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做完了就无所事事, 不要提前交卷,多检查几遍。”老师在各个走廊中间转悠,边转悠边说。
与此同时, 游时懒散地靠在椅子上,目光缓慢扫到最后一行, 接着毫不犹豫地敲了回车,在老师“多检查几遍”的絮叨声中站起来, 抓起桌上的证件要扬长而去。
“等会儿!”监考员匆匆走下来, “我查了之后才能走。”
游时只能靠在桌边,等着老师检查无误。
“你检查了吗?”监考员一边检查游时电脑设备一边说。
“三遍了。”游时无所谓地说。
话音没落, 旁边几位的人一哆嗦。
三遍?
查了三遍还能提前交卷?
这他妈是人?
“走吧。”监考员一点头, 终于放人, 一路送游时到门口,正想说什么,只看见这人抓起门口的书包要飞下楼。
他只能赶在他飞下楼之前问了一句:“你哪个学校的?”
说完,人已经没影了,在风中却传过来一句少年清透的声音:“二高的。”
二高出鬼才了?
他转头进考场, 看见一考场人的脸全他妈青了。
—
江应背对着学校大门站着, 一只手插着兜, 忽然卷起的风将他身上的夹克吹起来,头发也跟着飘动。他另一只手打着电话, 眼睛看向极远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个月的钱打过去了。”江应平淡地说, “别打电话过来了。”
“好好, 我这边收到了, ”电话那头人说,“下个月利息上调一个点, 还是这个时间,别忘了。”
电话骤然挂断,耳边只剩下嘟嘟声。
这是第多少个月了?
从妈妈生病,爸爸借账开始,江应快要数不清楚了。
“江应!”身后忽然有人喊他,声音听起来很亮,带着藏不住的高兴和兴奋。
江应回头,看见游时笑着,小鸟一样飞过来,书包带子飘飞,后面陆陆续续出来的人群被他甩到身后。
他跑到自己身边,不由分说地抓住自己手腕:“先跟我去网吧,我想对答案……”
游时话音戛然而止,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人反手握住接着用力一拉,整个人往反方向跌过去,江应伸开手臂,稳稳接住他。
那一瞬间天旋地转,心脏猛跳起来。
江应则微微弯腰,双手环住他,一点点收紧,脸蹭在他颈侧。
游时腰反弓着,抬起头,下巴搁在江应肩膀上。
游时听见江应在自己耳边说话:“别对答案了。”
“你不会被打哭了吧,应哥。”游时压着心底那一点慌乱,嘻嘻哈哈笑着说。
“你才被打哭了。”江应回。
“不用不好意思,我给你报仇,今天下午就打回来。”游时又说。
“好像你天天打我比较多吧。”江应松开他,别过脸,闷声闷气地说。
游时绕到一边歪头去看他的脸:“那怎么了?”
“我只是……”江应停顿一下。
我只是看到你像只兔子一样蹦蹦跳跳跑出来的时候,忽然很想抱你。
只是看到你就好像很开心,开心到有点想流眼泪。
“你不说我就要去堵人了,先打回来再说嘛。”游时又看他一眼。
“我最后一次打比赛也是在这。”江应忽然说。
上次他来这里打比赛,也是NOIP,一等。那天成绩出来的时候,却不怎么开心,因为没有时间了,他等不到来年四月的省选了。
游时愣了一下,下意识捏了下江应腕子:“我会走到最后的。”
“嗯。”江应点点头。
“所以先跟我去网吧对答案。”游时拽着他。
—
77号机子的主人难得没有敲键盘,而是根据回忆起来的题目,一道道去找相似的例题看题解。
这种活他之前是不稀罕干的,每一次比赛,每一场考试都是考完就丢,教室里别人埋头对答案的时候他脑子里面在想晚上吃什么。
但是这次不一样。
他没那个耐心等官方成绩了,他想先有个底。
在他旁边,江应开了一盘游戏。
“游小时,别对了。”江应发现旁边这人越对眉头皱得越深,键盘声故意敲响了一些,“游戏打不打?”
“不打。”游时拧着眉头说,“好像有点不一样……”
“你是不是菜啊?不敢跟我打。”江应笑说。
游时看到最后一步,被自己蠢笑了,自己他妈对了半个钟头的错题解。他索性关了网页,捞过键盘,磨了磨牙尖说:“说谁菜呢?开房间solo。”
“哒哒哒——哒哒哒——”
两人认真起来。
40分钟后,游时看着电脑屏幕上11-9的战绩,勾起唇角散漫一笑,直起上半身,一只腿半跪在椅子上,另一只腿撑着地面,转过来揪着江应领子:“谁菜?说话!”
江应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我,我菜。”
两个人空闲下来的时候不是在做题就是在训练,很久没这样打过游戏了。他们一直在网吧墨迹到晚上五六点钟,然后回江应家和江奶奶一起吃晚饭。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家里有其他人在。
奶奶看见江应,介绍说:“小应,你李伯伯来了。”
晚饭是四个人一起吃的,吃得算不上愉快,餐桌上除了偶尔的应和声,几乎要陷入一种长久的静默。
最后李伯伯看着游时,拘谨笑着问:“你是小应同学啊?”
游时点点头。
“小应哪都好,要是没他,这个家就散了。”李伯伯说,“他在北京的时候也经常回来,是不是就是找你们同学玩啊?”
游时看江应一眼,江应垂下眸子吃饭。
游时只“嗯嗯”点着头,心里好像空了一块,有点难受。
“不是来玩的,”江奶奶平静开口,“是找人的。”
“几千里地回来找人?”李伯伯说,“我就说小应这孩子仁义……”
江应这个时候放下了筷子,站起来,平静笑着:“伯伯,剩下的事我们到里面说。”
李伯伯立刻放下筷子,冲江奶奶不好意思一笑,躬身站起来,跟着江应去了卧室。
游时看了江奶奶一眼。
江奶奶闭着眼睛摇摇头,“不用管。”
卧室内。
李伯伯坐在书桌边,声音有点哑:“小应,我知道你这个时候难,全靠你自己,但你哥哥他要结婚了,好不容易要娶上媳妇了,那边又不同意嫁了,说是缺了一辆车。小应,我真是没办法了……”
江应平静地点点头,从柜子最里面拿出一沓现金,放到书桌上,“我知道的,本来也该还了。现金就剩这么多了,剩下的网上转给伯伯,行么?”
“本来应该找你爸的,”李伯伯又说,“但是你爸他音讯全无……”
江应没说什么。
李伯伯不好意思地看着他,颤颤巍巍地从兜里掏出来一个红包,轻轻放到桌子上:“这么久没见了,算是伯伯一点心意。那我就走了,照顾好你奶奶。”
“嗯。”江应送他出了卧室。
李伯伯出门又冲江奶奶一笑,把那一沓现金使劲往兜里揣了揣,开着他那辆破旧的贴着拉货小广告的五菱宏光走了。
院外江奶奶跟李伯伯挥手道别。
江应没出去,在汽车发动的声音里,一个人坐在卧室,看着天花板发呆。
外面天光坠落,屋内的影子都被拉得很长,不同的几何体相互分割,显出一种光怪陆离的错觉。
他忽然想起奶奶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奶奶说,他和小时不一样。
他和游时还是差得太多了。
他想不带负担一身清爽地回来,但是太难了,他只能死死摁住过去的一些事情,不让游时看见。
这是一种奇怪的执拗,甚至可以说是英雄主义,他想永远当游时口里的江应哥哥,带着他学习,带着他玩,看着他闹的那个江应。
许久之后,卧室门吱呀一声轻响。
游时探进来小半个身子,他看见卧室内漂浮的灰尘,缓缓拉长又消失的影子,还有桌子上的有点刺眼的红包。
没拆封,扔在桌子上。
江应抬起眼睛看他,冲他一笑,正要站起来和他一起出去,游时侧了一下,挡住了卧室的门。
江应疑惑地看着他。
“我腿疼,”游时极轻地抽了一口气,“想上药。”
—
游时坐在床边,后仰着看着天花板。灯光和外面落日的光晕糅杂在一起,混成漂亮的粉红色。
江应半蹲在他面前,手里拿着碘酒和纱布,皱眉看着游时小腿上一道长六七厘米的划伤。伤口不深,就是范围太大了,虽然过了一天已经止住血了,但看上去还是有点吓人。
“游小时,”江应看着那伤口,气笑了,“你痛觉神经是死了吗?”
“又不深,考试的时候都没感觉。”游时撇撇嘴,嘟囔着说。
后面和江应一起去疯玩,因为太高兴了,疼也感觉不到。是等到饭桌上的时候,李伯伯反复提起江应的时候,腿上的伤口才细细密密的疼起来。
江应抬起眼睛想瞪他,发现游时仍仰着头,这个角度下能很清楚地看到游时的喉结,在夕阳的薄雾下染成淡粉色。
他看了一眼,怔愣一秒又收回目光,“再不老实把你锁起来。”
江应给他上完药,站起来把用废的纱布和棉签扔进垃圾桶,说:“药水要每天涂一次,不然容易留疤。”
“噢。”游时无所谓地说。
他双手后撑着床,在江应收拾医药箱的细碎声响中,面对着天花板的灯光闭上眼睛。眼前是27张火车票,是桌子上有点刺眼的红包,是一个人坐在卧室发呆的江应,是他抱自己时有点浓重的鼻音。
他想起自己下午对的题目,忽然觉得没必要再等了。
就算考不到那个分数,就算答卷全错。
“哥,这还有伤,救人救到底。”游时忽然说。
江应回头,眸子一沉。他看见游时似笑非笑看向他,一只手点着自己颈侧。
江应收回目光,把纱布和碘伏扔给他:“自己上。”
扔完,就要出去洗手。
“哥,你还不说么?”游时依旧坐在床上,语调有些懒。
“说什么?”江应站在门边,偏头问他。
“你回来过江城,你去找过我,你给我留字条,坐在校门口咖啡店等我放学,”游时站起来,站在他身后,看着他背影问,“整整二十七张火车票,你说你想念江城,想念江城的风江城的雨,你到底是在想念江城,还是在想念我?”
江应脚步停住,游时一句又一句,把他逼得毫无退路。
我曾无数次梦回江城,鸽子飞起,轮渡游梭,少时的风轰轰烈烈,太阳闪闪发亮,身边也永远有那样一个人。
脚步声逐渐靠近,游时快步走过来,拽住他领子。
江应被他拽得微微弯下腰,他看见游时近在咫尺的脸,他清亮的瞳孔里倒映出自己的样子。
“江应,说话,”游时看向他眼睛问,“你是在想江城,还是在想我——”
江应盯着他喋喋不休张张合合的嘴唇,发力拽住他衣襟,偏头吻上去,堵住了他的嘴。
“唔。”
游时瞳孔瞬间睁大。
那是个狂风暴雨一般的吻,不轻柔,也不和缓,和上次亲嘴角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不断被掠夺,被侵犯,呼吸都被另一个人抓走,分不清谁的喘息声落在耳侧。
最后一点落日砸向地表。
解放公园的鸽子迎着落日飞起,轮渡上的游客望着落日欢呼。
城市热闹又静谧。
就在游时以为自己会背过气的时候,江应松开他,平静又自然地看他,手背抹了下唇角,说:“这是我的答案。”
说完,他快步走向门口,想要拧开卧室的门。
“站着!”游时抹了下嘴唇,气急败坏地追过去,“占完便宜就想走吗?”
他拽着江应,自己抬起头。
江应一愣,呼吸停滞一瞬,心脏几乎要跳出来。
游时极轻地碰了下自己嘴角。
他垂眸,看向游时。
游时半眯着眼睛,打量着他,痞气笑说,“这是我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