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珂愣住, 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她转头问她:“你要让她进来?”
方芊道:“她这样坐在门口,等明早天亮,大概就没命了。”
红珂负气地说:“那又怎么了, 是她咎由自取, 又没有人逼她。”
红珂很不喜欢师泱, 主上为了她, 差点失去性命,如果不是鬼医,这会坟头大概都要长草了。
而现在,师泱反悔了, 她想要挽回就要挽回么?
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容易的事情?
一命换一命, 她也该用那条命,去偿还主上的命。
红珂为卫若漓抱不平, 而方芊却明白卫若漓心底最深处的牵念, 她也明白, 要师泱死, 卫若漓是不愿意的。
纵然的确是师泱对不起她, 可终究她清楚,卫若漓放不下师泱。
“你去不去?”方芊冷了冷脸, 再次吩咐。
红珂知道她生气了, 她一生气眼神就会变得特别可怕, 遂抿着唇一言不发起身去开门。
夜晚寒风呼啸,门一开,红珂就感受到一阵冷冽的风吹过来, 割在脸上,疼得钻心。
吱呀一声, 林叶听见门开的声音,忙抬头看过去,与红珂四目相对。
她以为没有人,原来真的是有人的。
师泱也听见声音,连忙扶住墙站起身回头。
“红珂……她在哪里?”
红珂愣了一下,她刚刚在门里,并未完完整整地看到师泱,她抬眼瞥见那一头如雪的白发,原本跋扈骄横的神情,忽然在一刻间变成了怔愣与茫然。
她居然……满头白发了……
红珂看着她瘦削地完全变了样,那一双眼睛里,仿佛一下苍老了很多岁。
明明她记得,师泱和主上是同岁。
可那又怎么样呢,伤害不可挽回。
如果不是她亲眼所见,主上为了解蛊毒和断魂散到底受了多少罪,她也不会知道,那会是怎么样的滔天痛苦。
如果不是师泱,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师泱伸手去拉红珂的手臂,语态里有卑微,她问她:“红珂,阿漓呢?”
红珂轻轻甩开她的手,也并不看她,只说:“她死了。”
师泱一怔,心在瞬间被刺痛了下,像是掉进幽寂无底深渊之中,她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反应过来红珂的话,像是没有依托般的恍惚,声音也变得游离孤荡,她不愿意相信,一遍一遍地呢喃:“不可能,不可能……她不会死……”
红珂看见她的样子,继续刺她:“怎么不会死,蛊毒加上断魂散,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束手无策。她早死了,尸身埋了多时,你如果还有良知,就该此时立时以死谢罪,不过就算你死了,到了地下,主上也不愿意见你。”
师泱两眼干涩,连日锥心流泪,可到如今听见这番话,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没有了眼泪。
她抬头,努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问她:“她……葬在哪儿?”
红珂瞥了她一眼,道:“水浮峰。”
水浮峰在大梁之北,离此几乎夸了整个大陆山河,也是大梁最严寒的地方,红珂故意这样说,想叫她空跑一趟。
师泱双眸凹陷无神,她得到了回答,没有犹豫,掉头就准备要离开。
身后是无尽的漆黑,忽然又停下了脚步,她抬眼看着那片天,乌沉地没有一丝光亮,浩瀚无边无际的天空,像一张巨大的网张过来,紧紧勒住她的喉咙,逼得她几乎快无法喘息了。
这个世上,再也没有阿漓了。
她也终于,失去了她的阿漓。
心口碎裂,她几欲压制不住那股腥甜,她猛地弯身呕出一口血,随后再也承受不住这宏大的痛苦,彻底失去意识,整个人倒了下去。
林叶眼疾手快连忙伸手抱住她,方芊也从里面冲出来,转头朝红珂怒道:“你骗她做什么?!”
红珂哑口无言,看见昏过去的师泱,想反驳又觉理亏。
林叶却听出来方芊话里的含义,她抬头看向方芊,说:“卫若漓她……真的没有死么?”
方芊瞥了她一眼,并没有告诉她。
只扶住师泱,道:“先将她抱进屋里吧。”
林叶拦腰将人抱起来,迈脚径直走向门里,进了房间,将人放在床榻上。
方芊叫了人替师泱诊脉查探,大夫只说是伤心极度,再加上身体虚弱至极的缘故,开了药,要她好好保养和休息。
这样的话,林叶听了许多回。
几乎每一个大夫都是这样说的,只是这半年来,她如果听的话,身子也就不会差到这样的地步。
林叶知道,她如今还活着,不过是卫若漓支撑着她的最后希望。
现在,听见卫若漓死了,她也终于失去了活下去的支撑,呕出一口心头血。再这样下去,她一定活不了了。
林叶心疼地看着她,声音淡淡道:“如果再见不到卫若漓,她会死。”
方芊轻怔,看向她,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说了一句:“主上无碍。”
林叶听见她的话,这才放心下来。
她从前恨卫若漓,恨她占据了师泱的心,恨她即便是一个替身,也叫师泱放不下。可此时此刻,她也终于明白。
那一场纠葛,只是她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那里面,从没有她一席之地,更没有介入的资格。
卫若漓是师泱的命,用卫若漓的性命,去证明什么,本身就是一件大错特错的事情。
林叶决定了,等师泱好了,就带她去找卫若漓。
将人交给她,然后就彻底离开。
师泱昏迷了很久,整整睡了两天两夜才醒过来,却在睁眼的那一刻,脱口而出喊了一声:阿漓。
她实在太过虚弱,一个人即便再强撑着,也无非是肉体凡胎,如果再这样下去,她决计撑不了多久。
林叶告诉了她卫若漓还活着的消息,又在方芊的确定之下,师泱这才相信她的话。
没有意外的,听到卫若漓没有死,她当下就要去找人,林叶也借此逼迫她,要她养好身子,才会告诉她卫若漓究竟在何处,带她离开焚渡山,否则她不会让她离开半步。
师泱也全部一一答应,在那一瞬间,她像是突然又活了过来,只要能够见到卫若漓,她也什么都愿意听从。
整整三个多月,师泱很认真地听林叶的话,拼了命地吃药吃饭,她几个月没有照镜子,在铜镜里看到自己的时候,也忽然吓了一跳。
从前,她爱惜自己的容貌,一丝一毫的瑕疵,都不会忍受。
可如今,看着铜镜里的那满头白发,瘦削的脸庞,深凹陷的眼窝……忽然也觉得自己老了,如果阿漓再见到她,又会不会嫌弃她如今的模样……
她期待着见到阿漓的日子,却又害怕面对那样的场景。
她们上一次见面,是那日她的生辰之日。
时间恍惚,不过几个月,却像是过了几辈子那样。
她们从认识起,其实没有分离过多少时日。
她也早已习惯了生命里有她的存在,她笃定阿漓爱她,所以觉得只要自己回头,就总会看见她站在那里等她。
可如今,她忽然害怕,害怕阿漓不要她。
短短半年,中原形势大变。
南玥被起义军只用了一个月就歼灭亡了国,师齐尸首被挂在城墙上整整曝晒了十日。暴|政内乱之下的南玥,民不聊生,饿殍遍野,洛城被占领,起义军烧杀抢掠,无数无辜生灵枉死被屠。
这一回,不再是因为卫若漓,只是他们师姓王朝,再也不被世人接纳了。
大梁境内,慕容籍与慕容音反目成仇,慕容籍将一双儿女的死,全都归咎在慕容音身上。慕容音联合慕容氏旁支,起兵造反,城内厮杀两败俱伤,最后被姜幸柏带领的无月刹和钟怀则的铁骑兵一举击败,几乎毫不费力。
其实局势并未有艰难,当时退败,不过是钟怀则遭遇袭击,再加上戎狄的突然加入,卫若漓又被师泱下毒,生死垂危,境况一时慌乱,显然不是鱼死网破的时候,所以姜沫才会下令,带领所有兵马撤退,以待来日。
以利相交,必以利散。
那三方结盟,其实并不算稳固,绑在一起时,卫若漓尚是能对付的,她也并不算是败得彻底,只是当时被师泱那一遭,打了个措手不及。
如今天下割裂分散,断情绝爱的卫若漓重新归来,轻而易举地就将从前一切都夺了回来。
慕容籍是被姜幸柏一剑斩于马下的,而慕容音兵败之际,意欲了结自己的时候,被姜沫带回了无月刹。
大梁国彻底亡败,新的王朝降临。
卫若漓改了国号为姜,连同姓也改了。她不再姓卫,如今归来的,是无月刹后人姜漓。
失去一切的她,也再没有人能够伤害她,这偌大的国土,是母亲为她留下的,它不再属于大梁卫氏,从今往后,这偌大的中原国土,只属于无月刹姜氏。
只是世人并不知新朝皇帝,便就是从前的女帝卫若漓。
从前那个卫若漓已经死了,是被师泱亲手杀死,葬于火海之中。
世人只传,姜国皇帝姜漓,是战神将军姜幸柏的子嗣,年少有为,丰神俊朗,有经世之才,是百年难得天降神君,因此群臣百姓,全都爱戴不已,八方归顺。
新朝初立,百废待兴。
卫若漓一心只扑在政事上,南玥起义军围剿,边疆防卫,前朝旧臣清理,新的官制官名,各州耕地分配征税,盐铁改币,充盈国库……一件一件,她做得井井有条,群臣百姓说的也没有错,她也的确是一位好的君王。
只是,她将自己整个身心全都投入了政事之中,连休息的时间都少得可怜,不止姜沫钟怀则,就连宫里随侍她的宫娥黄门,都看得出来,她并不快乐。
她活得像一具行尸走肉,登基两月,姜沫也从未在她的眼里脸上看到一点点的笑容。
姜沫知晓,她被师泱伤了心,彻底绝了情爱的念头。
只是,余生那样漫长,她不过二十四岁,自己与姜幸柏虽是她的亲人,可终究是无法陪伴她一生。
年华青春,何苦就要过得像佛陀一样无趣。没有了师泱,她也还是应该有爱人与被爱的权利,不该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苦苦地折磨自己。
群臣也早已在月前就向她提议,要她早立一国之后。只是她从不愿意提及此事,每每议起来的时候,她总是沉默。
终于,在中秋月圆来临之际,姜沫再次向她发难:“漓儿,你迟迟不愿意立后,是因为心里还记着师泱,对么?”
那是她的痛,甚至于没有人会在她面前提起来。
姜沫故意这样说,是不想让她陷在师泱的阴霾之中,从此孤苦伶仃,一人站在那无巅之上。权力固然重要,可对她而言,姜沫明白,没有什么比一个知心懂她爱她的人的陪伴更重要。
卫若漓漆黑如墨的双眸轻顿住,整整近九个月,她再也没有在别人口中听见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了。
她努力地去淡忘,可听到的时候,心还是会疼。
像是被人用大石沉沉凿开一样,压得她几乎连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那些音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情……全都在一瞬间像洪水猛兽一样涌进她的身体里,就如同那碗被下了断魂散的长寿面,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长在了她的血肉里,换血剔除的时候,也没能彻底除去。
可即便再疼再难,她终究再也要不起她了。
像是孤注一掷,又像是自欺欺人。
卫若漓抬起长睫,口中未丝毫提及那个名字,只淡淡开口:“娘觉得谁合适?”
姜沫知晓她的意思,顿默片刻,盯着她的眼睛,道:“怀珍一心一意待你,她娘钟代雁,又是你母亲一生唯一挚友,临终前拼尽最后一丝性命,护了你母亲尸身完整。怀则怀珍,与你自小一起长大,没有人会比她们更真心待你了。”
卫若漓失神落魄,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就依娘的意思,中秋便是好日子。”
姜沫牵唇点头,笑道:“好,等看着你们成完亲,娘就回焚渡山了。”
卫若漓看向她,眼里有一丝不舍,但最后还是答应道:“好。”
荀关外,林叶驾马车,带着师泱从焚渡山一路赶至盛京,路上用了整整二十多天。
林叶带着她,先是一路直奔祝余山庄。消息是三个多月前,方芊告知的,说姜沫带着卫若漓的无月刹旧部,在祝余山庄的一处秘密水榭之中疗养伤势。
可等林叶和师泱赶到的时候,那里早已人去楼空。
师泱找到水榭里有过居住痕迹的房间,她感受到阿漓曾在这里生活过的气息。
浓重的药渣子味道,破败的棉麻衣衫,用过的杯盏碗碟,还有桌上那只绣着小老虎的荷包。
师泱认得,那是她第一次在南玥重华宫里学刺绣时,给她做的荷包。
那是她人生里第一只亲手制作的荷包,当时她缠着说,荷包是贴身很私人的东西,不能随便送人,因为阿漓属虎,所以她便绣了一只模样怪异的小老虎给她。
这些年,她也一直佩戴在身上。
可如今,阿漓将它撇下了……
师泱拾起来,那躺在掌心里的小老虎,逐渐褪去了颜色,就如同她们一同逝去的过往曾经。
眼泪滴落下来,洇湿了陈旧的布料。
斑斑驳驳,满是伤痕。
林叶站在她身旁,安慰她:“一会能找到的,她既然在这里住过,就一定平安无事,你不要担心。”
没有了踪迹,林叶与师泱游荡在这个新的盛京城中。
中秋在即,人山人海的集会,师泱茫措无依,她走在人群里,看着那一个个陌生的面孔,没有一个是她的阿漓。
周围的人看见师泱满头白发,面孔又是年轻的模样,一时全都将她当成妖怪一样离得远远的,林叶跟在她身后,看见她像是失去魂魄一样,游荡在这个满是热闹与嘈杂的人群里。
远处有锣鼓开道,鸣声喧天喊道——
新皇登基,中秋封后,普天同庆,大赦天下!
人群自分成两道,林叶见状,连忙将身前的人拉至路旁。
新皇姜氏,林叶早有耳闻。是这纷乱的天下里,异军突起的一支铁骑兵领袖。年纪轻轻,短短几个月,就将此前的大梁与南玥,统一成了新朝姜国。
人群里有人议论:“当今圣上可真是仁德贤明,听说是个俊俏郎,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也不知新皇后是谁,可真有福气啊。”
“诶,我听说,新皇就是姜幸柏的嫡子,是无月刹后人。”
“我也听说了,前大梁姜容皇后,就是无月刹圣女……”
师泱听着人群里议论纷纷,忽然提起了“无月刹”一词,叫她猛然恍惚回过神来。
无月刹后人……姜氏……
她连忙拉过那人,慌张地问他:“当今圣上,叫什么名字?”
那人是个青年,看见师泱满头披散的白发,一时吓得忌讳规矩全忘了,结舌就道:“单……单名一个漓字。”
师泱拉住他:“哪个漓字?”
“水部之漓,淋漓之漓。”
师泱怔住,眼泪弥漫上来:“水部之漓……淋漓之漓,是她,真的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