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雨下了一夜。
这一晚大家伴着雨声入眠, 宋姣姣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想到上辈子也是这样的雨夜,小草屋四处漏水,她和刘宓一晚上没睡, 刘宓让她在床上躺着, 自己拿着碗和锅四处接水。
但锅和碗都不够用, 雨水下个不停,最后连屋檐都被风吹掉了,一层墙皮被刮到院子里,宋姣姣裹着蓑衣,困得睁不开眼睛,但刘宓就在她旁边。
刘宓说,“睡吧, 困了就靠着我睡。”
宋姣姣想到知青院里排挤她的男男女女, 想到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种委屈,抱着膝盖就哭了起来。
她一边哭一边骂,骂刘宓怎么这么穷,连个屋顶都能被掀飞, 连碗都只有三个,搞得现在接雨水都不够。
哭着哭着她就笑了。
她说她以后有钱一定要给刘宓多买几个碗,搪瓷的, 量大,屋檐漏多少水都能接,刘宓还能少跑两趟。
刘宓听到这话也笑了。
那个时候宋姣姣不太懂刘宓笑容的含义,连心愿也只有多买几个碗这么简单。
现在她变得贪心很多。
她远不知道当时的刘宓在想什么。
但是回想起来, 刘宓笑着的时候, 眼底好像有泪。
宋姣姣一夜未眠。
翌日天刚亮,她找了一身蓑衣穿上, 冬天穿的筒靴刚好派上用场,她叫徐兵和胡蓉几个去管理果树,她去和刘团结说清楚,果树是村子里的集体财产,要是想保住果树,果树在哪片地附近就哪片地负责。
以后果子熟了也是如此,少一个果子都得赔。
她找刘团结搅了半天口舌,刘团结终于答应,即刻去通知村民,走的时候宋姣姣看到张春丽正往院子里倒水。
他们屋子也漏雨,这样的大暴雨很罕见,张春丽头发乱糟糟,脸上还有红痕,瞧不出是被打的还是掐的。
看到宋姣姣,她眼神阴鸷的,雨水差点没往宋姣姣身上泼,但最终咬了咬牙,钻到屋子里面。
宋姣姣出来,身上揣着粮票,钱,汇款单和刘宓买的鸡蛋糕,这些包了一层层的袋子,都确保不会被雨水打湿。
她冒着雨走到公社,那雨水打在身上发疼,沉甸甸的,像是要浸入骨髓,连血肉都要发寒。
这明明是夏天,却让宋姣姣感觉比H省的冬天还要冷。
她已经忘记上辈子这场雨她是怎么熬过的了。
也许是冷的,但她从未注意过。
因为暴雨去镇上的班车停了,但她遇到了周缇香,周缇香不知道她冒雨去哪里,宋姣姣道,“刘宓在县城,前两天她叫人给我带信,让我小心暴雨,可是我没等到她,担心她出事,想过去看看。”
她还有多余的担心没说出来,那就是她害怕刘宓被误会,被人抓去扣帽子做清算,然后一条命给处理了。虽然上辈子没出现过这种事情,但上辈子刘宓也没在这场大雨中出去过。
她右边眼皮一直跳个不停,不知道是受风还是着凉,总之她心神不宁,想要找个出处,哪怕去县城找不到刘宓,她至少知道刘宓最后去买鸡蛋糕的地方是哪里。
周缇香一如既往的话唠,“你去了管用吗?去了谁搭理你啊?这事要是过问,还得过问县G委那边,但是人家知道你是谁么?”
一连好几个问题把宋姣姣问懵,虽然她早就想好了对策,“我可以去探探路。”
她有粮票有钱,去黑市换些粮食和烟酒,总能撬开有些人的嘴。
她忍不住多想,周缇香摇摇头,“你等着我,我去穿个雨衣跟你一起。”
周缇香的雨衣是最新式的,上面还有矿工队的标识,她脚上也是筒靴,只是颜色比宋姣姣的更深,没有机会再等班车ʟᴇxɪ,周缇香借了书记的自行车。
宋姣姣记住了周缇香这份人情,车子一路骑到镇上,连镇上公车也因为暴雨停住了,周缇香又准备废着腿子搭上宋姣姣去县城,宋姣姣拦着她,“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你再跑冤枉路也是浪费时间。”
周缇香觉得自己确实也不能帮上什么忙,交出自己的工作证,“县G委的马浩澜干事是我舅舅,你去找他,让他帮你打听,你说是我拜托,他会帮你的。”
宋姣姣决心拦一辆车,捏着周缇香的工作证,她眼睛红热红热的,她脸蛋被雨水浸湿,连额发都是湿的。
“谢谢。”
她转头跑去拦车。
周缇香默默站在那,直到宋姣姣搭上往县城去的畜牧车,她才调转了自行车头,往乡里去了。
县城的雨远没有乡下大。
宋姣姣到达的时候,街上有人连伞都没打,她穿着蓑衣像个唱戏的,这一路雨水也快干了,她问了个路人,去找了黑市,高价买了一条大前门和两瓶酒。
她抱在怀里,觉得浑身冻得哆嗦,又冷又饿,找了个地方缩在墙角吃着鸡蛋糕。
她吃得又快又急,快把自己噎死了,好不容易缓过劲儿,她站起来,大步朝着县G委去了。
县G委确实有个干事是周缇香的舅舅,四十几岁的年纪,头发却秃了一块,看见宋姣姣拿着周缇香的工作者,马浩澜上下打量了好几眼。
“没吃饭吧?先去我家吃口饭,这件事得由我去打听打听。”
“不用麻烦,我这次出来就是找人,夜里可以去外边将就。”
宋姣姣看看左右没人,把自己买的烟酒拿出来,“麻烦您了,叫刘宓,老垭村的,是个赤脚大夫,找出来她在哪儿,我这颗心才放得下,她不是什么恶人,我心里清楚,能和上面说清楚我怎么出力都可以。”
她额发已经干了,身上穿着蓑衣像头熊,马浩澜笑,把烟酒给她推了回去,“我家有老娘和媳妇儿,你去了也不碍事,既然是缇香的好朋友,我肯定会把事情办成,我先送你过去,这事不知道多久打听清楚,你先别急。”
他看出宋姣姣是急疯了,所以语气里带着宽慰,像安慰个孩子。
宋姣姣抱着那烟酒,嘴唇都是发白的。
马浩澜住的院子很宽敞,回字形的楼里,住着不知多少户人家,他家除了媳妇儿老娘还有一个孩子,好在他媳妇儿是个温柔大方的人,见宋姣姣这狼狈样子,听马浩澜这么一说,将人请进去,把晚上睡觉的床铺好了。
“我们这儿经常有老乡亲戚来住,虽说统共五十多平,但睡几天不是问题,你去外边怎么住呢,招待所要介绍信,小公园得把你当闲散人员抓起来,况且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要是真出什么事,我们也没法给缇香交待。”
马浩澜的媳妇儿叫秋香,珠圆玉润,一脸福相。
宋姣姣连连道谢,马浩澜的娘又去给她倒水,宋姣姣这才把一身蓑衣斗笠挂在了屋外,大娘喊了声,“乖乖,这丫头生得可是真俊咧!”
宋姣姣抱着搪瓷杯道谢,杯壁贴着她掌心,源源不断的热能裹着她,她感觉身上总算是舒坦了些。
“放心吧,老马说去问的事儿,总是能问到的,你别急。”
秋香拴着围裙,“晚上咱们吃饺子,你会包吗?咱们一起包,我家臭丫头平时最喜欢吃饺子,看样子她也该回来了。”
说着门外就响起一声喊,“妈,我回来了!”
一个扎着两根小辫的姑娘从外进来,丢了挎包,人没进来就问,“外头那蓑衣是谁的?这天也没下多大的雨,怎么穿那么大的蓑衣?”
她一进来就看到了宋姣姣。
小姑娘生的像马浩澜,一张脸虽平平无奇,但一双眼狡黠得很,她“呀”了声,往后退了步,“哪里来这么漂亮的姐姐,跟天仙似的。”
“就你嘴贫。”
秋香笑道,“赶紧洗手帮忙包饺子,这是姣姣姐,放尊重点。”
马夏薇嘿嘿一笑,凑到宋姣姣跟前,“姣姣姐,你好!”
也许是因为这个小姑娘的活泼,宋姣姣内心不安缓解了很多,她冲马夏薇笑,“你好。”
马家人热情,宋姣姣知道他们是看在周缇香的份上。她帮忙做活儿秋香不乐意,叫马夏薇动手。于是两人一下亲密很多,晚上睡觉,大娘和秋香睡一起,马夏薇和宋姣姣睡一起,天热也不盖被子,宋姣姣和她各自盖着一床小毛毯。
等人都睡熟了,马夏薇凑到宋姣姣跟前,低声问,“姣姣姐,你是不是缇香姐的对象?”
宋姣姣没想到小姑娘会误会,赶紧否认,“不是,你误会了。”
她也没说黄果果的事,怕人觉得她多嘴。
马夏薇思索半天,“那你知道缇香姐对象是谁吗?长得漂亮吗?缇香姐上次回家,说她要结婚,把我两个姑气疯啦!她们都想让她早点回城的,谁知道她要和知青结婚。”
宋姣姣闭着眼,没有回答。
马夏薇嘀嘀咕咕说起学校的事儿,隔帘那边传来大娘咳嗽吐痰声,马夏薇立马闭上嘴巴,生怕被发现,等过了一会儿又嘀嘀咕咕起来。
宋姣姣艰难地熬过了一个晚上。
早餐她去国营饭店买包子油条,一家人的份量,秋香笑着说她浪费钱,几人正吃着,马浩澜风尘仆仆回来了,眼睛挂着黑眼圈,明显没睡好。
秋香给他冲了个鸡蛋,他一口喝完,和宋姣姣单独交待。
“县G委那边没抓到这号人,但是我听说上面大人物最近到处求医,找了不少老中医,兴许你说的刘宓就在那。”
马浩澜不打马虎眼,“那地方管得严,出入要通行证,咱们进不去,没办法证实,不过可以放心一点,至少人可能没危险了。”
宋姣姣记下了这份情,“我想想办法,谢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