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纪听词被百姓袭击受伤后,纪修誉已经有了请罪的念头。
那时候,纪听训来找过他一次,以纪听词为例子,宣判了他的罪孽。
所以当时纪修誉同时瑾玄说了请求降罪一事,人之将死,便总会在心里时常回忆平生,这是纪修誉第一次后悔当初为了一己之私,对纪听训的所作所为。
所以在最后,他采取了自尽的方式,一来免掉纪听词和时瑾玄再受世人诟病,二来…不让纪听训背杀父之名。
罪己书中写到:
“念吾平生,多罪多恶,弃亲子,害君王,乱朝纲,无一不令人怨天怒,而今有悔,然往事不可追,唯有以命相抵,方折罪过。”
纪修誉认了一切罪,以这种方式替时瑾玄纪听词给百姓一个交代……
他是罪臣,如今死了,纪听词却不能为其办一场丧。
这一事对纪听词打击不小,他不哭不闹,只是每日安安静静坐在一个地方,手里拿着纪修誉留给他的那封信,一看就是一下午。
他这个状态,时瑾玄自然是不放心的,所以推掉了所有公务留在家里陪纪听词。
天上乌云压得极低,偶尔传来几声闷雷,纪听词坐在门口的靠栏边,一如既往地把自己封闭着不说话。
毛雨开始朦胧景色,时瑾玄坐到纪听词身边,把人搂在怀里,道:“阿词,飘雨了,和我进屋好不好?”
纪听词如木偶般,只被时瑾玄拨动着,自己却没什么反应。
时瑾玄扶着他起来,大雨在这时候轰然而下,在即将进屋的时候,时瑾玄余光撇到门口的方向似乎站着一个人。
转头过去的时候,他还以为是自己眼花。
纪听训身着素衣,撑着一把青竹伞站在那,和时瑾玄隔着重重雨帘相望。
似乎是某种感应,一直没有反应的纪听词也往那边看了一眼。
目光对视的那一刻,纵然有万般情绪,纪听词也不知如何去说。
他们远远相望,一句话也不曾言,却又好像交流了上万次。
最后纪听词朝纪听训走去,这会雨很大,时瑾玄赶紧拿起墙边的伞撑开跟上他。
越走近,纪听词这几日压抑的情绪就越有决堤之势,停在对方面前的时候,那种感觉就越发强烈。
纪听训静静呼了口气,道:“纪听词,我要走了。”
雨声唰唰地响,打在青瓦上,在顺着瓦沿流淌低落下来,形成雨帘。
眼泪从纪听词眼角滑落,忽然上前一步,抱住了纪听训。
时瑾玄收起伞站到了一边,把空间留给两人。
面对纪听词的抱,纪听训看起来没什么反应,只是道:“生死无常,对你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了,你还有生活要过,向前看吧。”
这场面有点让人唏嘘,一个从幼童时期就生活在地狱里的人,居然在鼓励一个从小被当成明珠呵护长大的人,和他说要向前看。
纪听训会这么说,并不是因为他不恨纪修誉了,相反,他更恨!
是他造就了自己悲惨的人生,刻在自己距离报仇只差一步的时候,他却选择了自杀,这么做的目的,还是为了保全纪听词和时瑾玄的名声。
哈哈……初听纪修誉死讯的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浑浑噩噩这么长时间,就连如今想离开了,都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来这里看一眼,意义何在,目的何在……
从四岁到今天,他所受的一切,就好像是命中注定的一样,所谓报仇,也不过是黄粱一梦,到头来,自己还是一场空,既没得到该有的爱,也没得到应有的公平。
想到这,纪听训忽然扯动嘴角,牵出一抹苦笑,然后伸手为纪听词抹眼泪,再抱住对方。
一滴泪从眼角无声滑落,滴在没人看见的地方。
纪听词啊纪听词……其实我最恨的,是你啊。
夏季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天边云开雾散后,阳光散落,将沾有水珠的绿叶映的金光闪烁。
纪听训的身影渐渐远去,消失在那有彩虹的街头。
“纪听词,你一定不知道,我其实一直想杀你的,我恨你,一直都恨。可我不能这么做,因为你要是死了,我也就死了。”
“我这一生,从未沐浴过阳光,更别提逢见彩虹,经历了这么多,也许我应该试着去找寻自己的生活了。”
“我给你母亲种了忘忧蛊,在以后的日子里,你依旧会是她唯一的儿子,而她,不会想起还有一个我。”
“今天之后,我们再也不会见了,纪听词,别再念着我了,若你心里实在有过不去的地方,那就好好活着吧,当是为了我,让我好过些。”
纪听训远去了,他留下的话却还一遍遍在纪听词耳边回响,恍惚间,纪听词好像回到小时候,那个和纪听训相见的夜晚。
那天的星空格外明亮,阿爹领着哥哥来到他院子里的时候,他正在扑萤火虫。
“阿词,快过来。”
“从今往后,他就是你哥哥了,有哥哥陪阿词玩,阿词开不开心?”
纪听词至今难忘那晚看见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孩的时候,内心是有多激动。
他拉着拘谨局促的哥哥,带着他抓萤火虫,带着他玩躲猫猫,带着他一起月下荡秋千,那一晚上,他们玩了好久好久,累倒在床上的时候还抱着对方要讲故事,根本舍不得睡。
“哥哥,是不是以后你都会陪着我了?”
“嗯。”
“太好了!以后阿词有哥哥了,做什么都有伴了,哥哥,我们拉钩好不好,以后都要像今天这样开开心心的在一起玩。”
“好。”
“哥哥你手臂怎么受伤了?疼不疼?阿词去给你拿药。”
“不用,已经过去很久了,已经不痛了的。”
“哥哥以前是不是受了好多苦……阿词以后要保护哥哥,不让哥哥再受伤了。”
“谢谢你,阿词,有你这句话,哥哥很开心。”
……
躲不过去的是回忆,避不过去的是痛苦,说不尽的是悔过,道不尽的是难舍,到头来,他终是什么也没留住……
纪听词,你是个骗子。
*
三个月后。
大越在时瑾玄的治理下,政权逐渐恢复稳定,与各国的商贸往来又得以恢复,京城变得更加繁华。
人都是健忘的,尤其是忙起来的时候,酒肆茶楼里的闲话一天换一轮,很快,人们就渐渐忘了当初恨过什么人,啐过什么人,笑过什么人。
长霓果铺重新开张,白天时瑾玄处理朝政的时候,纪听词也有的忙。
“王妃,今儿客多,你忙一早上了,要不先到一旁休息休息,这就交给奴婢吧。”
小蝴蝶对一直在柜台前忙活的纪听词说着。
纪听词抬手擦了擦汗,他的确是有些累了,于是听小蝴蝶的话坐到一边休息。
店里新进了一种凉茶,夏天的时候喝上一口非常舒爽,纪听词给自己倒了一杯,满满喝了一大口。
里屋靠窗的位置有一张摇椅,纪听词躺在上面,轻轻摇着一把蒲扇。
窗外阳光正烈,吹进来的风都夹带着热浪,午间时候总是惬意,躺久了,纪听词染上些睡意。
思绪游离间,小蝴蝶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盒子。
纪听词随意问着:“小蝴蝶,你拿的是什么?”
小蝴蝶一边将其放在纪听词手边的桌上,一边回答:“这是丽姑送过来的,说这是她嫂嫂秋娘让带给王妃的东西。”
闻言,纪听词从摇椅上坐正,然后拿起那个盒子,里面装的,都是手工编织的手绳,以及做工还算精细的小布偶,都是当初秋娘用来做赠品的小玩意。
“秋娘送来的……她现在在哪?丽姑有说吗?”纪听词问。
小蝴蝶摇头:“这倒没有。”
纪听词有些泄气,自从长霓果铺被封到现在,他已经有大半年没有见到秋娘了,也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
纪听词看着手里的两个布偶娃娃,这两个娃娃虽然穿着不一样的衣服,但是面容都做得一样,像是一对双胞胎。
两个娃娃手拉着手,一个拿着糖葫芦,一个手拿着酸梅盒,看起来就像是——
大脑里像是闪过一阵电流,纪听词猛然一愣。
他记得,小时候为了纪念和哥哥的初见,他和哥哥躲在被子里特意画了一幅画,画上的形容就与这两个娃娃差不多!
哥哥…秋娘?
两张面孔不断在脑子里切换,终于在某一刻重合。
竟然……是这样吗?
纪听词久久没能说话,那在心底沉寂已久的人,连带着思念的,这会如潮水般再次涌上心头。
“哥哥……”
晚上的时候,时瑾玄从宫里回来,顺道过来接纪听词。
两人没坐马车,牵着手一边散步一边回去。
京城的夜市依旧喧嚣如梦,走在长街上,辉煌灯火映玩家,暖光流照处,尽是繁华。
纪听词对时瑾玄道:“时瑾玄,我今天收到哥哥送给我的东西了。”
时瑾玄微愣:“什么?”
“手绳,和布娃娃,”纪听词笑了笑,像是开心又带点自嘲,“我好笨,我居然今天才知道,哥哥就是秋娘。”
时瑾玄淡笑:“阿词,纪听训能给你送东西,说明他现在过得也很好,他可能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生活。”
“希望是吧,可我好想,好想再见哥哥一次……”
夜空里冉冉升起了孔明灯,万盏辉火如星辰,时瑾玄和纪听词仰头望向长空,那乘载着千万道心愿的灯火,仿佛在给他们预示。
时瑾玄道:“未来还很长,总会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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