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春听见师泱的话, 神色顿住,她震惊地看着她,失声问她:“公主,你说什么?我是由春啊, 您不记得我了么?”
卫若漓依旧撑着头坐在那里, 她没有动, 眼眸微眯起来, 静静等着师泱的回应。
师泱头疼欲裂,她抬手扶上额头上的纱布,眼眶里有眼泪不自觉地涌出来,她疼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可却本能地躲开由春的碰触, 像是害怕似的, 浑身缩瑟着说:“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
卫若漓终于站起来, 她立身站在窗前, 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 她双眸凄惶, 眼睛里只剩下缩瑟的畏惧和难捱的疼痛, 丝毫不见往日的强硬和高高在上。
额头上的纱布因为挣扎沁出血迹来,卫若漓微拧了下眉, 转身叫太医。
所有的太医皆上来诊治, 可除了额头上的伤口, 其余没有大碍。
重新上药,又换了纱布。
师泱缩瑟在床角,看见谁, 眼里都是一副害怕的神色,就连由春也无法靠近。
卫若漓见着她的模样, 转身走向外室,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几个太医知晓卫若漓对师泱的重视,对她的伤势并不敢隐瞒,如实地说:“臣等全都检查过,伤在额头,虽然口子很深,但只是外伤。失忆这种事情,也不好说。但姑娘也确实撞到了脑袋,不排除会带起失忆的症状。只能稍带以后,等伤势好一点,再观察看看。”
卫若漓听见这模棱两可的话,略有些不耐烦,只问道:“那多久能好?”
太医说:“无法确定,可能一阵子,也可能永远都不会好。”
卫若漓垂下长睫沉默下来。
就如此凑巧,她从假山上摔下来,撞破了额头,又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都下去吧。”卫若漓无力吩咐。
钟怀则从内室里出来,卫若漓抬头看过去,问:“怎么样了?”
钟怀则:“好不容易换了纱布,一句话也不说,也不肯躺下来,只坐在落地罩旁底下,由春端着碗过去,也不肯喝药,谁也不许靠近。”
卫若漓看她,问:“你觉得有几分可信?”
钟怀则愣了一下,她抬头看她,明白她所指何意,顺着她的话反问她:“陛下是怀疑,失忆是她装的么?”
卫若漓失笑,嘴角噙着一抹讥诮,吩咐她:“去叫方芊来见我,不必张扬。”
钟怀则未知她心中确切想法,只好躬身说是,转身出了大殿。
一刻钟后,璇玑殿书房内,方芊身着一袭劲装,从密室而进,看见案边烛台下立着的人,走过去单膝跪地,与白日里的方昭仪判若两人,她躬身喊她:“少主。”
卫若漓听见她的声音转过身来,问她:“朕问你,白日沁芳亭内,到底发生了何事?究竟是慕容筝推了她,还是她自己故意失足掉下去的?”
方芊是卫若漓安插在妃嫔中的眼线,新朝建立,朝中虎视眈眈的人不少,卫若漓尽管面上再防着也终免不了会有疏漏,暗地里派人时刻监视着,才能实时知道那些人背地里的手脚。
有时候,她忽然也觉得,做这个女帝太过心累,比起她南玥时的如履薄冰,未必就得意多少。
方芊如实回禀她:“当时人多杂乱,属下也确实看见慕容筝抬手挥了一下师泱,只是那样的力道,属实倒也不至于就此会滚下去。只是……”她微顿了一下,继续道,“师泱如今没有内力,属下也不确信,到底是不是慕容筝推了她的缘故。”
卫若漓沉默住,现在彻底没有人能够证明,师泱到底是自己故意掉下去,还是被人推下去了。
可眼下的事实摆在眼前,师泱的确什么也不记得了。
恩怨纠葛了一场,到头来,她竟然就这样将一切都忘了。
到底是造化弄人,还是师泱在骗她。
卫若漓双眸被烛光映得颓然,她轻轻垂下长睫,鸦翅一样乌黑浓密,在眼睑下映出一片黑影。她忽然有些力不从心。
或许从她将师泱带进大梁的那一刻起,这一场博弈,就是她输了。
从她舍不得对她下手开始,从她时时刻刻将人挂在心尖上开始。
“你退下吧。”卫若漓背身淡淡地说,挥手叫人离开。
方芊余光瞥见她的侧影,知晓她还在为师泱的事情而烦恼。
禁中谁人不知,她依旧还在意着师泱,可她自己不愿意承认,最终陷入这样又爱又恨,却又无可奈何的矛盾之中。
抽离开来,是唯一最正确的事情。
可眼下看来,她似乎做不到。
作为属下,没有资格过问她这样的私事。
方芊心里有任何的想法,都不会主动说出来,大殿里归于寂静,她轻轻起身,转身从密室通道中,无声离开了大殿。
夜凉如水,窗外的天还没有亮,仍旧是一片漆黑。
卫若漓看向那里,心底深处忽然一阵踏实下来,不论师泱是否骗她,也不论她到底有没有将过去的一切全都忘记,而事实是,她都无法放手。
静静站了好一会儿,她转身走向内殿。
伸手撩开罩帘,她看见落地罩旁地上坐着的人,她双手抱着膝盖,缠着纱布的额头抵在双膝上,也不知有没有睡着,一动不动光脚坐在那里。
由春蹲在离她四五尺远的地方,师泱不让她靠近,但她也不敢再离开她半步。
她手里端着药,已经熬了一遍又一遍,可不管她怎么劝,师泱都像是一个刺猬一样,双手紧紧抱住自己,把自己封闭在那一小块的天地里。
卫若漓抬步走过去,由春看见她,忙要开口,卫若漓抬手制止了她,扬了扬下巴叫人出去。
由春又转头看了看旁边地上的人,踌躇了片刻,然后放下手里的药碗,转身出了大殿。
大殿里一片寂静,卫若漓看着地上的人,她浑身是伤,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绯色刺绣软衫,漆黑如瀑的长发从肩头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肩膀,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巨大蝴蝶。
卫若漓慢慢走过去,地上的人没有动弹,直至走至身边,卫若漓才探得她气息平缓,大约是睡着了。
卫若漓蹲下去,手指刚触及到她的肩膀,指尖就感受到一阵凉意。
她浑身冰凉,没有一点温度。
上半夜发了高烧,才刚刚降下去几个时辰,这会又浑身冷得像冰。
冰火两重天,再厉害的人也被折腾得没有力气了。卫若漓甚至不知,她到底是睡着了,还是再次昏了过去。
没有再想其他,卫若漓一手抱住她的腰,一手穿过她的膝盖,直接将人抱了起来。
她轻了很多,比之在重华宫那时。
后背抵在她的手臂上,竟有了嶙峋之感。
卫若漓单膝抵在床上,轻轻将她抱上了榻,随后俯身用手背探她的额间,没有发烧,只温温的,她又去伸手探她腕间脉搏,还算平稳,只是气若游丝,是太过虚弱的缘故。
额角的伤口还在微微沁出血迹来,那个伤口很深很深,将来只怕会留疤。
她记得她最爱漂亮,往常脸上一点点的瑕疵都无法忍受,如果醒过来看见这道疤,大约会难受许久吧。
卫若漓看着这张毫无血色的脸庞,虚弱地像是下一瞬就要消逝一般。
她忽然有个念头,倘若她真的将一切都忘了,忘记所有恩怨,忘记所有仇恨,她们之间,会不会还有另一种的可能……
这样的念头像是突然生了根,在她脑海里生根疯长。
卫若漓拧起眉,下一瞬就为自己这样的想法而感到颤栗。
她们生来是死敌,生来便就是要斗得你死我活的,如果妥协了,她如何对得起曾经所受的搓磨和苦难。
可她到底有奢望,奢望着,师泱的心里有她的存在……
卫若漓颓然拉起被褥将她盖上,余光忽然瞥见旁边地砖上,有一滩湿湿的斑迹。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卫若漓掀开她身上的被褥,分开她的双膝,探至里间,这才发现,她来月事了。
她向来月事不准,是从前练武伤了内里的缘故。
好不容易来一回月事,便就疼得死去活来,浑身冰凉。
她是极寒的体质,宫里太医给她开了多少的方子,全都不管用。
再加上她从耐不下心来调理身子,她也劝过她多次,可这人固执得很,万事独断专行,不允许旁人言语分毫。
在她的世界里,自己永远都是对的,即便是错了,也不愿意承认。
这样的人,其实很叫人讨厌,非得哪一天,被人狠狠折磨得跪地求饶,才算痛快。
卫若漓替她换下衣裙,又给她垫上了卫生带。
知道她怎么捂也捂不暖,卫若漓无法,又只得脱了衣裳,用自己的温度温暖她的身体。
往常她来月事的时候,卫若漓都是这样照顾她。
卫若漓从身后拥住她,手臂揽住她的细腰,将人捞进怀中,她运气,手掌贴在她的腹上,将内力全都渡给她。
小腹冰凉,像是一块怎么也捂不热的寒冰。
不知过了多久,卫若漓感受到怀里的人冰凉的身体,逐渐变得暖了起来。
原本苍白的面色,也慢慢染上红润,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淡淡馨香,瑞脑一样浮至鼻息之间,卫若漓手臂紧紧拥了拥她,难得的卸下所有疲累,竟不知不觉就这样贴在她颈间睡着了。
像是感受到那片暖意似的,怀里的人后背贴在她的胸前,意识逐渐恢复了些许。
她明明知晓,身后的人是卫若漓,可浑身疼痛地叫她来不及思索任何打算,本能地贴近她。她应该要趁着清醒的时候,计谋着下一步的打算的,可那铺天盖地的疼痛压过来,几欲侵占了她所有的理智和思绪,于是,她就这样在这片温暖与混沌之间,彻底失去了最后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