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一连三四天都没有见到徐影春。

  她应该是故意躲她,家也不回,电话也不接。林白听见手机里传来忙音,垂眸按下挂断键,心道,还是因为那天的事。

  是又怎么样呢?自私又怎么样?恶心又怎么样?

  说到底,她还是她,只要是她,什么样都行。她们从小一起长大,她什么样她没有见过?

  但现在,那个人变成了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不再跟她坦诚以对了。

  原来这就是她一直捂着的秘密。

  直到第五天,徐影春仍旧没有回来,林白去了她的纹身店,却发现她不在,店也关门歇户,没有营业。

  她总不可能回崇德里的家那边,那还能去哪儿?林白打电话给邵知寒,问徐影春有没有去她小姨的店开房间住。

  邵知寒十分纳闷:你们不是住一起么?怎么问起我来了?她明明有自己的房子,干嘛要出来住旅馆?

  一句两句解释不清楚,更何况这其中的曲折也不好跟她说清道明,林白只说了句:你帮我问问就是。

  邵知寒去问了,结果当然是没有。林白作罢,她也不可能挨家挨户地找遍姑河的每一家旅馆,她觉得也许徐影春需要时间,于是她给她时间。

  她还住在徐影春的房子里,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心情平静,姿态安然,一副好好生活的样子。门口的物业甚至都眼熟她了。

  整日闲来无事,她挽起袖子,将房子仔仔细细地打扫了一遍,没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她将长发编成辫子,垂在胸前,碎发因为干活的动作而凌乱地垂下几缕,飘在脸侧。浸了水的抹布将地板和玻璃擦得光亮,头顶的枝形吊灯也没放过,她自己的身高不够,徐影春的房子里又什么工具都没有,她买了一副家用折叠梯,踩在上面将几个房间的吊灯都擦了一遍。

  林白喂那些金鱼,每次不敢喂太多,都说金鱼容易撑死,她只用手指捻起一小撮鱼食,撒下去,金红色的金鱼挤成一团,晃来晃去地游动,嘴一张一合地吞吐那些鱼食,眼睛瞪直,里面像是无机质一样地没有感情。林白喂完鱼食就趴在鱼缸边,默默观察它们很久,不觉厌烦。

  除了打扫房子,她还添置了不少东西。她发现徐影春的房子不仅是冰箱里空空荡荡的,别的方面也是精简到了极点,比样板间还干净,本来房子的色调就简洁,大多是灰白色的,里面又那么空,更显得没有人气了。林白打折采购一般,囤了好多生活必需品,把那些空当填满。

  又踩着单车去市图书馆借了几本书回来看,她很享受风从身边擦过的感觉,这样的氛围,这样的天气,让她感觉回到了十七岁。

  她重新将厨艺捡起来,徐影春不回来,她就做饭给自己吃,但是还是挑着徐影春以前喜欢吃的菜先做。徐影春从很小的时候就沉默寡言,也许是那样的家庭给她养成的习惯,她从来不开口索要,也不会说自己喜欢什么,所以她喜欢吃什么,都是林白以前在餐桌上默默观察出来的。不说,但看她的筷子总是伸向哪道菜就是了。

  那天买菜回来,她见门口有推着车卖花的小贩,花朵在清晨的雾气露水中显得格外新鲜,林白挑了一束铃兰,还专门为它买了一只做工精良的陶瓷花瓶。木制餐桌上被铺上了一块林白前日添购的白色蕾丝桌布,花瓶被放在正中央,洁白花朵的根部浸在清水之中,淡淡花香弥漫,阳光金灿灿地倾洒其上,让人觉得生活丰盛美好。

  一番折腾,林白看着焕然一新的房子,心道,这才有个家的样子嘛。

  将别的地方收拾出了个大概,林白也没避开徐影春的卧室,虽然孩子大了心思多了,跟她疏远了,连这种事都藏着不告诉她,但她还是跟以前一样。她拉开衣柜,发现里面只挂了几件外套,都是黑白灰的单调颜色,就忍不住皱眉。

  从前她的衣柜里也是有鲜亮颜色的,也是穿过碎花的漂亮裙子的,但现在却越来越单一黯淡,就像她把生活过得如此静默深沉。

  一个行李箱打开摊在靠窗的那一侧地面上,里面东西杂乱,还没收拾,是她们之前入藏时她携带的那个。徐影春一回来就去做之前顾客订好的几个图了,没顾得上,林白露出点无奈的神情,抿了抿唇蹲下身,将那些乱揉的衣服一件件展开、铺平、折好。

  她伸手一抖,正要将这一叠衣服放进衣柜里去,忽然脚边一重,咚地一声,从那件黑色的夹克内侧口袋里砸下来个东西,林白垂眼一看,是个可乐瓶。

  林白有点意外又疑惑地将它捡了起来,在手上掂量了一下,看起来是没开过的。

  她什么时候买的?她又不喜欢喝这种东西。

  徐影春和林白都不是喜欢吃垃圾食品的人,林白现在就连吃糖,也只是之前低血糖的毛病造成的,并不是她喜欢偏好的饮食习惯。

  林白站在原地想了想,忽然心里某个地方微微一动,闪过了另一种可能性。

  她记得,在理塘那天晚上,她的可乐滚到地上,沾上了肮脏的积水,她叫她别捡了,林白顺势逗她,让她给自己再买一瓶。她还记得,她转身去了,但是回来却说没有买。

  所以,是在说谎吗?

  林白把衣服收拾好,将那瓶可乐搁在了桌上,又继续整理那行李箱,除了更换衣物,还有一些生活必需品,徐影春的行李箱东西寥寥无几,就只剩下一个相机包。

  下午漫长无事,阳光灿烂正好,她索性盘腿在那羊绒地毯上坐了下来,打开那相机,一张一张查看这趟旅行途中拍下的照片。

  一张一张,如同回到了旅途中,高原雪山,蓝天烈日,美景暴烈,连照片的边缘都像蒙着一圈淡金色的光。徐影春拍摄的画面并不充满技巧,但是看起来仍然协调完整,将藏地的美景展现得一览无余。

  林白很认真地看那些照片,她喜欢徐影春拍摄的蓝天下飘动的五彩斑斓的经幡,更喜欢她捕捉到的那些淳朴藏民们祈祷时的神情和虔诚的眼睛。

  手指按在右键上翻页,忽而下一张照片跳出来,跃到林白的眼前,让她意外地扬了扬眉。

  与之前的那些风景照片不一样,女生的面容占据了大半屏幕,清晰地呈现在眼前,这样高的像素,放大甚至连那脸上细腻的毛孔都分毫毕现。

  女生穿着藏服,靠在整面都被涂了色彩各异的画的墙面上,在阳光下微微仰起脸眯起眼睛,肤色白皙的脸颊上泛着微红,耳朵上的绿松石耳坠被风吹得微微向一侧飘动。

  林白怔了怔。

  这照片上的女生是她,她当然认得出来。

  但是,她明明说自己不擅长拍摄人像。照片上的人分明这样颜色生动,风强烈吹拂,人有种野蛮生长的、自由随性的美丽。虽然拍摄者并不直接出现在照片上,但拍摄者的情感和想法其实都通过画面无声地表达出来,作品是人的另一种语言。

  能拍出一个人的美,需要一双能发现、捕捉那个人美丽的眼睛。人的心思有多深,表达出的镜头语言就有多细腻。

  林白垂下眼眸,动动手指,就发现后面还有很多张人像,角度不同,天气不同,风景不同,但出现的人却都是同一个。

  买了但是没有送出去的可乐瓶。说了只拍风景但是存在相机里的人像照片。

  口是心非的人,呼之欲出的答案。

  很多事情只是因为之前从来没往那个方向想过,才如此混沌模糊,然而一旦开了个口子,很多隐匿在生活日常中、消失在时间长河里的微小细节就串了起来,在林白眼前鲜明地呈现,溪流汇聚成江海般的,一起组成了某个答案。

  *

  徐影春捏紧了手里的钥匙,分明已经是十一月底的冬日,她的掌心仍然控制不住地渗出了一片冷汗,那汗津津的潮湿让钥匙不停打滑,几乎捏不住。

  自从那天“落荒而逃”,她随便找了个旅馆住着,店也没开,订好的图还没做完,她只能跟顾客说有事往后延。可是这么几天,也没能让她捋出一个思路来,还是不知道要怎么办。

  不想回去,不敢回去,不想说清楚,也不敢说清楚。她就是这样懦弱,从林白嘴里听到一个字,任何一个拒绝的字,哪怕是拐了好几个弯的委婉表达,都让她觉得难堪、难以忍受。

  但是杂志社那边催她交稿了。她这趟入藏本就是为一家自然杂志拍摄照片,如今到了交稿的时间,可她的相机、储存卡还在家里,仓皇出逃的时间怎么可能记得携带。

  徐影春回到小区里,趁着夜色站在一片昏暗里安静又惴惴地等待,她仰着头盯住那一层楼,那一扇窗,直到看见灯光熄灭,又等了许久,才敢抬步推门上去。

  应该睡下了吧。她在心里对自己自言自语,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她放轻了动作,在这样的寂静里,钥匙在门锁里转动的声音都让她觉得那么响,她想悄无声息地拿个东西就走,但却没想过一直这么拖下去要怎么办。

  林白关了灯躺在床上,很久都没有睡着,不知道是不是白天发现了可乐瓶的缘故,她闭上眼,眼前就浮现出一张脸。她看到徐影春小的时候稚气的面容,又看到她现在别扭挣扎的样子,无论如何都让人心硬不起来。

  倏然,她听到了一点声音。很细小的,但却在黑暗的静谧中被无限放大。门锁的声音吗?林白默默地想,脑子里那根弦忽然上紧了,进贼了吗?

  不会吧,这个小区的安保工作做得还挺好的。她在心里暗暗地想,轻手轻脚地起了身,走到侧卧房门口,将门拉开一条小缝,偷偷地看。

  一个熟悉的轮廓出现在昏暗的视线里。

  徐影春记得相机还在行李箱里,她轻车熟路地进了主卧,却发现行李箱被收了起来,她的东西在桌上。顾不上那么多了,她将储存卡一拔,就要往外走。

  刚一转身,忽然迎面撞上一个人,她几乎吓得魂飞魄散,在这样的昏暗里,唯一的光源就是窗外的月光,那月光映在了林白的眼里,像是月夜下的湖山,波光粼粼。

  “你……”

  “拿了东西就想走?”林白一直看着她的动作,心知肚明,她将她的手紧紧扣住,一个捉拿的动作,“抓到你这个小贼了。”

  徐影春的瞳仁忽闪忽闪地颤着,说了个“我……”,又开始咳嗽起来,她脸上还带着口罩,林白又摸到她的温度,问:“病还没好?”

  她把人按着,紧紧放在眼前盯着,徐影春闭了闭眼,在这样的明亮眼神之下无所遁形。

  当然没有好,不仅没有好,还变得更重了。本来身上就难受,心里又郁结着东想西想,也不吃药,也不积极治疗,怎么会好。

  林白那天的药派上用场了,她盯着人吃完了药,才问:“回来就回来,偷偷的做什么?”

  她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哪怕并没有开灯,徐影春也垂着眸不和她对视,好像心虚,又好像受不了那种深深的目光,她低声开口,嗓音仍带着几分微哑:“那天的事……”

  “……我在想什么,你都知道了。”徐影春说,“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我可以搬出去。”

  林白瞪了瞪眼:“说什么呢?”

  “这是你的房子。”林白觉得这个人可能没有搞清状况,“就算有什么,要搬也是我搬,要走也是我走啊。”

  徐影春眉心一紧,果然是这样,果然她还是会离开自己,也对,这才正常。

  “……也行。”她涩然道。

  林白彻底被气笑了,她伸手在徐影春额头上弹了一记:“小白眼狼,这就开始赶我走了啊?”

  手往下移,林白的声音放缓了些,语调变得平和温柔,她在徐影春的脸上捏了一下,温声而郑重地叫她:“小春。”

  徐影春下意识地乖乖抬眼看她。

  “谈恋爱、结婚、成家,这种事情,我以前真的从来没考虑过。但这两天我认真想过……”林白慢慢地说,“如果我真的要和一个人建立长久的亲密关系,那个人,也只会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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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想赶在零点之前的,失败了……(躺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