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我见诸君多有病【完结番外】>第89章 你教的睚眦必报

  泠鸢说的不错,果真下雨了。

  马车行到谢府门前时,淅淅沥沥的雨便落了下来。

  不大,但淋在身上叫人心烦。

  只是还没等我叫雪蛟去备伞,就有人递上了两把油纸伞。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徐管家。

  心境使然,瞧着那张如笑脸弥勒般和善的脸,我只觉得厌恶。

  所以我对他没什么好脸色,撑开伞便径直入了府。

  绕过影壁,背身立在廊下的谢镇山便透过雨幕撞进了我眼里。

  我停住步子,沉唤他一声:“叔公,玄之来了。”

  谢镇山闻声而动,转过身来,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盯着我:“来做什么?”

  “来接九阙回家。”

  “我还以为,你是来杀我的。”

  我轻笑,又朝他走近几步,“叔公这般想也可以。”

  话落,谢镇山怔了一瞬,忽而畅快地大笑了起来。

  雪蛟蹙起眉,垂在身侧的手已经按上了腰间的刀。

  我朝他摇了摇头,复又看向谢镇山,说:“总在雨里说话也不是个事,叔公何不放我进屋,给我一碗茶吃。”

  他道:“你要杀老夫,还向老夫讨茶,就不怕老夫下毒害你?”

  我挑了挑眉:“玄之觉得叔公做不出那等腌臜事。”

  谢镇山没再说话,深深望了我一眼后,就转身进了前厅。

  我也跟着往厅里走。

  踏进门,我收起伞,回身朝雪蛟望去一眼,他便会意,没跟进来,只候在了门口。

  厅中只有我和谢镇山两人。

  我立在门口,一眼便看见了桌上摆着的两盏尚冒着热气的茶。

  两杯都在主桌。

  一杯在谢镇山手边。

  另一杯在等着我去喝。

  “这是今年的新茶,不知合不合你的胃口,且尝尝吧。”谢镇山语气清淡,手指却在胡乱的摩挲着茶盏盖子,带着难掩的慌乱。

  他心乱了。

  因为我。

  我扯起个笑,抬步走到他身边坐下,端起了那盏茶。

  这是我说不上名儿来的茶。

  味道馥郁清幽,茶水颜色也漂亮。

  只是我不喜欢。

  “我念旧,还是照旧来盏雾里青吧。”

  谢镇山略笑了笑,说:“窖里的雾里青没了。”

  “那就三江春。茶没了,来壶酒尝一尝也是成的。”

  “也没了。”他叹了声,意有所指,“都没了。”

  “怎么,叔公如今日子这般落魄,竟是连口酒都供不起玄之了。”

  我将茶盏磕回桌上,力气用得大了些,直将红木桌面磕出几道缝来,蛛网一般,蜿蜒而走。

  这是修竹昔年亲手打的桌子,谢镇山宝贝得很,他心疼地伸手摸了摸桌面,有些不痛快地看了我一眼,“老夫这儿没酒,旁处的酒有的是,你且去别处讨。”

  我抬手压在他腕上,用了很大的力气,迫得他抬头看我:“若我说,偏要喝你谢镇山的酒呢?”

  谢镇山皱起眉,不悦地叫我滚。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沉下来,瞪着眼,瞧着很是骇人,落进我眼里,却引我发笑。

  “叔公,你了解我,可我也同样知晓你的脾性。”

  “就比如现在,我就知道你并非是恼怒,而是心虚。”

  我捻着指节又笑了一声:“叔公在心虚什么呢?”

  “是因为你们诓骗了我这么多年,还是因为你们平白叫我的胞弟吃了那么多年的苦?”

  我声音含笑,半点怒意不带,可谢镇山却被我几句话压弯了腰。

  他的脊背塌下来,头也垂着,明明瞧不清他的表情,却平白能感觉他的困顿。

  我瞧着他,觉得有些熟悉。

  半晌后恍然想起,当年修竹死的时候,他也是这么一副颓唐的模样。

  看起来,他对我,也不全是虚情假意。

  我不合时宜地笑了笑:“叔公,玄之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但我不想同你走到刀剑相向那一步。”

  “我想要一个真相。”

  话音落下,谢镇山许久没有做声。

  我坐在主桌的另一边,慢条斯理把玩着铁扇,并不着急。

  谢镇山不会叫我失望。

  “你想知道什么,我说。”

  看吧,我又赌对了一遭。

  我轻笑,将他的那杯茶递给他:“愿闻其详。”

  ……

  谎言不会伤人,真相才是快刀。

  我以为我的心性已经足够沉稳,可当谢镇山将昔年真相摆在我面前时,我还是不可抑制地发了怒。

  原来方止行说的都是真的。

  原来他们养我,只是因为他们逼死了我爹娘,要用我来堵悠悠众口。

  原来言月平白被磋磨那么多年,只是因为他性子冷,不会像年幼的我一般抱着修竹的腿痛哭。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我恨得咬牙,一扇削掉了桌角,对谢镇山怒目而视:“你们两个真是做得一出好戏!”

  迎着我犹如恶鬼般的目光,谢镇山脸色不变,只语气中带了几分怅然:“初时,我与修竹是心思不正,可后来,我们也是拿你当亲子对待的啊。”

  “玄之,你扪心自问,你从小到大,叔公与你师尊可有半点对不住你?”

  “……”

  是了。

  他们从没对不起我过。

  我年少轻狂时,时常惹是生非,全靠修竹和谢镇山在背后保着,连方止行都曾为我平过祸。

  他们都于我有恩。

  赶尽杀绝好似不妥。

  可他们也是叫我弟弟苦痛的元凶,若是就这般轻易放过了,岂不是对言月不公。

  况且,言月要赢,我也要赢。

  所以——

  “罢了。”我叹了口气,将搁置在我手边的那盏新茶拿了过来,“以茶代酒,今日我们杯酒泯恩仇。”

  “日后,我们便是陌路人,再见面,本尊定然杀你。”

  闻言,谢镇山目露惊诧。

  很显然他没料到我会放他一马。

  我没再多说,只端了茶盏轻呷一口,而后朝他轻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快些喝。

  谢镇山抿唇,手盖在茶杯盖子上,却迟迟未动。

  他在害怕,怕这里有诈,也在琢磨我这么轻易就松了口,是不是还有什么后招在等着。

  这是人之常情,可我没那个耐心等。

  我用血扇在他手背上轻敲了敲,寒声问:“叔公是觉得玄之这安排不妥?”

  “没有。”

  他摇了摇头,将一盏茶喝了个干净。

  瞧着杯中剩下的些茶叶,我嗤笑了声,站起身来,大步往门边走。

  谢镇山没追上来,却有长刀出鞘的声音自我背后响起。

  我脚步一顿,回过身去看,便见谢镇山将刀横在了颈上。

  我没去夺,只抱臂倚在门边,等着看他要做什么。

  “九阙小子就关在后院,你带他走吧。”

  他叹了一声,沉声道:“玄之,是老夫对不住你,只八风门的一干弟子都是无辜的,还望我死后,你能善待他们。”

  这是托孤?

  不,我太了解谢镇山了。

  他这不是要死,只是要用这毅然赴死的架势,来博我一分心软。

  只可惜,他又一次看错了我。

  我没说话,只朝他笑眯眯地竖起了三根手指。

  谢镇山看得一头雾水,才欲开口问,就见我又一根一根的将手指收了回来。

  只等最后一根手指落下,一口黑血从他的口中喷涌而出,溅在他宝蓝色的袍子上。

  他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迎着他的目光,我噙起个寒凉的笑:“叔公不会真以为,我是个什么肚量大的人吧。”

  “旁人犯我一分,我便回敬十分,这是叔公当年教我的,叔公觉得我学的如何?”

  断肠散是剂猛药,深入脏腑,谢镇山疼得冷汗涔涔,早已说不出话来,只能大张着口,费力地吐出些气声来,整个人已是强弩之末。

  我移开眼,抛去一枚柳叶刀,给了他一个痛快。

  利刃入肉,随后便是重物落地的声响。

  谢镇山死在我手上了。

  我赢了,可好像赢得没那么漂亮。

  我吐出一口浊气,压了压隐隐作痛的心口,转身推开了门。

  雨停了,天晴了。

  一推开门,入目的就是明媚的日光。

  我瞧着它,眼眶有些发热。

  只是这日头刺眼罢了。

  我抹了把脸,低低地笑了一声。

  这时候,雪蛟走了过来。

  他满身满脸都是血,眼里还闪烁着战意,显然这一场厮杀不够叫他过瘾。

  “主子,已清理干净了。”他顿了顿,又道,“依主子的吩咐,只把那个叫阿清的放走了。”

  我点了点头,与雪蛟迈过了遍地横尸,出了谢府。

  黑金马车旁,正立着一道倩影。

  雪蛟轻咳了一声,她转过头来,对着雪蛟笑了一下,瞧见了他满脸是血,又拿了帕子来给他擦脸。

  我没管正腻歪着的俩人,抬步走到马车的小窗边,撩起了小窗边的帘子往里看。

  ——九阙正在其中。

  不知几日水米未进了,他的脸颊凹陷得厉害,我养出来的那点肉都掉了个干净,身上衣衫破烂,露出覆着一道又一道狰狞伤疤的皮肉。

  忽略掉他尚有微弱起伏的胸膛,整个人看起来与死尸无异。

  我咬了咬牙,将这笔账算在了方止行头上。

  不杀了他,我誓不为人。

  “少爷,可是你吗?”背后有人唤我。

  我回头去看,一眼便瞧见了不远处的阿清。

  他身上没有伤,只袖口和鞋面上有些浅浅的血迹,想来是从何处沾染来的,手背在身后,不知是藏了什么东西。

  “你有事吗。”

  阿清说:“老爷留下了样东西,少爷可要瞧瞧?”

  我揉着眉心,叫他将东西拿来。

  阿清点了点头,慢慢朝我走了过来。

  行至我身前之时,我瞧见他口唇微动,却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便问道:“你在说什么?”

  “我说你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该下地狱去!”

  阿清骤然暴起,攥了匕首便朝我扎来。

  他是个粗使小厮,不通拳脚,只是力气稍大了一些,那匕首连我的衣角都没碰到,就被泠鸢用鞭子抽到了一边。

  雪蛟跑过来,一脚踹在阿清的肚子上,将人踹飞出去,又拔了刀要去砍,被我拦了下来。

  我缓步走到倒地不起的阿清身前,用鞋面踩住他的手,居高临下地问:“本尊待你不薄,也不想为难你,你何苦自寻死路。”

  话音落下,阿清就想像是被点着了的炮仗,整个人都如疯魔了一般。

  他恶狠狠地瞪我,双眼外凸,目眦欲裂,再不见当初的和善憨厚:“老爷待你也是不薄,你不还是杀了他!”

  “你这个黑心肝的东西!毕生都不配得到真心!”

  “最该死的是你才对!”

  他扯着嗓子大吼,我皆听在耳中,心里没什么波澜,也懒得去说什么。

  他是个只知道老黄牛几文的平头百姓,我与谢镇山之间的诸多仇许多怨,同他讲了也是对牛弹琴。

  所以我不想多费口舌,转身迈开步子,小腿处忽然传来一阵剧痛。

  我低头,发现阿清不知从何处又摸出来一把刀,在我腿上开了道口子。

  不深,但温热的血流进靴子里,那粘腻的感觉让我觉得有些恶心。

  我蹙起眉,只觉得费解。

  明明我都放了他一条生路了,为何还要来触我的霉头?

  我沉思着,忽被一声尖锐的响身后打断了思绪。

  我下意识抬头,便见天幕上炸开的一道不甚明显的艳色,看位置,是在城北放的。

  红色的,凤鸣声的响箭。

  是我幻胥宫独有的。

  我蹙起眉,偏过头问:“钦北来了?”

  泠鸢摇了摇头:“属下不知。”

  我又问:“方止行的秘宅是不是就在城北?”

  “不错。”

  闻言,我忽有些心慌。

  因为我曾给过言月几支响箭,他也是随身带着的。

  我欲带着他们往城北去,却又怕九阙经不起这一路耽搁。

  思来想去之下,我决定只身前往。

  “泠鸢,你们带着九阙去找医官,本尊前去城北寻人。”

  “那这阿清呢?”

  “随你们处置。”

  “那谢府……”

  “一把火烧了干净。”我回眸望一眼府门上那偌大的牌匾,有些怅然道,“好的坏的,就都叫它散在火里吧。”

  泠鸢点了点头,轻声应下。

  雪蛟看出了我情绪不高,只是他嘴巴笨,想了半晌,也只吐出了声干巴巴的万事小心。

  “该小心的另有其人才是。”

  今日若再叫方止行逃了,我玄之便枉为人兄,枉为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