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得着你说?◎
新生学子对试, 共六个回合,俱在风仪门剑阁之中,一座十寻的凤凰台上。
此时已深秋, 原本百花齐放的凤凰台外, 只余几簇冬菊与瑶台玉凤。
菊瓣芳白,隐在学子的青衫水袖之间, 显得分外清明。
凤凰台往北,是一处四面临风的观战高阁。
风仪门五位长老端坐其中,将凤凰台上学子的动作尽收眼底。
当然也看到罗艽那大逆不道的一句骂。
“嗯, 咳咳。”阮郁清了清嗓子,皱起眉。
她满面严肃地问旁人,“这渔家女,刚是不是骂我了?”
许嘉瑞托着腮,垂下眼, 望向远处, 明显打算和稀泥。“啊……没吧。”
阮郁再望向唐忆。
唐忆眼神飘忽不定,权当没看见。
倒是叶青洲迤然而坐,抿一口茶,不抬眼, 只道:“骂了。”
“但骂得不算过分。”
叶青洲面无表情, 举手投足间也一如既往地显出淡漠。
但阮郁分明在她眼底捉到一丝淡淡的不屑!
“行。”阮郁咬牙切齿, “叶青洲你真行。”
“好了好了。”唐忆这时候晓得要打圆场。
她拍了拍阮郁肩膀,示意对方往凤凰台上看。“你先前与许嘉瑞作赌,赌你座下的林稚进终试前四。”唐忆道,“可如今她告假, 你要把赌注换给谁?”
“这还用问?”阮郁哼道, “换给二公主啊。”
阮郁先前赌林稚进前四, 并非是对她的剑法有多认可。
只是阮郁希望她赢。
那么这三枚元宝的赌注,权当是个好彩头。
如今林稚不在,阮郁再赌,当然要选择一个赢面更大的。
她顺理成章地将赌注放在二公主周倦身上。
周倦剑术极佳,也是旁人有目共睹。在阮郁眼里,光说剑术,新生里能看的就仨:周倦、方檑、渔家小蕉。倘若说比试里的赢面,那最后一位远超前二位。
只可惜,这渔家女在初试里就少了两分。
往后再如何翻盘,也总显得力不从心。
大抵许嘉瑞也是如此想法,她垂眸沉思半晌,便也将赌注拢回手边,“那我换赌方檑。”
唐忆:“赌什么?她们在初试中并未对上。”
“初试对不上,终试总能碰头。”阮郁道,“便看她们最后,谁赢了谁吧。”
许嘉瑞点点头。“可以。”
每当如此大考,阮郁与许嘉瑞总要碰上一碰。各选两个能力相当的,每次不多不少三枚小元宝,就当是小赌怡情。
另三位长老里,叶青洲与池长老没兴致,便从未参与;唐忆感兴趣,可她那算术一道,除去算数,亦能算运。
对唐忆而言,所谓赌局,都只是心中默念几个小式、简单算上一卦的事情。
虽说她总承诺自己赌时绝不舞弊,阮郁和许嘉瑞可信不过她;是故每次唐忆只能充当庄家似的人物,没有下注时的胆战心惊,却有隔岸观火的惊异或窃喜。
唐忆觉着也不赖。
正思忖,三人瞧见小小赌桌上,忽现一只白玉似的手。
那手纤白无瑕,指节修长;又如同握住几枚黑白棋子,潇潇洒洒地要往桌案上掷。
那是叶青洲的手。
而掷去桌上的,也并非什么棋子,只是和阮郁、许嘉瑞一样的下注之物。
噼里啪啦,统共十枚金灿灿的小元宝。
许嘉瑞看看元宝又看看叶青洲,讶异道:“叶长老也下注?”
“嗯。”
叶青洲移开眼,扯谎扯得脸不红心不乱。“最近手头紧。”
手头紧你丢十枚元宝?
阮郁腹诽百八十句,却都未明说。她只问:“你赌什么?”
叶青洲收回手,轻飘飘坐会原处,漫不经心地捋了捋肩上皓白的发。
“就赌……我看中的人,能在一盏茶的时间内将你二位看中的人,一并解决掉。”她淡淡道,“不一定赢,权当是个好彩头。”
最近手头紧。十枚元宝,权当一个好彩头。阮郁“呵呵”两声。
叶青洲手上动作一顿,抬眼看向阮郁。“不行?”
许嘉瑞大惊失色,连忙挡开她二人,摆摆手:“怎么不行,绝对行,铁定行。因着最近那乌衣鬼的事情,阿阮的爱徒哪儿哪儿都不愿去,阿阮也是心情不好。叶长老你多担当,多担当。”
叶青洲垂下眼,难得地没有发作。
她只看向高阁之下。
她们几人赌来赌去,赌的全是终试情况。
大抵下意识也觉得这初试没什么悬念。
比试凤凰台上,学子规规矩矩地比划;而谈笑之间,竟已来去了五六个回合。
负责监管的小童一次又一次敲响名册,报出比分。
——没有鏖战或苦战,中规中矩,便有些乏味。
小童身边,一袭青衫的女孩马尾高束,盘腿坐着。
她双手撑在膝上、托着腮,上眼贴下眼皮,显然也是无聊得快要睡着。
叶青洲忽觉得,不如观察她来得有意思。
罗艽打一个哈欠,高阁上的叶青洲便也捂起嘴巴。
罗艽抱起膝盖,抵着下巴,在旁边‘乒铃乓啷’的交战声里安然而眠。
叶青洲看得津津有味。
过了一刻钟,罗艽又一个钓鱼颠颠醒自己。
叶青洲眼底笑意更深几分。
叶青洲这副神态把身边人吓得不轻。阮郁一脸瞧见极瘆人之景的神色,面色紫青;许嘉瑞也是冷汗贴背。
唐忆面上虽端着笑,眼底神色已经不自然到了极点。
而修道者耳聪目明,叶青洲这样直勾勾盯着,凤凰台旁的罗艽自然能觉察到。
罗艽一个激灵,瞬间瞌睡全无。
她捏了捏酸胀的腿,站起身,拍拍裤腿。
也不抬头望高阁,左右看了看,几步退到小童身后,重新盘腿坐下。
罗艽坐下时,身形缩在小童身后,只留给叶青洲半片衣角。
站她身边的小童忽然打了个喷嚏。
不知怎的,她总觉着有人正冷冷地盯着自己。以一种绝称不上友善的目光。
可转身回头,也没见着什么人,只看见盘腿坐在一旁的罗艽冲自己一笑。
小童便也回以一个傻笑。
再回身,她又开始兢兢业业报着战况。
罗艽于是在叶青洲瞧不见的地方,继续抵膝而眠。
高阁上,目睹前因后果的阮郁“噗嗤”一下笑出声。
叶青洲恶狠狠瞪她一眼,又望向学子比试的凤凰台。
前一瞬还对身边人睥睨而视的叶长老,下一瞬,将视线落在凤凰台上,一双琉璃眼中分明盛满失落与委屈。
*
剑阁初试,罗艽迟来早退、到了打瞌睡,终于也熬到第二日下午。
初试已闭,除去被迫留白的罗艽,零分者皆淘汰。
赢了拿一分,输了没分,打了平手的亦是一分不得。初试里没人认输,竟硬生生扯出四个平局。
留下的六名学子中,罗艽零分,周倦、霁明净、方檑手里各有两分,其余二人皆持一分。
剑阁终试共三天,每人每天一回合。
凤凰台上,被淘汰者的木牌变成灰色。
看着那些变灰的木牌,罗艽神色一滞,说不清心里滋味;仿似惋惜之余,又有一种将向上看的利落。
却是小童将她思绪打断。
“小蕉学子?”她举起手,在罗艽面前挥了挥,“你有在听吗?”
罗艽猛地回神。
罗艽讪讪吐了舌,笑道:“走神了。”
小童佯怒:“这可是你的大事情!居然这么不上心。”
“什么她的大事情呀……”罗艽听见身后有人嘀咕,“明明她一招不慎,要死的是我们!”
“怕啥,大不了认输呗。……”
眼角余光望去,见身后二位青衫女子,此时有些忿忿。
正是初试之后,手中只一分的二位同门。
罗艽琢磨了一下那句话,这才皱起眉,看向小童,正色道,“劳烦再说一遍?”
小童皱起眉,叹了口气。“小蕉学子,初试之后,几位长老还是觉得……将两次留白都落于你,实在有失公允。”
“所以眼下,她们决定,将选择终试对手的权利让渡给你。”
罗艽:“让渡给我?”
小童:“原本当让手中已有二分的三位学子画朱砂。也就是由朱砂笔决定。”
罗艽点点头,“哦”了声。“就那支坏了的朱砂笔,是吧。”
小童:“……”
小童以拳抵唇,轻咳一声。“简而言之,小蕉学子,木牌儿呢就在我手中,快选出三个对手来。”她顿了顿,“哦,或者想三天都挑同一个,也行。”
罗艽还没出声,身后人已经不满。“我不同意!”青衫女子一跺脚,音量也拔高。“这样对她公平了,对我们呢?怎么能让她三天都挑同一个?!”
“好啦,不激动不激动。”她身侧的友人将她拉下,劝慰道,“又没说要选你。”
小童撩开刘海,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儿,“是啊,洛川学子,依我看,你着实是想得有些多。小蕉学子还未必看得上你呢。”
“她当然看不上我!可她打得赢我!!”洛川学子喊道,“都知道她平白无故丢了两分,那在终试里选一个赢起来最轻松的,才最妥当。”
说着说着,她声音弱下去,又捎了些哭腔,“本来初试就赢得够呛,现在终试又……到时候传回清都,我不得被嫌弃死!”
“——丢人。”
却有人嗤道。
洛川学子才要发作,一回头,竟见是周倦。
洛川学子迅速蔫儿了。
众人便见周倦从案上取下自己的木牌,抬手丢给罗艽。
“这剑阁试炼,不与你打一场,赢了也没意思。”
周倦掸掸衣袖,亮出自己的重剑,“长痛不如短痛,早死早超生。明日第一场,我与你打。”
罗艽接过木牌,弯弯眼,勾唇一笑。
“行。”
*
到最后,三场终试,罗艽也只选了眼下已拿满两分的人。
周倦,方檑,霁明净。
看着木牌,周倦抱着手臂,满面戏谑。“还以为你会三场都选我。”
罗艽:“那你就只能止步于两分了。”
周倦嗤道:“哈,真当会给我留面子。”
罗艽淡淡道:“不谢。”
其实和小辈比剑已经算是无聊,倘若再往次者选,那就是无聊透顶。
罗艽没企求淋漓酣战,只觉着,与人对决,总归比与石头相看两不厌要来得有趣。
事实上,周倦也并没有让她失望。
相比于从前操练,在剑风中尽显急躁的周倦,此刻剑阁试炼之中,便显得更能沉住气了。
比如上次后山,周倦几招就被击得丢了剑,眼下也能与罗艽撑着挥完半套剑法。
只有一点,也让樱花落海洋周倦十分不满。
“你怎么还是这把木剑?”她道,“忒瞧不起人。”
罗艽只道:“没钱买新的。凑合用一用。”
周倦后退几步,亮出重剑那凌厉剑风,“我这可是清都名匠的宝剑!如此倒显得是我占了你大便宜。”
罗艽只笑,“不至于。”
周倦未再说什么,只大喝一声蓄起气力,聚于刃首,乘风便要劈来。
只道那重剑确实是清都宝物,循此一力,剑气落在半空,竟有驰江骋海之势。
岂料,罗艽微一错身,居然轻飘飘躲开。
仿似毫不费力。
罗艽道:“你是重剑,虽锋利,但提起来不方便。我是木剑,好歹轻巧。”
周倦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骂道,哪是木剑轻巧!
众人皆观那渔家女在这凤凰台之上身形如流水,或进或退,皆精巧、恰到好处,且无可捉摸。
她与周倦之间的比试,前者依旧游刃有余,后者却屡现疲态。
谁优谁劣实在明显。
仿佛只要渔家女使出致命一招,战局就能结束。
不是不能,只是不想。
凤凰台下学子只观一道青色的影矫捷翩跹,一道红影提一把重剑,跟在后方。
“哎呀呀,很焦灼呢。”高阁之上,阮郁吹了口手中盏茶。
她看向叶青洲,明知故问道,“叶长老是不是赌了这渔家女……?”
叶青洲神情淡漠地盯紧战局,并不搭理她。
这倒让阮郁更加来劲儿了。
便见她放下茶盏,又忽而站起身,双手放在嘴边,气沉丹田,雌赳赳气昂昂地往凤凰台上大声喊道:
“小蕉学子!速战速决!叶长老为你下赌注了!!”
喊完这两句,还嫌不够过瘾似的,又嬉皮笑脸地添道——
“十枚金元宝哪!!!整整十枚!!她为你赌了十枚金元宝哪!!!”
凤凰台之上,罗艽耳朵刮到几个字眼,握着那把木剑的手险些一滑。
“阮郁喊了什么?”她喃喃道。
“——谁管她!”周倦提起气力,双手举着重剑,“渔家女,可别又走神!”
周倦虎口早已震得发麻,可面上却是一副全然察觉不到的模样,一声不吭。
甚至眼神凌厉、越战越勇,有一种玩命的气势。
周倦知道,倘若是自己对上渔家女,那大抵绝做不到让对方受创。
可若是重剑对木剑——不能说没有一分胜算。
是以,过了十招以后,周倦迅速将重心放到罗艽那把小木剑上。
这小木剑是剑术课上统一发放的,周倦自己也有一把。只是这剑实在不牢靠,到手没几天,就被周倦捅歪了剑身。
而那渔家小蕉能几个月都用不断那把木剑,甚至还提着它上剑阁试炼……周倦觉得挺佩服。
而方才罗艽因着阮郁那话一走神,周倦终于捉住这一瞬间的懈怠,奋力提起重剑,猛然近了身。
——重剑与木剑交错在两人身前时,周倦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渔家女,你真的很神奇。”大抵是拿回一些胜算,周倦才有闲心说笑。
“这么一把……切菜都不够看的小破木剑,在你手里,居然能抵挡住我这把重剑的力量。”
罗艽笑了笑:“过奖。”
看着她神色自若,周倦只觉心下不快。
周倦皱起眉,秀丽的眼中便闪过一道戾气。
“不过……”周倦道,“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周倦话音一落,重剑鸣出一道风雷似的响。
那响动直冲云霄,似要击落天光;转眼,剑身有如疾电包裹。
下一霎,重剑剑身‘噼里啪啦’地显出电光,而等这疾电蔓延至木剑之上时,竟又生生从中间对折,将木剑劈成了两截!
凤凰台之下,到处都是学子窃窃私语。
偶尔夹杂几句大声疾呼。
凤凰台上,捕捉到罗艽面上的不敢置信,周倦终于傲然一笑。
“看来……小蕉同门的五行课上得一般呀。”她道,“竟不知雷电能劈开朽木?”
却不等罗艽答话。
众人皆听‘叮当’一声响。
霎时间,剑阁凤凰台之中,所有由周倦手中那重剑带来的疾电乌云,陡然皆散尽。
似有天光乍现,又或许,只是轻轻一道风。
于是流云骤而被驱散。
周倦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激得一愣,眼目迎风,只得一阵眼花缭乱。
却见高阁之上,一道银光闪过。
那银光闪烁极快,却也能让人看清是一把剑——
此剑凭空而来,又翩然落至在凤凰台上。
其通体雪白,剑柄如玉,剑穗则缀有两只小巧铃铛、一只精妙白鹤。
皆极富灵气。
便如它的主人一般,浑身上下,皆带了些谪仙似的风采。
——长生剑!
所有人错愕地瞧了瞧这柄剑,又瞧了瞧高阁之上白衣胜雪的人。
“这是怎么回事?叶长老想做什么?……”
“长生剑!这可是长生剑!”“叶长老今日想杀谁?”“……”
——而更让她们惊诧的是,那渔家女只是微微抬了手,长生剑竟乖乖向她驶去,又乖乖落在她手掌!
渔家女甚至还用长生剑挽一道剑花。
别说那些楞头学子,就连高阁之上,唐忆也是百般诧异。“青洲?”她失声道,“你此举……是为何啊?”
叶青洲未侧身,只道:“借她剑。她那把不是不能用了么?”
阮郁几乎拍案而起。“你这是彻头彻尾的违规!”
叶青洲却掀了掀眼皮,嗤笑道:“阮长老,只许你放火,不许我点灯?”
阮郁又惊又怒:“我只是喊了几句,哪比得上你直接递剑?!”
到底谁才是那放火的州官!!??
叶青洲隐约皱了皱眉,神色似有一丝不解。“可是你违规在先。”
又道,“再说,倘若她能御得这长生剑,也算她的本事。毕竟……阮长老也应当知道,这玄铁的重剑,可是清都皇家世代相传的宝贝。”
剑阁试炼并不禁止学子佩戴自个儿的剑,所以倘若技不如人,部分学子也会在剑上下功夫。
渔家小蕉这种带着木剑就上场的,也算挺独特。
“玄铁重剑和长生剑,”叶青洲耸耸肩,出口时,笑意讽刺,“勉强也能一战吧。
话音落下,她忽然敛下笑意,侧身转头,凝目看向凤凰台上的人影。
‘别输了啊。’
叶青洲在心里轻轻说道。
百步之外,罗艽自然也在识海之中捉到这句似笑非笑的话语。
只见她眼睫忽闪,将情绪匿进眼底。
轻抚起长生剑,再仰脸,对着高阁勾唇一笑——
“用得着你说?”
作者有话说:
谢谢阮郁(混乱乐子人)的助攻
臭屁小艽即将开启Easy模式(打假)
忽然发现,剑阁试炼真的很像中学时期的春秋游/运动会,适合小情侣眉来眼去
感谢在 19:16:25~ 22:01: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一朵小浪花 1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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