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应从KTV里出来的时候已经不清醒了, 但固执地拒绝了所有人来扶他的手,他坚持要自己打车,又在要弯腰钻进车里的时候, 眼神失焦,头顶重重撞了车顶一下。
“……游时, 你跟着回吧。”谢历无语地看着这位已经喝晕了又死活不承认的人。
游时没见过江应喝醉, 他头一次知道原来有人喝醉后可以那么安静,他高中认识的那些狐朋狗友, 喝醉了会大着舌头吹牛皮, 从中美局势讲到隔壁班的姑娘;至于现在认识的, 谢历喝醉了会鬼哭狼嚎地唱歌,怀念他初恋。
只有江应,醉了也像没醉似的,如果身上有酒气,眼神有点空, 压根看不出来这人喝了酒。他坐得端正, 慢慢闭上眼睛。
江应在车上睡着了, 车颠簸一下,江应身形一晃, 靠上游时肩膀。
游时吓得一动不敢动,就僵尸似的坐那, 挺了将近五分钟的腰, 江应忽然动了一下。
“想吐?”游时垂下眸子, 声音轻柔。
“别在我车上吐啊,想吐我给你们靠边。”司机连忙说。
江应摇摇头, 睁开眼睛,挣扎着从游时肩膀上起来,往里面坐,坐到最角落里,头靠在车窗玻璃上。座椅中间空出一块,像是不能触碰的雷区。
肩膀上猛然一空,游时心里也猛然一沉,他又气又心疼地扭头。
江应脑袋随着车辆行驶也在轻轻地晃,他皱着眉头,看上去很不舒服,但还是没有坐过来。
“吐不吐了?”司机又问。
游时偏头看向窗外,眼睛一直眨着,许久后笑笑说:“他不是想吐,师傅,前边那小区停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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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在小区门口停下,游时先下车,上半身探进车里,拍了拍江应肩膀:“到了,下车了。”
江应反应了几秒才艰难地睁开眼,眼睛因为不适应小区门口明亮的光线而眯起来,盯着眼前人看了好一会儿,才问:“游小时?”
游时心里猛然一跳,他想听他这样喊自己太久了,他笑着,去扶江应:“嗯,是我。”
“你穿的什么?丑死了。”江应又带着浓重鼻音说。
游时今天穿的黑色西装,是按照他身材专门定制的,看过的没有说不好看的,只有喝醉了的江应说他衣服丑。
“那我应该穿什么?”游时问。
“我不喜欢你穿这个。”江应无理取闹地说。
游时应该穿校服或者运动服啊,或者是他最常穿的黑色连帽衫,为什么要穿西装,学校允许他穿西装吗?今天有什么典礼吗?他要结婚啊他就穿西装?
江应脑子里昏昏沉沉地想。
“好,以后不穿了,”游时压低声音哄他,“先下车,我扶你。”
“不要。”江应避开他伸过来的胳膊,晃着下了车,站在他身边的时候又说,“不用你扶。”
“你能保证自己完好无损走回家再说吧。”游时气笑了,不由分说地揽住他。
他半搂半抱地把人弄上楼,俩人站在家门口,游时说:“江应,开门。”
“让我开门?”江应没头没脑地问。
“不然呢?”游时挑眉看向他,“钥匙拿出来,快点。”
“这是你家啊你没有钥匙。”江应带着鼻音,委屈说着,“为什么让我拿钥匙,游小时你怎么连钥匙都不带。”
“……哪个兜里?”游时心尖像是被掐了一下。
“裤兜里。右边。”江应想了会儿才说。
“自己站直了,别歪。”游时像捋一根小树苗一样把江应捋直了,尝试着松开手,从他裤兜里把钥匙掏出来。
江应坚持了两秒钟又歪了,游时只能左手扶着他腰,用右手艰难去勾他裤兜里的钥匙,忽然发现他兜里除了钥匙,还装着两颗糖,不知道是为了给谁吃的。
游时吸了吸鼻子,开门,把江应弄到卧室。
“自己脱鞋,上床,我出去给你倒杯水。”游时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看着他。
没走出两步,瘫在床上的江应开口:“脱不了。坐不起来。”
游时脚步又顿住了,气势汹汹地走回来,蹲下身三下五除二把他鞋脱了,还不忘恶狠狠地抬头:“江应你他妈怎么这么麻烦。”
绷了太久四平八稳的游总人设,许多年前的混球游时这个时候终于冒出来了一点头。
江应这时按着床坐起来,手上下了死劲抓着他手腕,游时只觉得那一瞬间天旋地转,手腕被抓得生疼,他被江应按着肩膀按在床上。
游时眼睛瞬间睁大,挣了一下:“江应!”
江应垂下眸子沉沉看他,不由分说地抓着他两条胳膊举向头顶交叉,用一只手控住,另一只手掐着他脖子,自己弯下腰,想要亲他。
“游小时,我恨死你了。”微热的气流喷薄在自己颈侧,和潮湿的呼吸随之而来的,还有江应梦呓一般的呓语。
游时脑子几乎是木的,等到干涩的唇瓣贴上来的时候,他猛然回过神。
游时偏过头,两手从江应手心里挣脱出来,膝盖顶了一下他的腰,江应吃痛,动作停了一下,游时这时伸手推开他肩膀,低喝:“江应!你清醒了再亲我!”
他不喜欢糊里糊涂的,就好比他当年逼着江应表白。他不知道江应是不是真的还喜欢,还是只是喝醉了发酒疯。
江应动作停住了,垂下头,低低笑起来。
游时从床上下来,回头,床上一片混乱,到处都是他们刚才打架留下的的痕迹,乱七八糟的褶皱横亘,床单缩上去,露出下面的乳白色床垫,显得刚才的一切荒唐又暧昧。
屋里没开灯,客厅的灯光在门口安静浮沉,游时不看他,只看着门口的光晕,安静许久后,他说:“早点休息。”
他走了两步,一只手轻轻地抓住他手腕,游时顿住脚步。江应起身,赤脚站在地板上,双手环住他肩膀,低头抱他。
游时站着没动,肩膀上湿意和疼痛同时传来。
江应头在他肩膀上,隔着游时身上穿的轻薄的衬衫咬他,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落,却始终压抑着抽泣声。
游时痛苦地闭上眼睛,任由他咬,肩膀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只剩下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胸闷感,心脏一抽一抽的。
醉酒中的江应想不明白,他好像忘记了什么什么东西,忘记了一些年岁,他不知道为什么游时不穿校服,为什么没有家里的钥匙,心底的焦躁似乎无处发泄。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讨厌他,心里又为什么那么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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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留疤吗?
游时不知道,但如果不留疤的话,他有点想去把这两道牙印做成纹身,纹在肩膀上。
第二天没多少时间给游时补觉,跟政府方面的会谈约在了下午,上午谢历就敲响了他房门,临到阵前才紧张兮兮地整理文件,顺便催游时:“你问一下你前男友时间,我们去接他,接着一起去见客户。”
说着,谢历抬眸,盯着游时看了一会儿:“你这穿的什么玩意儿?cos青春靓丽男高中生啊?”
见客户确实不能穿的太随便,游时在谢历的逼视下走进卧室,把身上的卫衣牛仔裤换了,换成西装和风衣,又在谢历的目送下上了车,车驶向江应家。
车上,游时给江应发消息。
【Ys:醒了吗?下午去见客户。】
【江:不见。】
【江:头疼。】
【江:胃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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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时站在客厅角落,旁边就是那株放了好几年的假的腊梅花,这种假花放久了总是容易落灰,但这株上面干干净净,跟他刚买回来的时候一样。
再旁边,就是电视机柜。
游时斜倚在电视机柜上,垂眸看坐在沙发上的江应。
江应穿着家居服,脚上趿拉着拖鞋,面前的茶几上冷着一杯水,水杯旁边就是小瓶的胃药,等到水凉的差不多了,江应从药盒里面倒出两粒,扬起下巴吃了。
游时观察着他滚动的喉结,忽然开口:“你知道你昨天喝了多少吗?”
“不记得了。”江应把杯子放下。
“那你还记得晚上的事吗?”游时又问。
江应忽然沉默,只是抬头,盯着游时的脸。
看来也不记得了……
游时那个瞬间的感觉有点说不清,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庆幸还是在难过,于是他清了清嗓子,转了个话题:“下午去不去?”
“不去。”江应转过头。
“入职了就要听从公司安排。”游时说。
“不想去。”江应说。
客厅里安静了许久,黄花也在睡觉,屋子里唯一在动的是空中舞蹈的灰尘。
天空灰蒙蒙的,一场暴风雨正在千米之上的天空酝酿,客厅不开灯,屋里就只盛满了灰白色的天光。
许久,游时轻轻笑了一下,往前走了两步,轻声说:“江应……别赌气了。”
江应捏着杯子的手指关节咔嚓响了一下,他脸上虎爪骨动了动,扭头,也笑了:“赌气?”
“你知道我在生气啊,你他妈就不能哄一下我吗?”江应站起来,走到游时面前,讥笑着说。
你凭什么不让我生气?逼着我表白的是你,说分手的也是你,消失是你,重逢的时候往外走的还是你。
游时,你凭什么不让我生气?
“我跟你说过的吧……”游时沉默了很久,极轻抽了一口气,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往下接着说,“我不太擅长这种故人相见。”
上学时候的游时吊儿郎当天不怕地不怕,却怕回一个街区见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头。他那时候就不擅长,江应一点点带着他回去,江应一走,他又学不会了,甚至比之前症状更加严重。
游时偏头看向阳台外,外面乌云翻涌,让他想到那天游玉书阴沉沉的办公室,黑云逼近的天台。
他笑着摇摇头,像在自言自语:“如果你没有到江城,如果你没有认识我,你应该不会那么难过吧……”
“他所有痛苦,都是因为你啊。”
游时当时暴怒着去反驳,但他还是听进去了。
此后许多年,这句话像一枚带毒的钉子扎在游时脑海,他午夜惊醒的时候,会想,如果江应没有遇见他,生活会是什么样。
如果没有遇见他……江叔叔不会因为债务而心灰意冷,不会离开,江奶奶不会再受打击,不会犯病,江应也可以不用去北京,不用太早地承担起一切。
他可以按部就班地上大学,可以进省队,打他梦想中的NOI。
游时冲他笑笑,语气很淡,努力地去笑,去吊儿郎当,去撑起一个什么都不在意的壳子:“江应,当年是我对不起你,我可以养着你,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好……”江应瞪着他点点头,转身冲向卧室,一脚踹开最底下的柜子,柜子上挂了个被砸烂的老式锁,他弯腰,从里面翻出去高中时候用的手机。
锁是他再遇见游时的第一天砸烂的,打开柜子的那一刹那,时光扑面而来,他惊讶地发现所有东西他都很熟,收起来的卷子、用过的辅导书、在学校时的水杯……甚至连摆放位置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以为自己锁进柜子就忘了,其实一点没忘,思念反而随着时间而愈演愈烈,像是沸腾的酒。
“这就是你给我的东西吗?”江应调出支付宝,把手机扔进他怀里,愤怒地质问他:“为什么每个月都给我转账,即使从来收不到我的回复?”
表面的吊儿郎当要维持不住了……
别问了。
别问了。
“……当年你家里的贷款,是游玉书放的,他是个人渣。”游时脸色苍白,又虚弱地冲他笑了笑,“我是他儿子,我也——”
“你他妈以为我当时不知道吗?”江应毫不留情打断他的话,
一句话把游时锤在原地,他努力消化这句话的意思,不可思议地抬头:“你、你说什么?”
“你以为我不知道是游玉书吗?”江应一点点逼近,盯着他眼睛:“为什么只转账,除了节日祝福一句话都不肯给我留?”
“我……”游时哑了,眼睛逐渐模糊,他使劲眨了眨,偏过头,“我没脸见你。”
他盯着地面,余光中似乎看见江应笑了,点点头说“好”。屋内沉默一阵后,他忽然听到很多年前的录音。
他瞳孔抖了一下。
带着杂音的录音从手机话筒里传出来,江应的声音清醒带着笑,自己则低声哼哼着。
“你会喜欢多久?”
“我会喜欢你到……特别久。但是……如果你不喜欢我了,那我也不要喜欢你了。”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录音了,他在一片浆糊中搜索这是什么时候,自己醉意朦胧的声音还萦绕在耳边,他还没理清楚,江应就按下暂停键,举着手机,声音沉又哑:
“游时。”
“我现在喜欢你,你还喜欢我吗?”
游时被钉在原地,他不知道怎么开口了,心脏蹦得像是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他忽然想到那天车上看到的戒指闪光,还有那天他没问出的话,许久,他艰难理清了思绪,开口就带上了哭腔:“你……你结婚了吗?”
江应气笑了,不由分说走过来拽着他,格外恶劣地把黄花弄醒,又带着他进卧室,扔他站在柜子前。
满柜子的回忆朝他涌来,原来一切从未遗忘,一切如此刻骨。
“我他妈喂着你的猫,租着你的房子,你的东西我全都给你留着,到头来,你问我我结婚了吗?我真想把你心剖开看看你到底在想什么!”江应指着柜子,又委屈又生气,“游时,快点!给我道歉!”
游时盯着柜子里的东西,眼睛眨了眨,慢半拍地回复:“哦……我,对不起……”
戒指很亮很闪,看上去像是新的,但游时终于看清了,这不是新的,戒指内圈刻着他的名字,刻着YXS。
游时抓着他手腕,接过戒指,要帮他戴到无名指上。
“喂,你要给我戴戒指最起码得单膝跪地吧?”江应气急败坏地说。
“哦。好……”游时懵着点头,一条腿弯着,正要跪下去。
一只手忽然抓住他胳膊,他被拎上去,游时抬头,迎上一个狂风暴雨般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