确定这眼珠子是否属于被乌衣鬼拐去的小孩儿, 但按照周怀元那变态的性子,估摸着也八/九不离十。
至于燃春先前说的御膳房闹鬼,那些断指、毛发、口舌,大抵也都用得上。
罗艽找不来全部, 但越多越好。
至于缘何要寻这些, 总也离不开所谓乌衣鬼。
乌衣鬼, 活死人。
活死人不死不灭,但也并非毫无弱点——除了硬碰硬,还有一招解铃系铃的方法。
那便是切下活死人的断肢,再炼就一副命蛊。
正如一味药鼎之中,一些同根却不同比的药丸,反而具有相生相克的属性。
活死人百毒不侵,可恰恰其身上的断肢,是至它于死地的唯一剧毒。
——其实这些都是漠江城教给她的道理,只不过百年前她没得用。
活死人是漠江城的禁术,千百年来无人敢碰,亦无人碰得。
而百年前陆离辛是第一个尝试炼制的修道者。
罗艽犹记,每当陆离辛尝试炼制,总会在第一时刻将那些弃尸焚尽。
那是不是说明,这些弃尸与断肢,亦有相同功效?
那周怀元定是不晓得这点的,不然也不会东一把头发丝儿、西一对眼珠子,把能让自己功亏一篑的玩意儿到处乱丢,还搞得宫中人心惶惶。
但也得多些他的变态脾性,罗艽才得以迅速找到这些漏洞。
难以想象,几个时辰前罗艽才在木屋中听周昭越指出乌衣鬼与活死人的联系,几个时辰往后,她已勉强窥得柳暗花明。
恰巧她所在之处与御膳耳房正近,真要找寻什么也都挺方便。
可看到狱门外‘赵小蕉’三个字,她还是下意识掐了把人中。
……好土!!
不等她多感慨,只见牢房顶窗外,一袭人影掠过。
罗艽朝上看去一眼,便听脚下什么东西骨碌碌地滚。
罗艽下意识捂住口鼻。
那小小的玩意儿不过飞虫大小,在草席中一落一跳,‘卡擦’一动,竟像是长出了脚,直挺挺行至狱卒身侧。
*
半时辰后。
守门的老崔被同僚一个巴掌招呼醒。“……我仦,老崔,你,你怎么睡去了?”
老崔激灵一下,揉着惺忪睡眼朝里头望着,坦然松出一口气,再回头说道:“没事没事,人还在。”
“别太紧张,打个盹儿而已。”有人出言安慰,“小丫头跑不掉的啦。……”
*
翌日清晨。
“前皇小姑子在清都东街口问斩!——”
由那城门口贴告示的士卒一吆喝,再由卖菜的贩子一传斥,邻里之间迅速聚起首耳,窃窃私语。
“说是问斩也不确切。五马分尸呢。”
“五马分尸?这么个小孩儿,至于吗?害了多少条人命啊?”
“可别小看小孩儿!她们修道的,就算路不会走,也能要你性命!”
“啊呀,仿似是十二条人命?听起来可是顶大一个案子,听闻彼时审案的还是周少卿与少帝,那其间有没有包庇……真是难说。”
“宁王大人有大量,不追究周少卿啦。”…………
大部分人听个热闹,唾其罪大恶极,可明眼人当然晓得,这皇小姑子不过大厦将倾后,以儆效尤的第一支箭。
至于她杀人的缘由——又有谁真的在意呢?
在儒文诵育下,漂亮高贵的女人是华服珍宝,丑陋贫贱的女人是轻砂粗砾——统而言之都不是人——出嫁前归属父,出嫁后归属夫。
所谓嫁娶,也不过父权与夫权之博弈。
至于喜轿中,穿戴着厚重嫁衣之人的细碎哭腔,又有谁听得呢?
*
罗艽便是在这样一副闹市之中昏晕沉沉地醒来。
千里之空浓云密布,不见初阳。
罗艽看着囚车之外四个狱卒,忽觉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意味。
她想到彼时深山喜轿,亦是四个轿夫,晃晃悠悠送着徐良娣去见阎王。
罗艽如愿在问斩台前见到了周宁王。
大抵是将罗艽作为心头之患,如今见着她将于闹市死相凄惨地消逝,这周宁王就差把‘喜上眉梢’四个字挂在脸上。
修道之人看淡生死,或对生死有别样解释,见死不见亡,反见新生。
可这周怀元一个凡人,分明……
只是幸灾乐祸而已。
恰是时,周怀元牵着几匹马,拿起鞭绳一甩。
罗艽便看清几丈之外,那双紫裘金雕的步履将街面砂砾蹭起又落下。
与此同时,阴暗的天色忽而沉了又飘宕。
霎时间天色大亮——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将这惨淡的浓云尽数劈开了。
只见长空之中,一簇闪亮的清霜白影,正破空而来!
那剑通体雪白,倏尔将天地都照彻。
便应了阮郁造剑时的那句祝颂:
“敛天光于身,摄万物归尘。”
一簇云影之中,立于囚车的罗艽无由来便想到百年以前,三清山上,师娘给自己取名的场景。
三清道人在白宣上潇洒一挥,落下一个“艽”字。
那时的罗艽大字不识几个,又不好意思让师娘念,便扯扯身边曲姐姐的衣袖:这念什么?
曲姐姐名曲儿,是三清道人游历时救下的凡人。
此刻曲儿闭着眼睛,答曰:艽,音同裘。
裘?囚?罗艽如临大敌,小声嘟囔,这名字好不吉利啊!
是三清道人揉揉她的发顶。
“此字为艽,音同蕉。龙胆秦艽,性苦平,不问高低,不问晴昼。”
“每秋夏,风一过,染尽清苦寒香,却散于九州。”
三清道人说:“阿艽,人要有根,却也要乘风而上。你在我三清山习剑练法,时刻惦念,却也不必困囚一隅。”
“世上何处皆可停留。但也不必停留。”
“该是青云扶摇,自在超然。……”
…………
而彼时由三清道人传下的不觉剑已殒。
面前乘风而来的,是罗艽在风仪剑阁夺得的归尘剑。
纷乱嘈杂的闹市街口,罗艽单手作拢,将剑召于身侧。
囚车之中,罗艽示出自己腕上的犍雉禁锢,“我说了。这玩意儿困不住我。”
“而你们的礼法,”
“亦困不住我!——”
作者有话说:
这本来和下一章是同一章,现在拆成俩了!因为觉得用这个断章很COOL
别问为什么罗艽在集市口才越狱,下章再说!我睡觉了!平安夜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