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路见不平快掉头>第14章 夜半狼嚎

吕总管疾呼:“老夫人,您怎么来了?”

老夫人身材偏瘦,躬背,两鬓灰白,发黄的脸上爬满皱纹,她走得颤颤巍巍,步子却迈得很大,她没有穿狼毛坎肩或皮袄,但在腰上系了根狼牙坠饰,身后的侍女紧紧搀着生怕她摔了。

众人猜测这位应该是岛主奶奶,谁知,下一刻便见岛主越过侍女,双手搀住老夫人:“母亲!”众人大为惊讶,虽说有些妇人生育得晚,导致母子二人年纪相差大,但差距如此明显的还是少见。

“谁这么没有规矩,惊动了您?”岛主偏头回望两个侍女,眼神凌厉如刃,吓得两个侍女低头瑟缩。这个眼神,与初见岛主时坐在铁笼上的邪笑一样,都透着一种阴鸷、凶狠的劲儿。因为老夫人和侍女一进来,许不矜就绷紧了神经,注意力放在她们身上,正好将岛主这个狠劲收入眼底。

老夫人语速虽慢,但音色确实是四十来岁的妇人的声音,尤其看向众人的双目炯炯有神:“是我自己听到动静,说有外客到访,便特地过来说一句。”

她在岛主搀扶中坐下:“狼棘岛这么多年的平静不能被打破。这里不欢迎外人,岛主应请几位外客尽早离去。”

岛主虽然低着头,但说话低沉有力,不容置喙:“母亲您怕是忘了,今年是血月中秋,潮水大涨,此时让他们走必定凶多吉少。”

“正因为今年是至阴之相的血月,祭月仪式关乎岛民福祉,你哪还能抽得开身?”老夫人道,“再者,举行祭月仪式从没有留外人在岛的先例?哪怕你的父亲、你的……也都不敢放肆,休要胡来!”

“说来说去,母亲还是不信我能办好祭月仪式罢,”岛主面上仍是一片和煦,双眼却微微眯了起来,“在你心里,谁才适合办这场祭祀血月的仪式?”

“你、你说这话什么意思?”老夫人气结,“你是我儿子,是狼棘岛的岛主,刚刚猎捕驯服狼王,你不适合谁合适?”

“狼王……若我没有捕到狼王,就不配做这个岛主了吧?”岛主拂袖,背对众人,抛下一句,“谁才是你心中的岛主,只有你自己清楚。”

一来就碰到主人家争执的场面,许不矜几人你看我我看你,都难掩窘迫。

伏笙不知什么时候挣脱了李淳安的怀抱,蹑手蹑脚地冲过去,抓起老夫人腰上系着的一颗狼牙配饰,又揉又捏,把玩起来。

老夫人身边的侍女道:“哎呀,你这小孩可真会挑,这是岛主前不久刚送给老夫人的生辰贺礼,狼牙的吊穗可是岛主捕捉到狼王,一根一根拔了狼王胸口的毛,编制而成,十分难得。”

李淳安一听,连忙道歉,把狼牙双手奉还。

老夫人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问:“小娃娃几岁了?”

李淳安道:“五岁,伏笙他……不如其他孩子伶俐。”

不知老夫人有没有听懂,但见她浑浊的目光望着伏笙,眼神很是柔和,像是透过他看到了什么人。

与之相反,岛主一直盯着那狼牙,神情不算好看。像是护食的狼崽子,谨防狼牙再被人抢走。

“老夫人该进药了。”吕总管对侍女使了一个眼色,“还不快扶回房休息。”

老夫人回过神,道:“我是心病,吃多少药都不会好的……”

吕总管温声劝慰道:“岛主已经长大了,他什么都明白的。”

老夫人知道他是故意支走自己,可惜独木难支,奈何不了一意孤行的岛主,仰天长叹道:“吕括,你这样纵着他,总有一日……会出事的。”

显然这样的场面发生过多次,吕括也从中斡旋了多次。

岛主看着老夫人颤颤巍巍的背影,蹙眉对贴身的侍从吩咐道:“抓紧把我从外头打来的狼皮赶制成裘衣给老夫人送去,入秋后天一天比一天凉,她缺什么都要及时送去。马上就是祭月仪式,我抽不开身,你们要好好照顾她,她近来身子不好,届时就不要参加祭月仪式了……”

“这……今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血月,老夫人不参加的话,长老们必要多话……”

“还需要我告诉你吗?”岛主猛地回头,拎起仆从的衣领,“现在的狼棘岛我就是规矩!”

仆从赶紧应道:“是、是。”

许不矜暗自纳罕:“虽然意见不合,但岛主孝心不减,实属难得了。”

离开圆顶石屋,后面有一处及膝的石篱笆围绕的石院,正是岛主居所。此乃狼棘岛中心,走入宴客厅的途中经过一处碧绿的静水湖,占地约十亩大小。

岛主介绍道:“此乃碧月湖,自奚家先祖移居狼棘岛就有这么一口湖,碧绿如玉,波光粼粼,见之心旷神怡。”

沐昀道:“外头说起狼棘岛都怕得要命,殊不知狼棘岛实乃福地。”

一般人听得此等恭维的话都不免得意,岛主却只是淡笑道:“不过小小一口湖,如何与外面的花花世界相提并论,承蒙沐小兄弟看得起罢了。”

狼棘岛食海鲜为主,鱼啊、虾啊、蟹啊都是这里最平常的东西,众人食指大动,准备敞开了肚皮吃。

岛主命人取酒来:“快快,有佳肴怎能没有美酒?诸位来得狼棘岛,必得尝一尝岛上独有的果酒。”

“难怪我刚才吃下来总觉得少了什么,”许不矜道,“经岛主提醒才想过来,原来少了一口美酒。”

“许兄弟如此与我意气相投,都别岛主、岛主的叫我了,我本名奚虹朝,年长你们几岁,唤我朝兄即可!”岛主豪爽道,“明日就是中秋佳节,诸位如此有缘来到狼棘岛,正逢岛上血月祭祀仪式,明晚务必到场一起观礼。”

沐昀道:“可是……听说之前岛上并无外人观礼的先例。”

“莫管他们,要说什么随他们说去,本岛主高兴!”奚虹朝提声一顿,“还是各位不愿意给我这个薄面?”

“怎么会?能参与观礼是我们的荣幸,再说了,明晚是祭祀血月,百年难得一见,定少不了美酒佳肴作伴!”许不矜带头举杯,“我们先在这里谢过岛主的款待了。”

他一低头,瞧见杯中呈橘色,心中暗道:岛上独有的果酒,应该是狼棘果酿的吧。低头就去一口,甜蜜蜜的,倒是与花下眠不分伯仲。

正踌躇,脚下忽然一阵晃动,杯中酒顿时洒了一半。

李淳安抱着伏笙,没有站稳,伏笙受到惊吓“哇”的叫了一声。

许不矜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怎么回事?”奚虹朝眼神凌厉,看了眼身后。

仆从迅速跑出查看,地下接连又晃动了两回,那仆从才赶回来低头禀报:“回岛主,一切正常,刚刚是潮汐引起的地动。”

奚虹朝摩挲着扳指,皮笑肉不笑道:“原来如此。”

他又偏头对身旁的吕括耳语了几句。

几人之中,许不矜内力修为较好,耳力也更好,依稀听到奚虹朝不满道:“怎么搞的,竟叫那东西闹出如此大动静?”

吕括道:“那东西感受到月神之力十分狂躁……跑出来了,我派人一路盯着,找着机会就带回来……”

“什么?最后的紧要关头……他在哪里?我亲自去!”

奚虹朝转过身,假模假样对众人作了一揖,道:“对不住了,地动突然,身为岛主不得不去岛上巡视,我自罚一杯,各位请便吧。”

众人也都起身回敬。

虽说只是地动,许不矜还是不敢多喝,只轻轻抿了一口。一眼看去,只有他与颜聿杯中没有喝尽。

酒足饭饱,吕括带着众人前往客房,沿着石屋之间狭窄的山路向下行。

吕括介绍说,狼棘岛世代生活于此,历经几十位岛主,几轮盛衰之下,如今岛上共上百口人,所住房屋是用就地捡来的石头所搭,坚固防风,虽说优雅精细不足外面的亭台楼阁,但依山势所建高低错落,独有风韵。

他们今晚歇息的正是一座两层石屋,门口正对碧蓝海景,暖风扑面。

“岛上野兽凶猛,尤其狼群数量庞大,想必各位也都见识过了,夜间少出门晃荡,万一碰上后果不堪设想……”临走前,吕括不忘嘱咐。

沐昀等在黑石屋呆坐了一晚,许不矜和颜聿更是一夜未眠,谁也没有心思闲逛,于是各回各屋,都盼着能一睡到天亮。

许不矜本还想处理肩上的抓伤,撩开衣领对镜一看,伤口居然已经愈合,给他省去不少麻烦,当即抖开被褥,蒙头躺下。

或许这几天实在太累了,紧绷的神经没有松下来,竟然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彻底放弃入睡,干脆直挺挺躺在床上望着对面墙壁,这一望,竟瞧见一个奇怪的黑影从窗口投射进来。

那东西看起来浑身湿漉漉的,顺着毛发不断滴水,脖颈处勒着一根绳索,四足极不协调地慢慢爬着,伴着凄凉的低嚎,那声音听来是狼嚎,却又不像狼嚎,正是沐昀白日形容的那样如泣如诉、悲哀绝望,听来毛骨悚然。

许不矜背起天祜刀,几个纵身登至屋顶,微红的月色如雾如烟,笼住整座狼棘岛,别说什么黑影怪物了,连那诡异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一切好像只是幻觉。

注意到颜聿房内还有微弱烛光,许不矜跳落窗前,轻扣两下,很快便开了。

“没睡?”二人异口同声。

颜聿接着道:“睡了一会,醒了。”他有认床的习惯,怕是也没睡着。

许不矜道:“你有没有听见……”他正要问有没有听到刚才的嚎叫,却停下了,因为此时漆黑潮湿的空气里不仅响起哭嚎,一起传来的还有铁链在石子路面拖拉而叮铃作响,声音虽然遥远,但岛上的夜特别静,任何一点声音都会被放大,一旦传进耳朵里,便迅速从头到脚发麻,胸腔也随之颤动。

颜聿道:“这是?”

许不矜道:“之前听奚虹朝和吕括暗地里说什么那东西跑出来了,我猜‘那东西’是指狼王。”见沐昀那屋丝毫没有动静,又道:“他们睡得这么沉,席间的狼棘果酒多半有问题。”

颜聿点点头道:“看来白日里不是地动,而是狼王脱逃闹出的动静。”

两人从石屋出来,一边说一边循着铁链声拾阶而上。只是,铁链撞击的声音很快就听不到了。

听声音,最后出声的位置应该是天顶石屋附近,边上就是占据着狼棘岛的至高处的岛主住处,看守的人仍在兢兢业业轮守,看起来井然有序,没什么异样,但是……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许不矜道。

“太黑了。”颜聿轻道。

对,是太黑了!整个石堡都太黑了,甚至值守的人都没有点火把。那么一个怪物如果是真的存在,不可能凭空消失,两人摸黑在天顶石屋附近绕了几圈,找不到任何机关或者隐蔽的入口。

其实狼棘岛只有他们百来个岛民,有什么东西是需要防备的?

“对了,沐昀说他们就是从石堡东面游上岸的。”石篱笆的东面、南面是空的,偶有拍石的浪花溅在石堡侧面的礁石上,许不矜一拍脑袋,“那怪物毛发都在滴水,或许是从海里出来的。”

两人来到岛东面沿海,果然发现海边搁着一只铁笼,之前蒙住它的黑布掀落在地,笼中空空如也,铁架上有一团团黏黏腻腻的东西,反射出银色水光,沾着一撮一撮灰白色的毛。

的确是白日见到的那个笼子,或许发出古怪嚎叫的就是曾经关在笼里的那头狼王。

许不矜想要用手去勾那黏腻的东西,“小心。”颜聿制止他,撕下一段袖口,裹住一撮狼毛,拿到眼前细看,这东西竟是他们见过,且狼棘岛随处可见的狼棘果的橘黄汁液。

汁液几乎遍布整个笼架,尤其是笼子底部,许不矜疑惑道:“狼也吃素果吗?”

颜聿道:“吃,但吃不了这么多。”

也是!“如果这不是给狼吃的,那是拿来做什么用的呢?总不会……”

许不矜突然后背一寒,想起颜聿讲的那个故事,如果不是吃,而是用来浸泡,那么他当时看见的从狼影上滴落的就不是水滴,而是橘黄汁水。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一路走来没有看到水,而石堡内处处都是狼棘果,成熟以后掉落在地,被人踩了爆出浆汁,所以他们一路找来,就算看到了石阶上的橘黄汁液也不会在意……

而颜聿接下来指给他看的笼子底下的一个泥洼,更是验证了他的猜测,沿海没有狼棘果树,可这块洼地中却蓄了一滩橘黄汁水。

笼子还在这,狼王一旦被逮着了一定会带回到此,正这么想着,“叮铃、叮铃……”铁链声又响了起来,而且就在身后,不知哪一片黑黢黢的夜雾中。

许不矜不由庆幸这里漆黑一片,与颜聿就近躲到一块半人高的礁石之后。很快,三道身影自树丛走出,最后一道黑影只有半人多高,毛发湿得发亮,后腿像蟾蜍似的蹲叠着,正是之前投射在许不矜屋里的那个影子。

待他们走至海边,借月色可以看清那两人果然是奚虹朝和吕括,其中吕括扯着手臂粗的铁链,铁链的另一头是步履颤抖、呼吸急促的狼王,显然受了不轻的外伤。

尽管如此,它仍倔强地粗着脖颈,死活不肯被吕括拉着走,奚虹朝冷笑一声,从腰间解下鞭子,二话不说就是一顿鞭笞,每一鞭都能听到皮肉绽开的钝响,但他越抽,狼越是抗拒,发出野兽的低吼。

吕括突然来一句:“老夫人今日没有把药喝干净,必然睡得浅,你可以喊得再大声点,最好把她也招引过来。”

许不矜不知道他说这句话有什么深意,但眼睁睁看见,狼王在他说了这话后,竟然放弃了抵抗,认命地迈向铁笼。

它能听得懂人话!

铁笼冷冰冰地敞着门,海水反射出微红的月色,照亮沿岸的景物。

“只差最后一步了,居然还想着逃跑?”奚虹朝一把扯过狼头上的毛发,狼的脸被迫抬起,赫然是一张与奚虹朝一模一样的脸,只是多了醒目的鞭痕和稀疏的毛发。

许不矜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

“狼王”除了脸,身上的狼毛十分茂盛,掩盖了他人类的外形特征。奚虹朝踩住他的一只前掌,用足尖狠狠碾地:“记住,再逃就剁了你的手脚!”

狼人嘴里发出低声呜咽,闭上幽绿的眼眸,掩住其中的悲痛。

奚虹朝将沾了血的鞭子随手丢给吕括,吩咐道:“明日就是中秋,祭月仪式之前,你亲自看着他,不能再让他有第二次逃跑的机会。”

吕括道:“是是是……今天幸好有岛主亲自出马,否则要想生擒住他不容易。”

“血月百年难得一见,其威力到底不一般。”奚虹朝负手望月,道,“你带他回去,我去善后。”

许不矜和颜聿在礁石后一动不动,看着奚虹朝独自离去,看着狼人的笼车蒙上黑布,吕括亲自押送,运送的却是奚虹朝住所的方向。

过了一会,两人才从刚刚所见的冲击中缓过神来。

“原来那些守卫不是防外面的人进去,”许不矜想明白过来,“而是守里面的东西跑出来。”

他低声喃喃:“奚虹朝暗中把那人制成了半人半狼的怪物。可他为何要这么做,仅仅为了彰显自己有能力捕捉到狼王?直接找领头狼说是狼王不就行了!那是个人,怎能如此残忍!”

颜聿道:“关键是,他们两人长得一模一样。”

许不矜道:“是啊,那狼人简直与奚虹朝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把一个与自己生得那么相像的人制成狼人,他半夜不会做噩梦吗?”还是说,这是什么耸人听闻的癖好?

颜聿道:“狼人十分惧怕被老夫人知晓,应当与老夫人关系匪浅。”

许不矜恍然大悟:“他与老夫人关系匪浅……你的意思,他与奚虹朝是双生兄弟?”

颜聿没有回应。

许不矜等了等,忍不住扭过头去,脖颈突然轻微刺痛,他心中咯噔一下,知道大事不妙,紧接着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隐约间,还听到奚虹朝标志性的冷笑:“奉你们为座上宾不愿意,非要做阶下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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