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躺在床上,神夜都依旧很开心。
他勤勤恳恳地将榻榻米上的被子铺好,又去拿了两个松松软软的枕头,埋头在枕头内,能闻到好闻的太阳的味道。
看向榻榻米旁侧,背对着他的紫发人偶动作僵硬,似在沉思。
神夜拍了拍铺得软乎乎的床榻,凑到人偶身边,“阿帽!我把床铺好啦,你要不要早点休息呢?”
散兵眼睛微动,缓缓回神。
满脸抑制不住兴奋的神夜正期待地望着他,杏仁状上挑的眼角漾起高兴的弧度。
肉眼可见,他十分开心。
……他其实是想拒绝的。
稻妻三奉行一事尚未解决,冰之女皇交予他的任务也还未完成,更遑论他此次来到稻妻,是为了‘那件事’。
更别提,这里是鸣神大社,那个狐狸的地盘。
油腔滑调的妖怪…断不会如此轻易就将先前的言语讥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所以好不好嘛,阿帽?”
神夜微仰头,眼睛里打转着期冀与盼望。
轻轻捏住人偶的衣角,神夜白净面庞上浮现一丝细微的紧张。
散兵张了张口,“……我”
“哎呀,小家伙,可不要给这位阿帽先生带来困扰哦。”八重神子兀然启唇,
“阿帽先生身份尊贵,可是有很多事情要忙的,怎么会陪你这么一个小小的神社孩子浪费时间呢~”
狐千代接收到八重神子的意思,跟随其后,“是啊,神夜,不要任性,你回去吧。”
神夜闻言,犹豫了下,慢慢松开捏着的衣角。
嘟囔着,“好吧,那我……”
“——不用了。”
冷淡出声,散兵反手攥住神夜收回的手,对视小紫毛隐含期盼的目光。
不着痕迹,瞳色加深。
“这点时间,我还是有的。”
人偶攥着神夜在两只狐狸眼皮子底下嘁了声离开。
神夜缓缓睁大眼睛,笑容重新漫上眼角唇畔。
散兵不着痕迹视线扫过神夜,在问完话后,没得到回答的神夜又自言自语念着好像有点冷。
背对着他,小紫毛‘嘿咻’一声窜起,跑去关上窗户,还屏气凝神将烛台端来,放置在近处,照亮两人之间的区域。
熟练地抓了抓头发,神夜将发饰拆掉,放在一旁,然后重重向后一躺。
头转向旁边,神夜的眼睛亮晶晶的。
“阿帽,你怎么不躺下来呢!”
等了半天,神夜没等到人偶动作,疑惑地抬眼。
宽衣合卧,散兵动作很轻,卧在神夜身侧。
窸窸窣窣声响很快停止,两道呼吸声平静响起,月光柔和浸润窗沿,房间内一时陷入静止。
神夜窝在床铺里,左右转了个身将自己裹成蚕蛹,一点一点朝着散兵靠近,气息很轻,神夜小声问道,
“阿帽,你睡着了吗?”
又挪动了一点点距离,神夜再度小声开口,“阿帽,你是不是不喜欢八重和狐千代她们呀?”
散兵微侧过脸,微弱烛光映照,神夜发觉他面上并无半分睡意。
不由自主,小紫毛的注意转移到人偶纤长浓密的眼睫上,看着看着竟有些看入神了。
“……为什么这么想?”
许是暗色浸染,人偶语气放轻些许,不复白日里的那般针尖麦芒,竟有些柔和。
神夜找回注意力,掩饰般咳了声而后开口,
“面对八重和狐千代的时候,你的眼睛总会上扬一个弧度,说话也是,语气完全不同。”
“哪里不同?”
神夜苦思冥想,“哪里都不同……就和现在比,一点都不一样!”
散兵似是笑了下,胸膛起伏,浅淡笑声很快消散在空气中。
人偶侧过身,一双深紫眼眸注视着半寸之内的神夜。
“你不该用她们和你比较。”
神夜像个蚕蛹,咕叽蹭了两下伸出头,“那我该用什么比呢?”
话一出口,神夜就感觉一股视线从自己脸庞划过,他等了几秒,没得到回复。
正以为人偶不会再说时,低低的声音很快划过耳畔,
“……没有可比的。”
神夜缓缓睁大眼睛,迟钝地感受到面前的阿帽似是十分认真,但他的大脑卡顿一下,竟没能成功衔接上去。
散兵单手压在脑后,昏暗烛光下,苍白面容镀上层暖光,给他添上些许暖意。
“你很喜欢这里吗。”
神夜放弃了把自己裹成蚕蛹的想法,坐起来正抱着枕头打了个哈欠,闻言重重一点头。
“是啊,这里的巫女姐姐们人很好,床也很舒服,还有点心团子吃,虽然八重和狐千代都是坏狐狸,不过其他都完全没问题!”
人偶平静听完,神夜想了想,一敲掌心。
“而且这里还有我的秘密基地,在那里面有树会听我说话,坐在树上可以看到许多漂亮的景色,我很喜欢在那里坐着,一整天都不会腻!”
低头凑近人偶,神夜弯眼,“就是下午我和阿帽去的地方啦,神樱树,还记得吗?”
散兵表情不明轻微点头。
神夜口中的秘密基地是鸣神大社中庭的那棵神樱树。
在神樱树向上的部分,有一处枝干虬结的空间,约有一人大小。
神夜见两人上不去,只得遗憾地为人偶指明方向。
坐在鸣神大社的屋檐上,神夜很热情地为人偶指出他平日里会去看的风景。
粉紫花瓣随风作响,人偶侧首若有所思。
神夜仰首感受着暖风从面上拂过,微微带点笑意。
侧过头来,长发的少年笑着向他伸出手,唇瓣轻微翕动,叫出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
“——阿奇。”
卧躺着的散兵瞳孔骤缩,呼吸一顿。
正抱着枕头努力斗争,戳出眼睛嘴巴轮廓的神夜感受一点细微的重量,疑惑转头。
不知何时,侧躺着的阿帽兀然坐起,一双眼死死盯着他。
视线向下,阿帽正紧紧攥着他的被角。
神夜迟疑,安抚着问道,“怎么了阿帽,突然间面色好差?”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神夜微顿,奇怪的情绪占据胸膛,他望着面前的紫发人偶,刚想诚实地摇了摇头。
但一对视那双深紫瞳孔,神夜竟奇诡地停下动作。
名字。
阿帽似乎对名字有一种特别的执着。
之前对待狐千代也是如此,狐千代只是说出“倾奇”的字眼,就被他立即打断。
倾奇……
神夜一顿,一个念头忽地划过脑海。
微弱烛光不知何时已然熄灭,只有浅淡月光浸润窗扇,一寸一寸探入室内。
呼吸极近又极轻。
人偶明知不可而为之,八重神子已经说得十分清晰,记忆与过去都被封印的神夜,不会再有任何与他相关的回忆。
但……万一呢?
神夜望着距离面前距离他已经不剩半寸的人偶,昏暗室内,唯有那双深紫眼瞳反射些许冷然月光,映着他的面庞,视线如潮汐般一点一点将他淹没。
幽暗深处,窜出一抹细细的绿色火苗。
倾奇……人们已经罕少单独用此造词。
更接近名字的,也是更容易出现的……
他绝对在哪里看到过的名字。
一点灵光‘啪嗒’绽放,神夜缓缓抬起眼,面前的人偶还在静静等待一个来自于他的答案。
怀揣着不明的情绪,神夜逐字逐句,轻轻念出,
“倾奇……者?”
散兵呼吸一窒。
神夜知道自己应该是答对了,他刚想舒缓一口气,但下一秒,人偶眼中划过一抹悲伤,脆弱神情如镜花水月,转瞬即逝。
为什么?
明明说出倾奇者时,阿帽的表情变化很大。
但是为什么,他并不高兴呢?
神夜犹豫:“阿帽……”
“不早了。”散兵直言。
神夜还想再问,但紧攥神夜被角的人偶已经躺下去,一动不动,只平静开口,“你该睡了。”
神夜抱着自己的枕头,有些无措。
他没有交过朋友,苏醒来的这几十年都待在神社之中,年长他的巫女们成熟稳重,不约而同在年幼的小紫毛面前扮演姐姐的角色。
前来神社参观的游人中罕少有年纪小的,纵然有几个看似同龄的小孩,神夜刚有想靠近的念头,随时看管他的狐千代都会稳稳伸出手,压在他的肩上。
她说:“神夜,你不能过去。”
她强调:“只有控制好你自己的力量,你才能在这里生活。”
神夜看着那些与他同龄的孩子们互相牵着手,笑笑闹闹从中庭走过,嘴里说着有趣的话,分享各自的秘密。
他或在树上,或在庭院下,或在门内,视线一眨不眨跟随着他们来回移动。
那时的神夜还会感到不甘,追着绿发巫女问个不停。
“狐千代,你说我也会有朋友吗?”
每当这时,绿发巫女总会叹口气,蹲下身摁住他的肩膀,谆谆教导。
“神夜,你要努力控制好自己。”
神夜不依不挠,“那我控制好自己,就会有朋友吗?就会有人来和我牵手,和我一起睡一张床,和我一起分享秘密,一直待在一起吗?”
狐千代没有说话。
神夜再度感受到那时的无措,情绪一点一点漫上空荡荡的胸膛。
他分不清那是什么情绪,只觉得原本就空荡的胸膛变得更加空荡,寂寞到仿佛要死掉。
望着头顶深暗之处的散兵在心底重整思绪,
神夜的记忆果然只能通过自我突破封印回归,八重神子的话……啧,并不能全信。
还有那个叫狐千代的妖怪,纵使说得天花乱坠,也不能让神夜再继续待在鸣神大社。
最安全之处……还要考量。
在此之前要将神夜照顾好,还有躯体的收集与封印相关。
愚人众的事暂且先后延,眼下,神夜更加……
散兵敏锐捕捉到一点细微的声音,思绪一停。
就从身边传来,极轻极细,极不寻常。
一团黑影窝在那里,隔着中间用于遮挡的绵软枕头,散兵并不能全然清晰地看清神夜那边的状况。
察觉不对,他放轻动作坐起,人偶夜视能力出众,即使是在无光之地的深渊鏖战十日十夜,也能将周遭环境看的清晰明了。
此刻昏暗室内对他来说与白昼无常。
拨开中间被神夜戳出眼睛嘴巴轮廓的枕头,人偶正欲询问,却眼尖瞥到细微颤抖身躯,不由得眉头紧锁。
……做噩梦了吗?
身体比起大脑先一步行动,在神夜还是史莱姆时,无数次陷入噩梦的夜晚,人偶总会轻柔抚摸史莱姆的头顶,轻轻哼着安眠的曲子,等待黎明。
手掌触及颤抖的身躯,掌下,身体一顿。
“你……”
散兵刚出声,却兀地停顿,眼瞳骤缩,下颌绷紧。
神夜缓缓转过脸,漂亮的浅紫色瞳孔,浸着层潮湿水意。
呼吸沉重,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颤音。
……他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