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及脸颊的手指苍白、冰冷。
眼睑下柔软皮肤被略显粗糙的指腹蹭出一点红，神夜呆呆睁大眼睛。
呼吸可闻，极近距离，面目阴翳的人偶已然一手紧锢他的手臂，另一手直直探前，与动作不符的轻柔力道落至眼睑。
“——哭什么？”
神夜冷不丁回神，才发觉是面前的紫发人偶在问他。
过近的距离，精致五官放大，急剧侵入性占据整片视野，一双深紫眼瞳紧紧盯着他，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细节。
神夜感觉到一点寒意，鸡皮疙瘩缓缓凸起。
无光的黑暗中，人偶的一举一动都被夜色浸没，带上些许危险的气息。
神夜呼吸骤深，他怎么从来没觉得阿帽的外貌……如此摄人心魄呢？
“我、我没有……”神夜张口，嗓音带着点沙哑，是气短的后症。
散兵垂下眼，指腹之上，沾上一点潮湿。
温度很烫，似要灼进心底，呼应着胸膛内的心脏，负面情绪漫上心头。
神夜捏紧胸口的衣物，脸侧垂下一绺柔软的紫色长发。
浅紫色的瞳孔晕着水光，他侧过脸，躲开散兵的手。
被避开的人偶维持抬着手的姿势，视线暗沉。
神夜吸了吸鼻子，佯装无事般傻傻朝他笑，“阿帽我是不是吵醒你了，对不起，已经很晚了，你先睡吧……好不好？”
散兵眸色更深，禁锢着神夜的那只手还攥在他手腕，不着痕迹握紧，
人偶冷声，“客气就免了吧，你不会以为谁在这种情况下都能心大到睡着吧？”
神夜一顿，很快明白他的意思。
迟疑开口，“那……我去其他地方睡？”
不知为何，话语一出口，神夜只觉周身寒意更甚，面前阿帽的表情似是要吃人。
他立即改口，“不——我觉得还是这里比较好，就不出去了吧……不出去了。”
散兵啧了声，心绪速转，视线在面前的神夜面上划过。
发生异常……在先前的对话之后。
因为他的名字？
“你……”
“阿帽！”
不着痕迹拧眉，散兵立时住口，握着神夜的手腕，向前俯身，视线紧盯他面上表情。
言简意赅：“你说。”
神夜没敢直视面前的人偶，犹豫了下捏紧自己的枕头，细如蚊蝇哼哼般道：“你的名字……能告诉我吗。”
神夜遮掩般移开话题，“我看大家交朋友都会告诉对方自己的名字，但是我从来不知道你的名字……全都是我叫的。”
深吸一口气，神夜嘟囔着，“还是说，你其实并不想和我做朋友，只是一直在依着我，你其实一点都不……”喜欢我。
最后的话被神夜吞入腹中，正懊恼间，一双手兀然覆盖脸颊，掌腹微使力，神夜的声音就被隔绝，半句不得出。
神夜惊讶地睁大眼，倏然，一直沉默看着他的散兵动了。
手向前一扯一拽，神夜一时重心不稳，险险由人偶拉着稳住身形。
“——所以，是谁给了你我不想和你在一起的错觉？”
神夜一愣，刚要解释他不是这个意思，却发现自己的嘴被人偶的手捂得严严实实，只能被迫听着人偶慢条斯理开口。
“就是这点小事，居然让你夜不能寐，甚至还——”
甚至还……哭了。
心脏奇怪地拧在一起，各种说不清楚的情绪漫上大脑，人偶面上表情变得极为复杂，神夜看不明白，只能懵懵懂懂着判断人偶将言未言的话。
神夜手掌下压着人偶的手臂，稳当有力，与外表的清瘦相比，实则极具力量与安全感。
“算了。”
散兵言简意赅，手上使力向前一动，神夜维持着被捂住嘴巴的姿势倒入床铺上，软乎乎的被子随之盖上，
“睡觉。”
神夜不能说话，只能通过眨眼表示自己的意思。
散兵恍若未见，将他的枕头也拿来垫在头下，松开捂着他嘴的手，却将他移得离自己更靠近些。
“但是我还……”
“聒噪。”
神夜闷闷闭上嘴，知晓此刻是不能再问出更多了，他气鼓鼓地要翻过身，用后脑勺对着人偶。
翻身翻到一半，神夜动作忽停，才想起人偶的手一直握着他的手腕，他从一开始就根本不能顺利翻身。
神夜小小声抱怨，“……过分。”
深紫色的眼睛瞥过嘟囔抱怨的小紫毛，空气中一声轻嗤。
神夜被迫与人偶面对面睡着，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同样与他姿势侧躺着的人偶。
阿帽眼睫毛好长……
健忘的神夜一转眼就被转移开注意力，成功忘记自己刚在心底赌咒再也不和阿帽好了的誓言，数完睫毛视线下移，又停留在人偶眼尾一抹殷红，视线久久不能移转。
散兵垂下眼，搭在神夜手腕上的那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触脉搏，特殊的节奏逐渐安抚神夜紧绷的大脑神经。
渐渐的，神夜感受到一点迟来的困意。
折腾了半天，又是哭泣又是斗嘴，什么孤独寂寞害怕孤单，全数都被面前这个占据全副心神的讨厌家伙驱赶得一干二净。
眼皮打架，视野之中只有人偶绮丽苍白的面庞，神夜慢慢闭起眼，嘴里仍在喃喃着两句不知名的音节。
始终清醒的人偶应声，似是说了什么。
姗姗来迟的睡意裹挟着神夜最后一分理智陷入黑暗，只有浅淡应答呢喃声渐渐弱去。
“阿帽的名字……”
“我的名字……”
……阿奇。
“阿帽……倾奇者……阿奇……”
鸣樱树下，一团紫影坐在台阶上嘴里念念有辞，许是太投入的缘故，连身后走近的人影都未注意到。
一只手毫无预兆地搭在背对着比比划划的神夜肩头，突如其来的袭击，被打断专注的神夜心里一跳，肉眼可见地炸毛。
“是谁——”
“是我，一天到晚嘀嘀咕咕什么呢，神夜？”
绿发巫女冒出头，神夜哼了两声转过头去继续嘟囔。
绿发巫女即狐千代被勾起些许好奇，凑近侧耳倾听，半天就听见些没有关联的破碎音节，疑惑不解。
“你昨晚不是硬要与阿帽一起睡觉，怎么今天还看起来闷闷不乐呢？”
狐千代观察细致，留意到神夜眼睛有些浮肿，面色较常日里苍白一个度。
神夜听到熟悉的名字，短暂抽出空，强调自己才没有闷闷不乐。
狐千代这才看清神夜的整张脸，不仅面色苍白，连平日里的活力劲儿都少了不少。
这是被……蹂.躏太过？
咳了声，狐千代收回自己发散的思绪，回到正题上。
“距离阿帽委托的私人祓除仪式还有两日才能做完准备，不过仪式上缺了不少东西，神子大人让我带你去寻。”
神夜偏过头，“缺少什么东西？”
狐千代清点了下，很快答道：“一百六十八个绯樱绣球，还有山下与流浪武士交易而得的六十个刀镡，时间够的话我们还要去趟后山，从狐狸们那里找到用作通灵仪式材料的天狐绒尾。
神夜讶然，“怎么缺少这么多？”
狐千代展开手里的纸张，递到神夜面前，指着被划去的材料。
“毕竟这次阿帽先生私人委托的祓除仪式十分艰难，没有这些材料从旁作辅，仪式成功率就会大大降低。”
一边说着一边看着陷入沉思的神夜，“神子大人既然应承了，自然就会要做到最完备。”
神夜点了点头，鸣神大社向来在仪式上是不吝付出的。
但一想到阿帽给出的那四千万摩拉，神夜还是不免为他感到肉痛。
狐千代折好纸，看了眼天色，“没有其他要说的话我们就准备出发了，时间有些紧迫。”
“不仅要收集满整整一百六十八个绯樱绣球，还要下山去找踪迹不定的流浪武士，回来后更要去趟后山与那里的狐狸们商量材料一事。”
说着说着狐千代叹了口气，“人手还是少了，若是再多一人，兵分两路，我们的速度也就能更快些。”
神夜应了声，一道身影突然跃入脑海。
他犹豫了下，“阿帽……？”
狐千代面容一瞬扭曲，语气奇怪，“……你想让他来帮你收集材料？”
神夜还没说话，一道轻蔑声音兀地插入其中。
“——怎么，他不能如此想吗，看来鸣神大社的管教之风可真是盛行。”
狐千代警惕，转而恢复正常。
神夜顿了下，望向出声的方向。
“阿、阿……呃帽。”犹豫半晌，神夜还是没有叫出那个突然出现在自己脑海中的名字。
散兵盯着他看了半晌，哼了声停步于他身侧。
狐千代不卑不亢，“既然阿帽大人有此意愿，鸣神大社……”
“我可没这份闲心。”散兵不耐烦打断了她，“先前的话我已经听到了，别浪费时间。”
绿发巫女眼睛微闪，着重在看似无序，实则牢牢占据神夜身侧最要紧位置的散兵方位短暂停留，她垂首一行礼，
“那么就辛苦阿帽大人您与神夜同行，看顾神夜些许，我去寻找刀镡，在收集完毕后就一同于神社后山处聚集，如何？”
散兵嗤了声，但没再出言反对。
在场没出声的就剩神夜。
狐千代站起身，“神夜，你有意见吗？”
散兵适时移转视线，饶有兴趣盯着神夜的面庞看。
神夜感觉自己似是要被两道催促的视线烧灼发烫，深吸一口气，他点了点头。
“我和阿……阿帽一起去。”
得到肯定回答，狐千代行礼后很快消失在鸟居后。
神夜抬起的手还没挥动，就看不见绿发巫女的背影。
犹豫了下，神夜还是看向身侧一直在盯着他看的散兵，视线游移，
“那个…阿、阿帽，我们走吧？”
得到习惯性的来自阿帽的啧声，神夜知晓这是同意。
打头带阵，像个幽灵般飘在前头。
自从昨夜过后，神夜就一直避着阿帽走。
虽然说要交朋友的是他，但是避着走的还是他，经此一夜相处，神夜总觉哪里似乎有些不对劲，但言语难以表述。
总之，想起阿帽就难以克制地发愣。
想起昨夜，就能再度感受到微凉的手指拂过眼睑，拭去湿意的温柔触感。
黯淡月光下的眣丽面庞……摄人心魂，让他不自觉想要靠近些许，去……
神夜一顿，立即打散自己脑内诡异怪谲的想法，转而将全幅注意力投入在面前的路上。
一路走，一路能感受身后视线愈发灼热，神夜不着痕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一方黑帕适时递到他面前，神夜迟疑。
黑帕的主人挑起眉，“……不拿？”
神夜不再迟疑，火速取下。
开玩笑……要是又将阿帽惹不高兴，那不是又要做那些奇怪的事情了吗！
神夜闷声埋头在走，顺着矗立鲜红鸟居的山道一路向下，绯樱绣球绝大多数就在这蜿蜒山道上的樱树之下。
神夜对此十分熟悉，他无聊时就常常会来此抓绯樱绣球玩。
如往常般，神夜手脚并用爬上樱树，像个鬼兜虫般紧紧依附在树上，然后嘿咻嘿咻向上爬。
据他经验，这样顺着樱树的树枝蔓延，能最大限度摘取所有的绯樱绣球，避免浪费。
才爬了两步远，神夜突感自己的后衣领被捉住。
一点沉重的力道拽着他离开樱树，回头望去，神夜直直对视上人偶眣丽面庞。
“——好慢。”
人偶瞥眼，大概了解樱树上下的绯樱绣球方位。
神夜维持着乖乖被拎着的姿势，四肢自然垂下，略作思考，“……那我快一点？”
散兵轻声笑了声，下一秒笑意散去。
“不用。”
神夜被拎着放在身侧，低头，他发现自己的手腕又被紧紧捉住。
指腹与腕部细腻皮肤相触，指腹缓缓摩挲，神夜能够清晰感受传来的冰冷体温。
阿帽哪里都好……就是有个喜欢捉他摸他的坏习惯。
神夜在心底小声念叨，抬起眼，眼前亮瞎一片。
万钧雷霆骤然轰响，电流直数此起彼伏降落不歇，深紫电光之中偶有银白划过，神夜眨了下眼，雷电各有目标锁定般，对着樱树上下不断轰炸。
受到雷元素攻击的绯樱绣球尽数皱缩，凝聚成花瓣聚合的实体，这就代表其可被采摘。
神夜站在散兵身后，没有贸然窜出去，人偶握着他的手自始至终都很强硬，等到电光渐息，云层游走，扣住他脉搏的手这才慢慢松开。
施展如此法术后，人偶面上不见疲态，语气平淡，“去吧。”
看出神夜的跃跃欲试，散兵没有束缚他的行动，放他去自己动手。
神夜在人偶松手的一瞬就直接窜出去，一手一个处理好的绯樱绣球，克制着将它们塞入嘴里的欲.望。
小紫毛勤勤恳恳，工作效率极高，很快，他就将树上下的绯樱绣球都收集完成，数一数，约有十几朵。
沿着山道下去，还有更多的樱树，如此合作，收集一百六十八朵绯樱绣球根本不在话下。
盘算着很快就能完成任务的神夜乐颠颠将收集好的绯樱绣球塞入自己身上挎着的小包包，他回头走向人偶，脚步都轻松些许。
“我们继续往下吧！”神夜心情很好，眼角眉梢都挂着笑意。
散兵没有反驳，慢悠悠跟在脚步轻快的神夜身后一路下山。
他看得出来神夜在躲他，不过这并不重要。
就像现在，他总会逐渐自己靠过来的。
后续的过程就十分轻松了，不断重复散兵施法，神夜拾取的轮次。
多次使用力量，人偶的面庞更加苍白，但因本来面色，难以辨别。
神夜频频回望，散兵以为他遗漏了什么，“要回去？”
神夜果断摇头，“不是回去。”
他带着散兵走完山道，脚步一转，转向其他方向。
‘看来这就是去往后山了。’
人偶垂眼，不急不慌跟在神夜身后。
走了一小段距离，越走越觉不对，人流越来越多，后山听起来就不是个人多的地方。
身前，紫发垂直脚踝的神夜正直直向前走去，看似目标明确，毫不动摇。
实则，神夜内心十分动摇，无比慌乱。
阿帽看上去已经好累的了！脸色都整整白了一个度！
那天跟着八重神子的队伍回来，他在这附近看见应该是有个可供休憩的村庄才对。
继续往前走十来步，人也变得越来越多，神夜一时更加慌乱，他被擦肩而过的游人重重一撞，趔趄了下。
余光瞥过，神夜总感觉自己似乎看见了什么毛茸茸的东西。
身后，直直伸出一只手臂，稳稳拦截腰间，稳住神夜身形。
绮丽的人偶垂下眼，敛去眼底深沉杀意，但语气全力平静，只携着些冷意，“你要去哪。”
神夜察觉到冷意心底一跳，难道阿帽因为自己带他绕了好多路生气了吗？
小紫毛卡顿，大脑飞速运转。
交谈间，又是一撞，这一撞竟直接将神夜撞入散兵怀中。
散兵收紧手臂护住神夜，抱的更紧些，人偶不耐抬首。
深紫瞳孔直视，压迫十足。
在人偶的怀抱中，神夜意识回归，抬起头，眼瞳却骤缩。
面前景象堪称诡谲，来来往往的游人虽多，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哪里还有区别。
一个模子印刻出来的面庞之上，五官尽失！
或高大或矮小的身躯，顶着同一张空白面容齐齐转身，环绕着以神夜与散兵为中心的包围圈，层层叠叠向外覆去。
不知何时，密密麻麻，堆堆叠叠，神夜头皮有些发麻。
他条件反射地觉得似乎有哪里被遗忘了，但现在顾不上那些。
犹豫着，神夜攥住人偶的袖子，在此刻，只有熟悉的阿帽能给他些许安慰感。
“阿帽……”
神夜刚出声，想要说些什么。
但阿帽没有回应，神夜向上望去，眼神一定。
等等……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