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极陵, 并没有这么大的风雪。而蓑郾城以前,是很多个村庄,那时还有不少可以耕种的农田,不像现在,大部分粮食都要从外地运来。

  某一年冬天,临近新春之际,夜里飘起了雪花。所谓瑞雪兆丰年, 村中百姓见到此景十分开心,家家户户都点亮了灯笼,祈祷新一年的收成能比往年更好。

  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 落雪倾斜,风声嘹唳。从山里走来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来到村子里敲响了某户人家的门,声称饥寒交迫, 想要借宿一夜。

  村人心地善良,将她请进屋里, 给她热饭热汤,留她和孩子住下。第二天早上,女人醒来却发现孩子不见了,而收留她的人家也没有见过那孩子。

  女人于是走遍了整个村子, 敲遍每一家的大门,却始终没能找到她的孩子。夜晚再度来临,风中夹着悲鸣哀啼,那女人一双眼睛竟变成冰蓝色, 站在附近的山上诅咒这个村子。

  上天仿佛听到了她的哭诉,一夜风雪过后,整个村子在初升朝阳中闪烁着晶莹的光斑,竟然被冻在了厚重的坚冰之中。

  自此极陵开始雪雾弥漫,雪雾岭的名字也由此被叫了起来。每到隆冬时节,那个女人就会来到此处寻找丢失的孩子,凡是被她抓住询问的人若是答不上来,就会被冻住。

  然而这毕竟只是传说,以前谁也没有真正见过雪妖。直到近年来,那只妖物才出现。白冥深没能将它降服反倒瞎了一双眼睛,还丢失了本命法宝,只能不断消耗真气维持结界,等到春暖之时雪妖归去才能放松一时。

  原来雪妖在山丘止步不前,是白冥深设下结界的缘故。这也是城中没有积雪的原因,否则这种没日没夜的大雪,早将整座城埋了。

  反正白冥深什么都看不见,夏醇失礼地盯着那双眼睛瞧了半天,除了浅浅的眼瞳轮廓,真像是落了满眼的霜雪。

  “太玄君对我这双眼睛如此感兴趣吗?”白冥深忽然开口,浅笑着说道。

  这哪里是个瞎子,夏醇被吓了一跳,忙说:“在下是想,玉枢君这双眼,是否还有救。”

  白冥深摇头笑道:“有劳太玄君为我担忧,不过我倒并不在意。这世上很多事需要用心眼分辨,目盲之后,我反倒看清了更多事。”

  夏醇很佩服他的胸襟:“想不到雪妖竟然这么厉害,玉枢君可曾想过将它彻底除掉的法子?”

  白冥深谦逊道:“是我学艺不精,又粗疏大意,才会中了它的妖法。太玄君也看到了,雪雾岭一带只有我白家一家修仙问道,而白家到我这一辈又人才凋零,凭我一己之力,仅能在城中设下结界防止它危害百姓,若要除掉它,恐怕还需借助他人之力。”

  少年们激动起来,唐锦年道:“玉枢君不必烦恼,如今有我师尊相助,必能除掉妖祸!”

  夏醇:“……”看来这身体的原主平时是装大劲儿了。

  “雪雾岭很久没有外人来过了,”白冥深悠悠道,随后起身行礼,“若是太玄君肯出手相助,白冥深感激不尽。”

  夏醇:“……”赶鸭子上架啊!

  少年们义愤填膺:

  “师尊之前被雪妖所伤,是因为毫无防备。这次我们做好准备一起上,一定能将它降服。”

  “没错,除魔卫道乃我辈己任,玉枢君不必客气。”

  夏醇扶额笑道:“呵呵呵呵,在下正有此意,就让我们一起联手将雪妖除掉,让蓑郾城的百姓不必再为此担惊受怕。”

  白冥深一再感谢,夏醇心里苦,却只能保持微笑。站在最后面的墨羡鱼却没有感染到其他人的激动之情,他从始至终都在凝视着白冥深,似乎想要从那双白瞳里寻找什么。

  白家的灵药十分有效,修整一夜一日后,夏醇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刺骨的疼痛也几乎感觉不到。白冥深与家中修士制定了周详的计划,只等夜色降临去诱捕雪妖。

  夏醇一边回忆冷心游的琴法心决,一边随口问道:“蓑郾城的百姓是不是都很喜欢猫啊?”

  白冥深正在调香,闻言止住动作,不无疑惑地笑道:“猫,什么猫?”

  夏醇道:“什么猫都有,橘猫三花,随处可见。想不到极北之地竟然能看到这么多猫。”

  白冥深没有回答,唇边虽然带笑,表情却似乎有些失神。夏醇歉疚道:“抱歉,忘了你看不到。”

  “没关系,”白冥深笑容温润随和,“我自己也经常忘记。”

  如此品貌双全的谦谦君子,却被妖物弄瞎了眼睛,真是令人唏嘘遗憾。

  入夜之后,一行人整装出发,夏醇命少年们留在城中,哪也不许去。

  “诶?太玄君让我们一起去吧,说不定我们也能帮上忙呢!”

  “就算帮不了忙,我们也想看师尊你降妖除魔的英姿啊!”

  夏醇心说什么英姿,挨打的英姿吗。他正色道:“雪妖的厉害你们也见识过了,此番除妖必然十分凶险,你们就等在这里,不可出门。”

  少年们心不甘情不愿地将他们送出城门。白冥深带了七名修士,九人御剑而行,在山中设下咒阵,每人各守一个方位,夏醇另有任务。

  白冥深道:“雪妖与我数次交手,仇怨已深,只能由我去将它引出。届时将它困在咒阵当中,若是计划成功,或许可以将它的妖魂碎灭。”

  而夏醇则要在他们困住雪妖的时候,去将它藏在巢穴深处的妙山七法离魂炉找回。白冥深“望”向远处,沉吟道:“希望这一次,能将那狡猾妖孽除掉。太玄君,它妖力高深,音障更是不可小觑。找回香炉后还请速来汇合,以琴音克制,免得咱们都被迷了心神。”

  夏醇:“……我自当尽力而为。”他有种感觉,那只香炉可能是解决事情的关键,只是不知找回之后要如何处理。那毕竟是白冥深的传家法宝,总不会任由他敲打磋磨。

  白冥深笑了笑,稍稍凑近了些:“太玄君身上的气息倒是有趣,好像木桃一样。”

  夏醇自己倒是没闻见什么味道:“是在白府的时候,衣服上染了香味吧。”

  白冥深摇头道:“并非世俗之香。太玄君可知,每个人的灵魂都有不同的味道。我白家世代研香,这其中最为奇特的便是‘魂香’,若是有人被夺舍了,单凭气息便可叫人辨识出来。”

  夏醇默默捏手指,还好白冥深不认识冷心游,不然可逃不过这狗鼻子。

  白家修士在风口点燃熏香,等了一阵之后,风雪中传来一阵阵哭泣。白冥深神色一凛,神识传音给其他人做好防备,随后身体一轻便已飘出数丈之外。

  夏醇悄然跟上,在雪妖出没之处隐去气息。不多时一道雪暴炸开,白冥深自远处飞回,足尖在阵中一点,待雪妖追来,霎时间已闪到咒阵方位之上。

  八支咒香立刻燃起,本该是缥缈白雾却化作有形之物,刹那间漫天雪舞香似霜花,雪妖被困在咒阵中动弹不得,张口便喷吐出一片妖灵冰元,厉啸随之而出,顿时有人双耳流血,心神震荡。

  八人坚守己位,凝气护体,死死压制着阵中妖物。夏醇趁机进入雪妖出没的雪洞,刚一进去,心口便漾起一阵血腥之气,那妖物以冰晶凝住音障,一旦有人触发结界,结晶便会自行爆裂,并释放出一道道撕心裂肺的音波。

  夏醇取出古琴,手指按在琴弦上轻轻一拨,数道灌注灵力的弦音如风刀雪刃一般飞出,将音障逐一击破。可惜他这身体修为有限,一路深入一路破障,却仍有强大妖力无可抵挡,没过多久便视线模糊,头痛欲裂。

  冥冥中想起阎浮的话,夏醇咬牙坚持,口中满是铁锈腥气。他不知自己已经七窍流血,在岔路繁多的雪洞里乱钻一气,几乎快要支撑不住。

  这时雪洞深处飘来徐徐香气,温润清凉,醇和柔煦。夏醇精神一振,于力竭时又猛然凝出一道真气,硬是顶着一道道妖力侵袭找到了雪妖藏匿宝物之处。

  那香炉如他所想,正是白奇楠家中仙山造型的错金炉。夏醇又惊又喜,用抖得厉害的双手将香炉捧起藏进袖子里。

  整个雪洞仿佛发怒一般震颤起来,洞顶坍塌下陷,大块冰雪直坠砸下。夏醇拼着一口气破冰而出,还记挂着困住雪妖的白冥深他们,不顾身上的伤痛立刻赶了回去。

  雪妖在咒香之阵的禁锢下,皮肤表面绽开一条条伤口,却威力不减,拼命抵抗。八人已经快要压制不住,夏醇赶回后立刻拨弄琴弦,以琴音克制妖性,雪妖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直,白冥深剑气出体,一招气吞山河的冰消雪释几乎将雪妖身体劈裂。

  夏醇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却不料雪妖受了这一剑反倒在激怒之下妖力爆发,不顾妖元可能被撕裂的危险挣脱咒法束缚,呼啸着朝白冥深袭去。

  其他修士的灵剑也随之赶到,长蛇一般纠缠雪妖。但那妖物好像与白冥深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一心只想将他杀死,手中冰刃闪着道道杀机,几次将白冥深逼到绝境。

  夏醇又是几声弦音破开风雪,用无形之弦束缚住了雪妖的手腕脚踝。雪妖的行动一时受制,白冥深喊道:“太玄君可拿到香炉了?”

  “在这里。”夏醇以为白冥深需要用香炉降妖,立刻取出扔了过去。

  白冥深用戴着银丝手套的双手接到香炉,面露喜色,却是将之置入袖中。雪妖看到香炉的一刻仿佛受到刺激,长啸一声,怒极怨极,竟一手握住了虚无之弦。

  夏醇忽感骨髓冷彻,心知不妙便要收回琴弦上的真气,然而还是慢了一步,妖邪寒气顺着琴弦便传到了他的身上,还没等他眨眨眼,整个人都被冻住了。

  白冥深不等雪妖再度出手,一剑穿过它的胸口,空中传来冰晶碎裂的声音,雪妖的身体掉下一块块冰甲,发出狰狞哀怨的嚎叫,将白冥深连同其他修士一起震飞。

  白冥深的灵剑在雪妖手中如同冰凌一般断裂崩碎,雪妖纵身而起朝白冥深扑去,看似即使拼个同归于尽也要他的命。另外七名修士却同时将剑刃送入它的背脊,白冥深紧跟着一掌拍在它肩上,几乎将它的身体震碎。

  雪妖又一次发出振聋发聩、哀人心弦的哭嚎,趁八人心神分裂急忙真气护体之际负伤逃走,转眼间便被风雪吞没。

  白冥深拂去衣摆的雪沫,看着雪妖逃走的方向冷笑一声:“又让它跑了,狗东西还真是命大。”

  夏醇感到灵魂都被冻住,只能用眼神求助。白冥深负手走到他身前,笑容依旧是那么温柔而忧郁:“多谢太玄君相助,可惜还是功亏一篑,让那妖物逃脱了。好在香炉已经找回,总算不虚此行。不过叫人心痛的是,太玄君竟因此丧命于雪妖之手。”

  夏醇:喵喵喵???我觉得我还能再抢救一下!

  一名修士拱手问道:“此人要如何处置?”

  白冥深用剑尖戳了戳坚冰:“此为妖力所化之冰,普通方法无法破除。但是再过不久,被冻住之人连同元神都会被冰蚀,所以放在这里不管就是。”

  夏醇:!!!

  还是那人道:“那他那些弟子……”

  白冥深笑了一声:“不过一些无知少年罢了,很快就会成为蓑郾城的一部分。”

  他又看一眼雪妖遁去的方向,眉心不自觉地皱起,原本没有色彩的眼眸突然迸射出满是恨意怨毒的神色。

  夏醇看着白冥深带人走远,视线越来越黯淡。白冥深看起来是个正人君子,却是利用他取回香炉,还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当真狠毒。

  昏昏沉沉之中,夏醇听到有人在叫他:“师尊,师尊你醒醒啊!”

  他勉强睁开眼睛,心口一震,眼前竟是唐锦年和墨羡鱼二人。唐锦年哭哭啼啼,眼睫和脸颊上都是白霜。他顾不得擦,拼命叫着夏醇,拔出灵剑在冰层上乱劈乱砍。

  灵剑每砍一下,夏醇的头就一阵剧痛。他很想大吼一声“住手”,无奈根本发不出声音。

  “别砍了,”墨羡鱼一把拉住唐锦年,冷静地说,“你砍了半天,这冰层上一个印儿都没有,可见想把这层冰打碎是不可能的。”

  夏醇感动得想哭:好孩子!真是个机智少年。

  唐锦年用衣袖胡乱擦了擦脸:“要不然用火烤?”

  墨羡鱼皱着眉道:“怕是不行。这是妖力所结之冰,普通法子肯定没用。”

  “那你说怎么办!”唐锦年气急了,一把将墨羡鱼推倒在地,“都怪你,若是你早点说出来,师尊就不会落得如此境地。一定是你怪师尊平日对待你太过严苛,所以想借机报复他!”

  少年们将夏醇等人送到城门口,一直留在原地等候。唐锦年在去方便的时候看到墨羡鱼偷偷摸摸地溜出门去,便跟在后面直到被发现。

  一番质问之后,墨羡鱼才说出实情。白家人鲜少在外界露面,世人只知现在白家的家主是素有冰魂雪魄之称的白冥深,其他所知甚少。

  但事实上,星坠湖围剿血炎之魔的时候,白冥深也曾赶去助阵,墨羡鱼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他因为兄长被困于魔心而焦虑万分,对于其他人自然没有关注。

  当莲殇君下令封印的时候,墨羡鱼疯了似的往湖边跑去,被人用剑柄击倒在地。在其他人对他一脸冷漠时,是白冥深将他扶起护在身后,遮住他的眼睛不让他去看再度失去至亲的惨烈一幕。

  他的眼泪都流在了白冥深的手心里,这来自陌生人的善意和温柔,令他此生难忘。几年过去,他倒也记不清白冥深长相如何,可是再见的时候,感觉却全然不同。

  白冥深的容貌有这么阴柔绮丽吗?声音是不是该更加深沉厚重一些?他背在身上的梅犀剑哪去了?还有他身上的气味,与当年也有所不同。

  唐锦年最听师尊的话,拉着墨羡鱼不放。血泽之战的时候一片混乱,加上墨羡鱼心神不定,记错了人家的长相声音也很正常。那时白冥深还没瞎,之后有如此遭遇,容貌气质有所改变也没什么奇怪。这么多年过去,人家换了衣料上的熏香又有什么不行!

  墨羡鱼也说服不了自己,但就是感觉怪异,他不顾唐锦年的劝阻跑进风雪之中,唐锦年担心他出事,只好跟了上去。

  两个孩子在一片白茫茫中乱走一气,竟然还真的找到了夏醇他们,只是眼前所见却令他们大吃一惊。唐锦年还想冲上去帮忙,好在墨羡鱼冷静地拉住他躲了起来,等白冥深离开才出来。

  两名少年争执不休,墨羡鱼负气在冰上踹了一脚:“他就是个人渣,死了也罢!”

  唐锦年咬牙切齿:“姓墨的,你说什么!”

  墨羡鱼冷冷道:“难道我有说错吗,我这一身大大小小的伤都是怎么来的?”

  唐锦年大喊道:“那你还跑出来干吗,难道不是担心师尊出事吗?”

  “呵,”墨羡鱼冷笑一声,“我只想看看雪妖究竟能不能被这草包除掉。”

  唐锦年恼怒不已,拔剑相向。眼看着二人就要打起来,夏醇却看到飞雪连天之中,有一高大的身影徐徐走来,似乎就是那个“鸟头人”。

  此人不知是善是恶是敌是友,他很想提醒两个少年,却连眼珠都转动艰难。一阵挣扎之后,那人在他微弱的视线里越走越近,他心思起伏,却无力支撑,彻底失去了意识。

  墨羡鱼十分敏锐,最先察觉到有人接近。经他提醒,唐锦年终于发觉。两名少年握剑在手,在“速冻师尊”身前摆出相同的架势,警惕地问道:“阁下是什么人?”

  那人走得近了,却不回答。他手腕上拴着一根乌黑的锁链,另一端锁在肩上那只鬼面恶鸟的一只脚踝上。恶鸟振翅发出骇人吼声,唐锦年吓得一哆嗦:“这鸟……怎么叫声比老虎还可怕!”

  墨羡鱼见了这鸟也是一惊,心说此人怎么会出现在雪雾岭?若他出手,他们师徒三人必死无疑,恐怕连骨头渣子都会化成雪片。

  那人高大的身影穿破风雪出现在眼前,二人虽然看不见他帽子下的容貌,却在他恐怖的威压之下双腿发软。

  两名少年勉强摆出的气势根本不被放在眼里,那人凝气打入坚冰之中,无法破开的妖冰转瞬间便烟消云散了。唐锦年又惊又喜,收起剑道:“多谢阁下,敢问尊姓……”

  墨羡鱼一肘撞在唐锦年肋侧,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话自然也说不下去。那人只当这两个少年不存在,直接走到夏醇面前将他打横抱起。

  唐锦年愣了一下:“你,你要干嘛啊?”

  那人像是听不见一样直接迈步走开,鬼面恶鸟一声咆哮,二人顿时瘫倒在雪地上动弹不得。两名少年好一会才挣扎起身,惊愕间对视一眼,赶紧追了上去……

  雪妖负伤逃走后,雪雾岭的风雪更加狂猛。漫无边际的白茫之中,有一座几乎被埋起来的小木屋在风中兀自顽强地站立着。破窗被破棉被堵住,缝隙中隐隐透出火光。

  门前有人席地而坐,风雪好像畏惧他一般绕道而行。他肩上的鬼鸟躁动不安,似乎并不想与他亲近,无奈脚踝上锁着特殊材质打造而成的锁链,任凭它有妖鬼修为也挣脱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夏醇渐渐有了知觉,缓缓睁开眼睛,看到被鸟雀筑巢的木梁。屋子里生了火,勉强抵抗住了漏进来的风。他僵硬的四肢微微动了动,垂眼看到身上盖着一件黑色羽翼大氅。

  “这……哪啊?”夏醇喃喃道。

  “师尊,你醒了!”唐锦年扑了上来,差点把夏醇压吐血,“这里大概是山中猎户的小屋吧,反正没人住。”

  墨羡鱼抓着唐锦年的后领子将他拽开,低声道:“你……还好吗?”

  夏醇坐了起来,大氅从胸口滑下,这才发觉自己身上什么都没穿。他诧异道:“我衣服呢?”

  唐锦年的脸顿时红透,又羞又恼好像没穿衣服的是他自己:“被那孟浪恶徒扒光了!”

  夏醇想起风雪中走来的“鸟头人”,看来自己似乎是被那人救了。他看了看火堆旁烤着的衣物,平心静气道:“为师衣服上都是冰渣霜雪,在火旁受热都化成了水,人家也是好意。”

  唐锦年的脸却更红,好像要滴出血来,扭扭捏捏道:“他完全可以让我们服侍师尊除去外袍,可他却……一件都没给师尊留下……”

  夏醇掀开大氅往里看,果然是一览无遗。这人怕不是扒衣老爷!

  唐锦年欲哭无泪,将夏醇失去意识之后的事情说了一遍。他起初以为有人肯出手相救,又能破开妖冰,一定是修为深厚、道法超然的高人,谁料墨羡鱼却凭着那只仿佛阴曹地府飞来的鸟认出,那人绝非善类,而是传闻中破碎虚空遁去诸天万界又卷土重来的九灵境魔主。

  别说是他们两个小辈,就是再来二十个修为精深的前辈,也不是那人的对手。因为只能眼睁睁看着师尊受辱,唐锦年十分自责。

  夏醇心说,什么玩意儿,魔主?听这个头衔好像不好惹。这是怎么了,又是妖又是魔的,天要亡我啊!他沉吟道:“那他人呢?”

  唐锦年指了指门口小声道:“在外面坐着呢,哼,怪人。也不知他想做什么,反正就是不肯让我们离开。”

  夏醇裹着大氅,对唐锦年道:“他既然出手相救,应该没有恶意。外面天寒地冻,总不能让救命恩人受罪,去将他请进来,为师要当面道谢。说不定认识之后,他就会让我们离开了。”

  想起要与魔主说话,唐锦年无端打了个寒颤,却还是垂头丧气地奉命出去了。

  夏醇看向一旁冷着脸的墨羡鱼道:“你一早就怀疑白冥深的身份,怎么不说出来?”

  墨羡鱼沉默片刻才说:“反正就算我说了,你也好,他们也罢,谁也不会信我。”

  他语气平静,并非赌气,而是长期以来受尽冷眼所得出的结论罢了。夏醇笑了笑:“以后有这种事一定要说出来,如果别人不信,那等他们看到事情真相果然如你所说,到时他们脸上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墨羡鱼:“……”他本以为会挨骂,没想到夏醇竟会这么教他。

  他迟疑了一下,走到夏醇身边俯身耳语道:“师尊,那魔主不好对付,等他进来之后我想办法牵制住他,哪怕只有一瞬间让他分神,师尊也好出手将他制住。就算不成,也能找个机会逃走。”

  夏醇不解:“他救了我,也没对你们出手,为何非得这样做?”

  墨羡鱼握紧剑柄:“正邪不两立,既然是魔,自当除之。如若不行,也不能与他呆在一起。”

  说着,他将半干的衣物交给夏醇,随后又冷冷地站在一旁。夏醇心说这孩子是个干大事的啊,跟唐锦年那个傻白甜完全不同。

  他虽然不想动手,可的确想把衣服穿上。上身刚刚穿好,还没来得及穿裤子,已经有人披着风雪走了进来。他情急之下两条腿伸进同一裤腿,一顿手忙脚乱期间,那人已走到床前。

  墨羡鱼眼色一寒,业已出手。夏醇吓了一跳,起身便想阻止,可腿还并在一起,直接扑出床外。

  眼看就要一脸拍在地上,却被人接在怀里。那人一手搂住他,另一手轻挥衣袖,墨羡鱼连同他的剑一起嗖地飞出门外。

  木门砰的一声关死,任凭少年如何敲打撞击也纹丝不动。

  夏醇急于挣脱,却被人牢牢抓住,只好说:“刚刚多有得罪,还请阁下见谅,多谢你出手……”

  他抬起头的一刻,所有的话都哽住了,眼前正是心心念念惦记的人,可那双眼中却没有丝毫温情。

  下一秒他便被按在墙上,脖颈被狠狠掐住。阎浮凑到他耳边,许久没有开口,夏醇依稀听到深深吸气的声音,感到耳根颈侧都发痒。

  这个大狗子是在……闻味道吗?

  “你……”

  夏醇刚一说话,便被打断了。阎浮的嘴唇几乎贴在他的耳朵上,声音的温度低至冰点:“又找到一个。”

  夏醇打了个寒颤,心说不对啊,什么叫“又”?他的裤子掉了,光着两条腿,若是衣襟再短一点,怕是要露出被冻成一团的小兄弟。阎浮的压迫感,和身体紧贴引发的不适让他冷汗涔涔。

  阎浮见他的反应,产生了几分误会:“怎么,你很怕我?”

  夏醇扯动嘴角:“那倒不是,不过你能不能先放手,我不习惯与人距离如此之近……呕……”

  阎浮脸色更加阴沉:“我就如此令你作呕?!”

  夏醇哭笑不得:“误会,你,你听我解释。你救了我,我怎么会对你有所反感,实在是……”

  “谁说我是想救你的。”阎浮声音更冷,不退反进,身体完全紧贴夏醇,“我是为了杀你,才会将你从妖冰中弄出来。说吧,你想怎么死。”

  夏醇:“……”神逻辑啊。算了你开心就好。

  他看着阎浮,眨眨眼道:“既然有的选,那能不能,让我高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