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红衣人看上去同过去没有什么变化, 那双水眸就像是清透的红宝石,眼角微微扬起。

  这么朝着他的方向轻轻一扫,路剑离便觉得自己的心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 麻木而滚烫。

  他下意识想朝着郁尧的方向走去,可视线很快又落在了稍微落后郁尧两步的白衣男人身上,生生止住了脚步。

  对方身形修长, 挺拔如竹, 周身的气质依旧冷冽如霜,可却会在看到红衣人时, 寒气稍稍化去, 如春风化雪。

  是......师尊。

  慕麟过来旁边拍了拍路剑离的肩膀,笑道:“怎么,看见你师尊回来了, 人都高兴傻了?还站着不动做什么?”

  如今众目睽睽之下, 还有许多沧剑山弟子聚集在山门前,路剑离就算心中有万般情绪也只能暂且压下。

  他走到郁尧和蔺玄泽面前, 让自己的视线尽量不去看郁尧。“弟子见过师尊。”

  蔺玄泽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去了生死门?”

  路剑离瞪大了眼睛, 师尊消失这三年不可能还能关注他的动向, 所以只能说对方一个照面便看出来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不愧是师尊......

  “不错。”蔺玄泽道。

  路剑离听到这句不错,有些愣神。

  师尊这是在夸他?他们师徒许久, 也从未见过师尊夸过谁。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达到师尊的高度,也从未指望得到师尊一句称赞。

  如今骤然得到了, 心中却是百味陈杂, 不知做何表情。

  世人眼中他尊师重道, 作为沧剑山首徒,可以说是门下所有弟子效仿的榜样, 他是师弟师妹们眼里,无一不完美的大师兄。

  而他方才,在看到郁尧时,还是控制不住地心脏一阵紧缩。郁尧是师尊的道侣,他明知这点还存有不切实际的妄念,怎么不算是大逆不道?

  他自请进入生死门,还存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彻彻底底将那段过去给斩断。

  若是徘徊在生死边缘,无处不在的死亡威胁下,是不是会让他忘记那段经历?让他忘记在拂尘殿的日子,忘记那么会坐在玉兰树下对他笑的人。

  而等最后他也悟出一个道理,彻底斩断就是个自欺欺人的说法。

  这种喜欢,来得莫名其妙,自然不是想忘就能忘。越是想忘,便越是忘不了,越想斩断,就越是深刻,就好像是在有意同你做对一样。

  也许如今他千方百计想往却忘不掉,可能之后就跟莫名其妙来的喜欢一样,莫名其妙就放下了。

  这个时间可能是百年,也可能是千年......不过他知道绝不会是现在。

  “弟子这般远不及师尊......万分之一。”路剑离说完便敛眉往后退了一步,姿态恭敬,却让蔺玄泽多看了他一眼。

  慕麟没注意到两人之间古怪,走上来笑道:“蔺师兄,我就知道你很快会回来。”

  “之前是谁一天到晚念叨,说自己恐怕寿元尽了也等不到蔺玄泽回山的那天?”

  只见楼危一身青绿长袍,突然出现在山门前。

  来人眉目清朗,温润如玉,气质相较过去内敛了许多,周身灵气还有些浮动,显然刚刚才结束运功赶了过来。

  楼危的视线在郁尧身上停了片刻,然后才移开,低声道:“......回来就好。”

  慕麟暗道一声奇怪,盯着楼危看了看,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楼师兄这话,不是对蔺师兄一个人说的。

  谢愿早就在郁尧出现的瞬间,抬手便将那面插在沧剑山山门前的旗帜收了回去,撤掉了阵法,抓住了郁尧的袖子。

  “郁尧......”谢愿的手攥紧了,每个字都像是说的非常艰难,又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们都说你死了,但是我不信,我知道你不会死的,我也......我也不许你死。”

  “可是你真的离开了好久......”谢愿的声音最后轻得像是要被风吹走一样。

  郁尧感受到谢愿攥着自己衣袖的手微微颤抖,听他这么说,回了一句:“之后不走了。”

  慕麟盯着谢愿看了又看,简直不能将这个委屈到不行的青年,跟之前隔三差五要来他们沧剑山蛮横无理,找麻烦的人联系在一起。

  而且他心里总有种怪异的感觉。这谢小家主,对魔尊郁尧,也未免对过亲近了......他的视线在这四个人身上来回移动,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们之间的气场微妙。

  仿佛随时会一点就炸,却又因为什么原因,维持着这点微妙的平衡。

  “谢家家主,这光天化日之下,还是别像个没断奶的孩子一样,让人看了笑话。”楼危在一旁微笑道。

  “以前倒不知楼仙君原来是那么爱多管闲事之人。”谢愿的语气也冷了下来。

  “无事,现在认识倒也不算晚。”楼危这副云淡风轻的姿态,更让谢愿气得不行。

  慕麟连忙止住了谢愿的话头,轻轻咳了一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去岁霄峰上再聊,这三年修真界大事没有,小事倒是发生了不少......而且我想楼师兄也很想知道,你们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楼危扫了他一眼:“就不信你不想知道。”

  慕麟轻轻咳了一声,没想到自己那点小心思被楼危直接戳破,索性也不掩饰。“行行行,我也想知道。”

  蔺玄泽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本尊不会讲故事。”

  “蔺师兄,不是让你讲故事啊......”

  慕麟长叹一声,他差点忘了他这个蔺师兄,本来就是憋不出几句话的性子,宁可被人误解,都不愿意多解释一句的。

  想从蔺师兄口中问出点什么,根本就不可能。

  郁尧突然出声道:“霁清思是不是在沧剑山?”

  “不错。”

  楼危微微点头,视线也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郁尧身上。“将霁清思镇压在此,也只是担心他会为祸修真界,如今既然你回来了......那我自然相信你有办法。”

  也只有你有办法。

  “你若想放他离开,我也不会阻止。”楼危补充了一句。

  “那便多谢。”郁尧知道将霁清思镇压在这想必是楼危的打算。

  若是当真在他当时死后,霁清思遭受正道围剿,那么如今的他,恐怕只能得到一个死讯了。而且如果他没猜错,霁清思应该也已经恢复记忆了。

  他也不打算再将霁清思的记忆封印第二次,既然如此,有的事就必须坦白。

  郁尧盯着谢愿抓着自己袖子的那只手,突然低低笑了一声,“小少爷可抓够了?”

  谢愿虽然知道对方是在暗示他该松开了,可还是因为对方这一句简单的话,耳朵微微红了红。毕竟这个世界上,郁尧是唯一会叫他小少爷的人了。

  对方是魔尊郁尧,也一直是他的......

  谢愿在心里默念了一个名字。

  晚玉。

  他早就跟郁尧坦白过心意,而他身上身负时间之力,他所经历的时间,总要比常人更加漫长。

  在河梁秘境时,旁人不过一天,他却在秘境中待了十年。

  这十年,他一直想的是谢家的血海深仇,和找到那个叫晚玉的人。

  可最后到头来,仇人原是故人,仇恨不再单纯,晚玉也再也回不来了。

  而郁尧消失的三年,旁人是三年,而他心中的时间,却走过了三十年。

  每日看着日升月落,人都几欲麻木,每每只有找上沧剑山,才有种马上就能找到郁尧的信念支撑着。

  他才知道,比起郁尧喜不喜欢他,他更无法接受的是郁尧会在他的世界里永远消失的事实,甚至恐惧地不能入睡。

  无论是过去的小少爷,还是现在的谢家主,都希望看着郁尧平安无事,这样他们就永远有相见的一天。

  即使不能长相厮守,也能念念不忘。

  等他回过神来时,手已经松开了。

  郁尧看向了蔺玄泽,本来只是想问问蔺玄泽要不要一起去,却见对方突然凑近了一点。

  蔺玄泽伸手撩开了他额间的发,鼻息几乎都要打在他的脸上。虽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郁尧却被对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撩拨地有些心跳加速。

  毕竟现在还有那么多人看着,蔺玄泽就敢动手动脚,虽然刚刚对方没有直接亲上来,但是那种暧昧的动作,只要不是眼瞎,恐怕都看得出来。

  “本尊在岁霄峰等你。”

  蔺玄泽注意到郁尧的眼睫微微颤了颤,忍不住抬手碰了碰。那种仿佛一把小刷子轻轻扫过指尖的触感,让蔺玄泽心头微痒,声音也哑了几分。

  “郁尧......欢迎回来。”

  郁尧脸色微红,总觉得蔺玄泽的眼神,下一秒就要把他扒光一样,仓促地点了点头,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给出太多的表示,就朝着镇压着霁清思的无定峰遁去。

  等郁尧离开了,慕麟才啧啧了一声,暗道蔺师兄有了道侣就是不一样,他一转头发现谢愿也跟了上来,顿时有些无奈。

  “谢家主,你怎么也跟上来了?”

  “这岁霄峰,难道我还不能去了?”谢愿冷哼了一声。

  慕麟心道这本来就是他们几个师兄弟叙旧的,谢愿跟上来做什么,就听到蔺玄泽出声道:“随他。”

  既然蔺师兄都发话了,慕麟自然也不会反对,由着谢愿跟过来了。他心里隐隐有种预感,等等蔺师兄八成会说件大事。

  *

  郁尧带着刚刚楼危交给他的令牌,轻而易举地就进入了无定峰中。

  无定峰内部并不是如外界看到的那般绿树环绕,而是一片雾海。若是旁人没有携带玉牌,无法进入无定峰的内部空间。

  雾海正如这无定之名一般,永无安定之时,波涛汹涌,有时会掀起百丈狂澜,仿佛能吞噬一切。

  郁尧远远便看到这雾海深处立着五根石柱。

  他在水面轻轻一点,便朝着那几根石柱的位置急掠了过去,等靠得近了,才发现这五根石柱的中间,还有一个巨大的圆形平台。

  连同着那五根石柱一起,任由海浪拍打,巍然不动。

  而平台上跪坐着一个人,对方的四肢和脖颈都被铁链束缚,而铁链的末端连接着那几根高耸入云的石柱。他的身上还贴满了镇魔符,让人看不清面容。

  对方低垂着头,仅靠着双臂的锁链,才勉强直立起上身,整个人像是没了生机一样,就跟这片毫无人气的雾海一般死寂。

  郁尧轻轻踩在了平台上,然后一步步朝着对方走去,而就在他即将靠近的时候,突然感受到一股恐怖的杀气锁定了他的脖颈,他微微往后一退,刚好避开了朝着他刺来的弯刀。

  这把被霁清思炼化的本命魔器,偶尔能无需魔气便能操纵。

  他微微低头就对上了一双透过镇魔符,朝他看过来的猩红双目。

  对方一看到郁尧就愣住了,张了张嘴,仿佛不会说话了一般,方才眼底的狠戾之色尽数褪去,染上了几分孩子一般的茫然。

  “主上......主上怎么会在这里?属下,属下难道是看到幻觉了?”

  郁尧朝着他走了几步,蹲在他面前,抬手将对方脸上额上的镇魔符撕了下来,眼前便重新出现了那张熟悉的脸。

  而霁清思却直勾勾地看着他,仿佛少看一眼,对方就会从他眼前彻底消失了。

  郁尧手持令牌,抬手便将霁清思身上的锁链都解开了,见对方依旧是一副犹在梦中的模样,郁尧禁不住开口道:“本座来这无定峰,带你出去,你还觉得是幻觉?”

  霁清思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发现铁链真的没有了,瞳孔越睁越大,眼眶微微发红,语气却更加艰涩起来。

  “主上......你没死,其他人都说你死了,虽然我想把那些胆敢诅咒主上的人都杀了,但是见不到主上,属下心里......”

  心里就像是有一只猛兽,嘶吼着撕扯自己浑身的血肉,直到自己变得鲜血淋漓,遍体鳞伤。

  郁尧已经彻底解开了霁清思身上的封印,在石台上同他相对而立,听到霁清思这句话后,他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没有反驳,也没有同意。

  霁清思心里莫名有些不安。“主上......”

  他快步朝着郁尧走了两步,却见对方终于开口:“若我说,你心里的那个主上,已经不在了呢?”

  霁清思突然止住了脚步,盯着眼前这个红衣人,他反复咀嚼着对方这句话里背后的意思,双目赤红如血,几乎是吼出来的。

  “不可能!主上不会有事......”霁清思一直重复这句话,就好像一直重复,就能成真一样。

  可脑海中却因为郁尧这句话,克制不住地想到了很多,以往他从未有过怀疑的事,如今都一齐浮上心头。

  主上的行为相较于过去不同了。

  无论是对旁人还是对他,主上对他和颜悦色了很多,也不如过去那般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主上的雷霆手段,几乎没有敌对势力,在同主上交手之后还能留下性命。

  而上次几大势力围攻碧烬山,主上救下了他,却未伤正道一人......而且他在冒犯了主上之后,主上竟还能留他一命。

  主上再也没用剑刺伤过他,他身上也再也没有过鞭痕,甚至还会满足他蛮不讲理的心愿,折花赠他,让他知道原来他这种人,也配谈愿望这种东西。

  现在告诉他,这些都是假的,竟都是假的......主上早就被人顶替,他这百年来追随的身影,也早就已经不在了。

  霁清思双手突然出现了两把双刀,上面反射着凌厉的寒光。

  雾海中翻滚的巨浪比方才大了几倍不止,拍打在冰冷的石台上,溅出大片的水珠,打湿了郁尧的衣摆,而霁清思身上却早就已经湿透了。

  他一步一步朝着郁尧走过去,可郁尧却并没有躲的意思。

  霁清思盯着眼前的人,脑海中交错闪现的画面,几乎要将他的识海彻底撕碎。

  一边是他摔下桃树,痛极难忍时窥见的那张冷漠艳绝的脸,一边是红衣人站在开满桃花的树下,抬手递给他一截桃枝。

  一边是他接过魔门功法,他在修炼魔功上展现出的天资,让他第一次得了对方一句还行的夸奖。而另一边是红衣人将碧烬山的令牌交给他,对全然信任,推心置腹。

  一边是刺进血肉中的长剑和带勾刺的铁鞭,是他触怒主上的惩罚,一边是他在魔眼时,濒临生死之境时,从天而降救他于水火的那道红影。

  他应该......他应该早知道他们是两个人的。

  郁尧看着霁清思握着细长的弯刀一步步朝着他走来,知道这个答案对霁清思来说,必然无法接受,恐怕还会把他当成害死原著魔尊的凶手,将他视为敌人。

  这么费力不讨好的事,他为什么要做?

  又或许,他只是想让霁清思,彻底解脱出去。

  耳边响起两声清脆的哐当声,竟是兵刃坠地的声响。

  霁清思清俊的面容微微狰狞,却还是缓缓放下了手,看着郁尧道:“是你杀了他吗?”

  “不是。”郁尧道。

  霁清思深深吸了口气,松开的手还在微微颤抖,手背布满青筋。

  他……他想信这个人。

  “主上......他现在如何?”他声音艰涩道。

  “本来会魂飞魄散,但是却由于机缘重新进入了轮回,他会抛开这一世的一切,过上新的一生。”

  郁尧这么说,本来以为霁清思会更加难以接受,却没想到对方反而叹了口气。

  更让他意外的是,霁清思没有对他动手。

  霁清思不知道郁尧在想什么,他心里清楚,过往一切一切都好像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他同主上之间,做了百年主仆,从未逾越半分,更不敢生出半分旖旎爱恋,而眼前之人那偶尔透出的纵容和温柔,反而让他滋生了欲望这种东西。

  若是真正的主上,他们之间便只是主仆和君臣之礼。主上忘了这一世的一切也好,和主上相伴的百年,他知道主上过得很累,性情也愈发难以控制。

  他无法走近主上的过去,也无力改变主上的未来,他除了在主上痛苦之时守在门外,其余的什么都做不了。

  “他让我告诉你,你一直是他最重要的心腹。”郁尧轻声道,“你也是这世间,他最信任之人。”

  原著魔尊是将所剩无多的信任,都给了霁清思。即使那点信任,也需要时刻面临猜忌和怀疑,却也是原著魔尊能给出的极限了。

  霁清思终于像是无力支撑一般,忍不住跪了下来,双手撑在地面,十指几乎要在地上抠挖出一个洞来。

  “所以,他将碧烬山交给你......往后你就是新的碧烬山之主。”

  郁尧本来也是由于穿书任务,才领了魔尊的身份,如今任务已经完成,他已经没必要再管着那群魔修了。

  而交给霁清思,是最合适的选择。

  “不要让他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