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好你自己。◎
电光石火间, 叶青洲左手将罗艽朝身后揽,右手一抬,往方檑尸体一召。
罗艽还未反应过来, 便见叶青洲的右手上多了一把血淋淋的匕首。
是将方檑无头的尸体钉进阶旁榕树的匕首。
罗艽骇然道:“你拿这个做什么?!”
可叶青洲只是瞧了眼匕首, 并不回复。
罗艽便也下意识望去。
倘若她没认错,这匕首……
是了。
这一世在三清山初遇, 罗艽提着长生剑,而叶青洲手中的,就是这把其貌不扬的匕首。
大抵是对叶青洲尤为重要之物吧, 所以才下意识要拿回来?罗艽心下猜了句。
可是……
尸体在前、凶器在手,这番景象真是跳进东海也难洗清了!
罗艽一咬牙,才要劝着叶青洲弃下匕首,岂料对方先抬手推了她一把。“快走!”
罗艽一个趔趄,却还是拉住叶青洲, “那怎么行!你和我一起……”
可已然来不及了。
三千阶下, 有学子笑语盈盈渐近。
正趁罗艽循声望去,叶青洲掌风一挥,将她推向阶旁丛林。
罗艽猝不及防跌下石阶。
而在落入身后丛林的前一刻,她望见那双琉璃色眼睛里一抹果断神色。
亦听见。
阶下学子尖锐、仓皇的惊叫——
*
叶青洲本有机会逃的。
径直跌进丛林时, 罗艽心里只这一个想法。
身边密林枝叶旺, 借着风力, 犹如尖刃。
可她并没有觉察到任何疼痛。
大抵是叶青洲那一掌有灵相护,才让罗艽如踩着一抹云般飘飘然落回山道。
罗艽才在山道上站稳,便见拐角处一抹流云裙衣。
是唐忆。
见着罗艽时,唐忆也显出几分惊讶:“小蕉学子?怎么从清都回来了?青洲呢?”
罗艽如见救星, 刚要开口求救, 可一出口, 却不受控制一般,成了一副淡然模样!!——“我与叶长老在皇城滞留多日,终于得空,便与我结伴回来了。一刻钟前,她先去了寝居,便让我在这儿等她。”
面前唐忆了然地点点头,罗艽面上彬彬有礼,心下却思潮汹涌。
她分明没想过要说那些话!什么‘叶长老’、‘一刻钟前’,什么‘让我在这儿等她’!
——是幻术!
叶青洲那一掌不止将她推出险境,亦施加了一份幻术于她,让她说出这样事不关己的话!
而其出手缘由不言而喻。
是将罗艽彻底摘出这份遭人栽赃的闹剧。
她怎么能……
罗艽指甲嵌进掌心,面色平静,额上却分明沁出一滴冷汗。
唐忆抬手,轻拍了拍她,虽不明所以,也还是安慰道:“等急了?不然我带你去找……”
“——唐、唐长老,不好啦!!”
却是两位小童急匆匆赶来。
她们满脸惊惧,嘴唇隐约哆嗦,亦气喘吁吁。“叶长老杀……叶长老的寝居前,出现了方檑的尸体——尸首分离!”
*
方檑必然身死,这事儿不在罗艽意料之外。
而被发现持着淌血匕首站在原处的叶青洲,因此成为众矢之的,这事儿罗艽也不会想不到。
是谁杀了方檑?
是谁从叶青洲的寝居内偷走了匕首?是谁……
仅仅想到这些,罗艽顿觉头痛欲裂。
这些天在清都皇城见的那些景啊人啊、听的那些笑啊事儿啊,此刻都一窝蜂地涌入她脑海。
周围学子窃窃私语,亦扰乱她心神。
都说以死者为大,但其实方檑尚半死不活时,大家对他也挺宽容。
尽管这人在剑阁试炼上舞弊的事儿忒多,但好歹之前攒下的情谊还在,是以卧病期间,有不少学子前去看探。
如今,虽说方檑死了、证据却不确凿,没人敢把罪名真按去叶青洲头上,但私语之间、明里暗里,总也有些责怪与不平。
罗艽揉揉眉心,站去风仪门议事堂的堂口,本要与周围学子一同踏入。
却是身后一人拉住她,低声道,“莫要进去。”
罗艽听声音识不出,满面愁容转了身,才见是许长老许嘉瑞。
“我受人之托,不求其它,只望保你在局外安宁。”许嘉瑞悄声道。
罗艽讷讷:“受……人之托?”
罗艽确信,自己本想念出的就是叶青洲的名字。
可依了那幻术,别说提出某几个字眼,但凡心下念着几句,都要神识紊乱,喉口亦有阻碍,有如刀割。
……叶青洲,你真是好样的。
瞧罗艽黑了脸,许嘉瑞于是凝眉,将食指抵在唇边,“嘘。”
恰是时,周遭忽而闹了起来。
罗艽没抬眼,却听见了堂中池不敏长老的嗓音。“既然你不认……”他道,“小童,去查那三千石阶上的足迹,哦,还有,也去叶长老居所那些丛林里,瞧瞧有没有花头精。”
“请便。”
叶青洲的声音轻飘飘地落来身旁。
罗艽猛一抬眼,只看叶青洲轻挥衣袖踏出议事堂那红木赤云的门槛。
所到之处,学子与师者皆为她让出一条道。
并非是尊,仅是惧。
唯独罗艽站在原处。
任凭身后许嘉瑞如何拉扯,罗艽硬是一步不抬。
罗艽看向叶青洲。
罗艽知晓,恰因了那幻术,要紧的话,自己是一句说不出。但她仍想从叶青洲的眼中读出什么。
可她双琉璃眸子裹挟一份霜寒,落在罗艽面上时,仅仅只是冷漠。
仿似罗艽不过一个彻彻底底的生人,或无足轻重的过客。
叶青洲的目光极快便收回,掠过人群,掷向山道。
待她随着风仪小童大步流星地走开,人群终于又松懈下来。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她又要……”“嘘,小声点儿!还没走远呢!……”…………
罗艽强迫自己抽离方才那份情绪,脑中一个激灵,终于想到仙鹤流苏。
她能用这个,与叶青洲在识海之中传心音!
分明喜出望外,可当右指扶上左腕,罗艽的心却猛然一落。
她本系在腕上的仙鹤流苏不翼而飞。
脖颈、手臂、襟套、袖中……
皆空空如也。
看她浑身摸索,许嘉瑞疑道:“你怎么了?在找什么?”
罗艽抬起脸,面上是许嘉瑞从未见过的惊慌失措。
许嘉瑞记得,即便彼时凤凰台受小人偷袭,小蕉学子脸上也只有怒,绝无惊慌;而此刻,这学子竟是双唇哆嗦,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我,我的仙鹤流苏……许,许长老,你曾见过我的仙鹤流苏吗?总系在腕上,偶尔又当剑穗……是拿雪里石刻的……对、对了!它也曾缀上过阿洲……叶长老的长生剑……”
许嘉瑞垂眸掩下心疼,抬手拍拍她肩膀,权作安抚:“不急,不急。慢慢找。我也会替你留意。”
*
风仪山道上,叶青洲双目紧闭,却时不时攥紧拳头。
光洁圆润的指甲在手心划出鲜红的痕。
她本欲给罗艽传话,可声音掷向识海,却皆如石沉深渊。
“在找这个?”
思索间,唐忆的声音忽而响起。
叶青洲抬了眼,循声不咸不淡望去,见紧步跟来的唐忆挥了挥袖子,屏退几位小童。
而唐忆手中,正是一只精巧的仙鹤流苏。
叶青洲神色一凛,五指一伸要将流苏夺来,却是唐忆轻飘飘一躲。
唐忆只笑,“青洲,我不是傻子。”
由冬色覆盖的林间山道,风骤止。
唐忆将仙鹤流苏绕在指间,瞧了几眼,丢给叶青洲。
抬眼时,她看叶青洲的眼神感慨怀念,仿若追忆往昔,语气忆娓娓。“青洲,还记得吗?我也曾爱慕你。”
叶青洲抬手接过流苏,只冷冷道,“我记得拒绝过不止一次。且态度明确。”
她语气冰冷,神色更似结了冰。
唐忆则笑吟吟道,“是呀。”
“只是,我有时也好奇。叶青洲,你这人冰一样冷,心又是石头一般地硬。你家道中落,是三清道人收留了你,但你恨她。你那师姐与你在三清山上也算是挚友,你好像也不怎么待见她——你究竟都爱过谁呢?还是只爱你自己?”
“倘若你真的只爱你自己,那也就算了。我曾想,我好歹在你身边百八十年,陪你陪得够久了,就算你对我没什么心思,你的身边也必然要留一个我的位置。”
说到这里,唐忆似是扶了扶鬓角发簪,故作愁态。“可为什么……那个不过在你身边待了短短半载的渔家女,值得你这样上心?”
“每当你看向她,我才晓得,原来你这人笑起来是温的,心也是热的。”
“世间万物刍狗,唯独她给你放在心尖尖上。”
“青洲,你别怪我,我只是替你惋惜。像你这样不问世事的人,才最得修道之高妙,倘若不飞升,那真当是苍天无眼。”唐忆温声细语,转而再道,“你入人间,入尘寰,是不是为了她?”
叶青洲原本心宁如明镜。
可此话落下的那一刻,掌心似有一根针深入,沿着血脉流入体内,敲得她五脏六腑都要渗血!
叶青洲凛然抬手,才发现方才唐忆递还于自己的那只仙鹤流苏,此刻已经漆黑一片——分明是淬了剧毒!
而此时,毒性已经落入叶青洲体内。
“对不住呀,青洲。”唐忆恍若无事般地笑笑,“单打独斗,谁打得过你?”
叶青洲抬手点了几个穴,却已然气息紊乱,双眼泛红。
“不要紧。这毒不会对你有什么太大伤害,只是驱散一些内力,又觉着痛苦罢了。”
唐忆极缓极慢地深吸一口气。“青洲,谈谈今日事吧。”
叶青洲额上落出细汗,并不作答。
唐忆于是自顾自道:“我知道,人不是你杀的。但你也该明白,你早就得罪天下人;并不仅是清都皇室那几人才对你怀恨在心。甚至如今,你曾对兰芥州‘鲲鹏’一脉的无为大师做的事,大抵也要水落石出了。”
叶青洲后背靠上树干。她开口,光听声音,几乎是咬碎一口银牙:“唐忆,是你……同那些人说的?”
“不是我。”唐忆摇了摇头,“你与无为大师在百年前千里陂上结仇,你要报,我自不会阻拦,亦不会将此事与谁说道。青洲,我还没有那么歹毒。”
“只是现在,我那罗盘警示我,你的所作所为早已败落。”
“——就怕此局,亦有那些秃驴的一份力。”
叶青洲道:“必然会有。那周怀元身边的无妄国师,不就也是兰芥州的人?”
唐忆:“不。无妄国师是‘金乌’一脉的人,你斩杀的无为大师,是‘鲲鹏’一脉的住持。这两脉势同水火,只可惜……在对付你这件事上,她们大概要同仇敌忾了。”
叶青洲冷冷道:“所以,你现在也要与她们统一战线?”
唐忆摇摇头,“青洲,我知道那人不是你杀的。说来,那方檑不知底细,如今想来,大抵不会简单。”
却又笑了,“只是眼下,只要没找出真凶,就需要有人去明面上受罪。”
叶青洲嗤了一声。
唐忆于是眸光潋滟,恍若关切。“就算她们要你一命抵一命,亦师出无名。只可惜……”
叶青洲:“直说。”
唐忆:“只可惜要陷害你的人,并不打算只让你背这一条人命。”
叶青洲神色一滞。
“知道清都盛传的乌衣鬼吗?劫掠男童,偶尔也杀去几条性命。”唐忆再道,“而那方檑死在你寝居门前那模样……尸首分离,一刃穿心,如此凄惨死相——手法残忍,正如在清都行凶的乌衣鬼。”
“以上仅是我发现的,但我觉着,我不会是唯一一个将你与乌衣鬼联系去一起的人。必然会有人于此大做文章,我便想,似乎也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
“思来想去、想来思去,也只有一个招儿。”
“那就是将你软禁于风仪门中,自证清白。待有了些时日,谣言方不攻自破。”
莫须有的事情,缘何要自证清白?
——几乎是下意识,叶青洲想到百年以前,罗艽红着眼与自己说的这句话。
唐忆也读出叶青洲眸中杀意,便清脆笑了两声。“啊,是了。百年前,你那位被陆离辛缠上的好师姐,是不是也是如此被囚于三清山……七七四十九日?那你便也……”
叶青洲本要出言打断,可开了口,却陡然咳了起来。
毒性作用下,鲜红的血隐隐发黑,沿着唇角落下。
半晌,叶青洲收了气,只哑声道:“你是不是早就在等这一天?”
唐忆不置可否,面上不屑,语气却柔和得紧。“青洲,躲在风仪门内吧。这次由我来护你。”
叶青洲啐出一口淤血。“惺惺作态。”
血色落在皎白衣襟上,好似一株雪中殷梅于凛冬绽放。
叶青洲于剑于气体质绝佳,唯独对毒多欠抵御之力。
这本是只有亲近者才知道的事情。
而此刻——作为叶青洲百年前在风仪门极亲近的好友——唐忆倏尔冷了神色。
“老实点儿吧。”
唐忆走近几步,目光落在叶青洲的衣襟上,眼底神色晦暗不明,“你那小蕉确有奇质,于剑于心造诣绝尘。可单看体能,亦不过一介凡胎。倘若真和什么灵力深厚的大能硬碰硬,只是死路一条。”
唐忆观察着叶青洲神情,直至从她眸中瞧见一分恨意,才又弯眼笑道,“想让她安宁,你最好照我说的做。”
叶青洲闻言,冷不丁笑了笑。
她眸中讽刺,嘴角亦扬起一个讥诮的笑。“唐忆,你还是一如既往地……”
“倒人胃口。”
*
天色渐晚,风仪门中流言蜚语更甚。
罗艽不堪其扰,行向无人的书堂,抽出归尘剑,御剑至清都皇城。
而几刻钟前在三千石阶上隐隐作起的阴风,终于在罗艽落于皇城时化作细密雨点,落得瓢泼倾盆。
周围皆是四处躲雨的人,可罗艽早没了避雨的心思,只收起剑,忡忡行向皇城里。
却在皇城正门口便被拦下。
这些日子罗艽在此畅通无阻,与看守也都打过照面——甚至几个时辰以前,她与叶青洲低低御着剑出城,也与这些人互相瞧了眼。
可眼下,看守分明还是那几个人,却仿似不认得她一般,冷着一张脸。
罗艽有些没反应过来,抬眼时,仿若不敢置信。
“咱顶上变了天,落了雨,”有位老看守抬手指指天,又指指皇城里,“里头也是呢。姑娘啊,也别为难小的了。”
罗艽木木转过身,心下嚼着这两句话。
身后,和着暴雨,几位看守的谈笑怒骂皆传进她耳朵。
“还当自己皇小姑子呢!”“都说朝中四颗毒瘤,怎么着也不能让最后一颗捷足先登吧,哈哈哈哈……”……
罗艽淋雨走在皇城道上。道上显贵众多,皆由侍人举着伞,细碎闲话,都捎进罗艽的耳。
“那谁也是靠着大魇起来的,如今不知何处听闻,大魇要受各派围困,唉,也不知真假……”
“天变得可真快啊,仿似谁才起了朱楼碧瓦,便有人虎视眈眈。如今早朝还是周空少帝,晚些时候,那周宁王与姜小将军一合力,再把旧事一抖,啧啧……真当是高楼起、宴宾客——一晃眼,朱楼又塌咯!这雨可真衬这怪日子呀……”……
罗艽闷头急奔,绕过几个行道,才气喘吁吁跑到千钧公主府前。
雨水浇得她浑身湿透,她却无暇顾及;只瞧见面前朱门紧闭,不复往日兴闹种种。
罗艽站去门前,方抬了手要敲门,却又一愣。
朱府门前屋檐下,暗里隐秘之处,藏着一张字条。
摊开,两行隽秀小字。
周空与周昭越的字迹本就相似,如今罗艽那满手的雨水又将纸上墨迹模糊,便更是分不清了。
但这些已不重要。
纸上如是言:
“黑暗之中,何时跌倒,何时陨落,皆不可捉摸。”
“护好你自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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