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我见诸君多有病【完结番外】>第63章 嚣张跋扈又如何

  远处厚密的黑云层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隐约透着一块青白色的天。

  四下皆是乌涂涂的一片,唯有城门边的几簇火把成了唯一的光源。

  皇帝的仪仗队分作两排列队,身着明黄龙袍的苍望鹫立于正中,火光摇曳,映得他衣上金线华光流转。

  许怡安眼尖,一眼便瞧见了苍望鹫,笑着向他招手,复又低下头对我道:“仪仗队都给你搬出来了,你面子真大啊。”

  可不是。

  皇帝亲自带了仪仗出城相迎,这份殊荣,北凉别无先例。

  不过,我受得心安理得。

  我不要他的江山,这点排场给足我,也是应当的。

  我轻笑了声,眼瞧着苍望鹫越来越近。

  他走到我身前,伸手按在我肩上,用了两分力气抓了下:“辛苦了。”

  这是与他少时玩乐的小动作,如今也成了我们交心的暗语。

  此举意在告诉我,队里头混了眼线。

  我眨眨眼,示意他我已明白。

  苍望鹫点头,扭头看向旁侧列队跪拜成一片的官员,眯起眸子端详了片刻,忽又蹙起眉,疑道:“怎么少了几个?”

  “齐侍郎呢?”

  “宋尚书呢?”

  “他们人都哪儿去了?”

  瞧着苍望鹫紧皱的眉头,我暗笑一声这人会做戏,抿唇轻咳了声,示意来人回话。

  “启禀皇上,”裴观海立刻明了我的意思,以额贴地,说得字字恳切,“返京之时遇着了一伙流寇,几位大人念下官等年事已高,便自请留下殿后。”

  “待我等行至半路,再派人去探时,几位大人已然命陨,连具全尸都未曾留下。”

  裴观海叹了口气,又道:“还望皇上能给几位大人的家眷多多封赏,才好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话落,一众言官也跟着叩首,为他们请封。

  苍望鹫惊骇地瞪大眼,又转过头来问我:“玄之,他们说的可是真的?”

  我点点头,温声陪苍望鹫演这出君臣情深的大戏,“那几位大人,都是皇上的忠臣,北凉的忠臣,合该厚待。”

  苍望鹫深吸了口气,像是气极了,我却知道这厮此刻已经高兴得要上天了。

  毕竟这起子太后的新臣向来要他头疼,我一出手,就折了她大半臂膀,他怎么会不开心。

  他果真将喜怒不形于色学得极好,心里都要乐开花了,面上却仍是一片骇人的怒色。

  我怕自个儿忍不住笑出来,砸了他的戏台子,便叫雪蛟推着我往旁边走了走。

  许怡安凑过来,倚着轮椅的把手与我说话:“你觉不觉得皇兄变了?”

  “哪儿变了。”

  许怡安盯着苍望鹫的背影,小声地说:“我觉得他成熟了,越来越像个皇帝了。”

  我轻笑,又问:“何以见得?”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原来的他是喜是怒,一看眼睛就知道了,可现在不一样。”

  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向我的,“现在的他就跟你似的,是喜是怒,看眼睛根本就看不出来,都是冷兮兮的一片,一点儿都不真诚。”

  真诚。

  倒是许久未曾听过这个词了。

  我微微一笑,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

  “呆子。”

  “如今这世道,以诚待人的都是输家,藏了满腹心思的,才能赢得盆满钵满。”

  许怡安对上我的眼,略一怔愣,而后也笑了出来。

  她道:“也是,做皇帝的哪有心不脏的。”

  我抬眸瞧她,伸手在唇边点了点,示意她慎言。

  许怡安点了点头,朝我比划了个手势,据她所说,那是“明白”的意思。

  不清楚,不懂,也懒得去想。

  我打了个哈欠,翘起那条完好的腿,好整以暇地盯着不远处的苍望鹫训话。

  瞧着瞧着,我就发觉出了两分不对劲。

  那跪作一团的官员里,似乎少了一个。

  “兰西书呢?”我手肘搭在轮椅扶手上,撑着下颌问。

  雪蛟道:“兰大人晕倒了,现下正在马车里歇息。”

  我淡淡应了声,不再说其他的,倒是一旁的许怡安一下子炸了庙。

  “皇上亲自出城,他敢不见?”许怡安撅起嘴哼了一声,“我一定要告诉皇兄,让皇兄狠狠罚他。”

  我扫了她一眼:“别闹。”

  我与兰西书之间的恩怨,苍望鹫是最明白的,平日里我磋磨他,无伤大雅的皮肉之苦,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可如今的兰西书毕竟是他亲自提拔起来的宰相,多少还是要给他些面子的。

  许怡安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听我如此说,却也不情不愿地点头应下了。

  就在这时,苍望鹫走了过来。

  他扫了许怡安一眼,又看向我,“都已妥当了,走吧。”

  说着话,他便走到我身后,顶替了雪蛟的活计,亲自推着我的轮椅往前走。

  许怡安惊得瞠目结舌,我却坐得稳当。

  “皇上纡尊降贵至此,落在外人眼里,岂不又为臣添了个嚣张跋扈的罪。”

  “你是朕的好友,又是先帝亲指的摄政王,便是嚣张跋扈些又如何,有几个敢嚼你舌头的。”

  苍望鹫垂眸扫我一眼,笑道:“怎么出去一趟,连称呼都变了,听着真是别扭。”

  我挑了挑眉,揶揄道:“自是惊惧于陛下天子之威,不敢不守礼。”

  他轻啧,语气微凉:“朕还不知道你的性子,少来这套。”

  我哼笑,不再言语,只任他推我进城。

  待进了城门,这金子打的轮椅就没了用,被苍望鹫唤了人来抬着,丢到了马车上。

  钦北和雪蛟扶着我上了软轿,与许怡安的轿辇并驾而行。

  苍望鹫行在我们前头,仪仗队伍在旁侧浩浩荡荡的分了两路。

  连曲轩和秦长欢两个都不想露面,便乘着马车,走在了最后头。

  而林祺东和陆翩然,被我叫泠鸢和雪蛟两个亲自护送着往幻胥宫去。

  将一切都吩咐妥当了,我窝在软垫上,翘着腿,懒洋洋地阖着眼,听外头的诸多喧闹。

  听着听着,我便想起了件事。

  “钦北。”我撩起帘子,倾身露了半张脸出来,“待会儿你寻个机会,往沁园斋走一趟。”

  “若是瞧见了人,也别说旁的。”

  “只告诉他们,北凉是本王的地界儿,谁若是想插手,便先接本王一封战帖。”

  我略顿了顿,又道:“从沁园斋回来,你便带着雪蛟他们,去儋州请温玉成和他小娘过来。”

  “不求掩人耳目,只要人尽皆知。”

  这是我早在凤阳就吩咐过他们的事,钦北心中明白,答应得干脆利落。

  钦北脑子活络,办事也懂分寸,我自是放心他,便撂了帘子,闭上眼小憩。

  软轿虽晃些,却比马车舒服得多,我闭目养神,却险些当场睡过去,九阙连唤了好几声,才将我堪堪唤醒。

  我下轿,方知天已大亮,却是阴沉沉的一片,不见日头,只有厚密云层满罩。

  我由九阙扶着,重新坐上那架被我嗤之以鼻的,处处泛着铜臭味的黄金轮椅。

  抚摸着把手上的红宝石,我还是想不通,为何这个朋友非交不可。

  九阙不知我心中所想,推着我,兴冲冲的去与苍望鹫和许怡安碰头。

  许是我的脸色太过难看,苍望鹫只望了我一眼,就笑了起来。

  他摆手屏退九阙,换了自己亲自来。

  他低笑道:“你别苦着脸了,虽是瞧着不好看,但却实在贵重,这可都是从朕的私库里出的呢。”

  我抬头睨他一眼,冷哼:“那等下回,我打个更沉的给你。”

  “得了,朕无福消受,还是留给你自个儿享受吧。”

  我幽幽道:“你是九五之尊,什么好东西享受不得。”

  闻言,苍望鹫嗤了声,抬头远眺,语气微沉:“什么玉贵金尊,不过尽是些虚的。”

  我也抬头,不见辽阔天幕,只那朱墙碧瓦之间吝啬的露出一小片狭长青白的天。

  恍若笼中鸟所窥。

  人人皆说皇帝好,却不知在这深宫之中,在这红墙绿瓦之间,谁都称不上是好。

  我长长一叹,拍了拍苍望鹫的手背,以作安慰。

  苍望鹫垂头朝我笑笑,在我肩上攥了一把,用了些力气,抓得我皮肉微疼。

  行于我们身侧的许怡安忽然来了精神,她瞅了瞅苍望鹫,又看看我,眼睛倏然发亮,脸颊飞上两片可疑的红云。

  “我有点儿磕你俩了。”

  “你俩好好过,我跟嫂嫂会祝福你们的。”

  “……”

  “……”

  我和苍望鹫都是受过她疯言疯语荼毒过的,自是明白她这话的意思,脸都绿了。

  我嘬了口牙花子,瞥了苍望鹫一眼,问:“太后赐婚,她抗旨不遵,是不是得罚一罚?”

  苍望鹫木着脸点头:“禁足三月。”

  “轻了。”

  他问我:“那你觉得该如何?”

  我的视线落到许怡安身上,冲着她阴恻恻地笑:“怎么着也得罚抄诗书,再罚俸三月才是。”

  许怡安的脸唰的一下就白了,立刻挂在苍望鹫身上,小猫似的哼唧着给自己求情。

  苍望鹫虽说也拿许怡安当妹妹看,但到底是没有亲缘,立刻甩手将她撕了下去。

  许怡安见求不动苍望鹫,又过来捏我的肩膀,来求我给她网开一面。

  我皮笑肉不笑地戳戳她的额头:“没事儿,你且回长乐仙府去慢慢磕。”

  许怡安眨巴着眼卖乖,那样子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我和苍望鹫一个瞧西,一个看东,就是不看她。

  眼见逃脱无望,许怡安气得脸都红了,鼓着嘴瞪着眼,跟池塘里的蛤蟆似的。

  我去扯她的袖子,她猛一甩手,赌气地往旁侧走了两步,却一头磕在柱子上,疼得她捂着额头抽气,眼眶里含着泪花。

  苍望鹫眼疾手快地将她拽到身边,只见那白皙饱满的额头上多了一块红印子,还肿得高高的,寿星公一样。

  我瞟了一眼,很不客气地笑了出来。

  许怡安闻声便瞪我:“不许笑!”

  我以拳抵唇轻咳,“好,我不笑了。”

  这般说着,那嘴角却不受我控制似的,如何都展不平。

  并非是我存心取笑,实在是许怡安那高肿的额头实在太滑稽。

  不光我,苍望鹫也是如此。

  不过他比我能忍些,没乐出声来,还能温声哄人。

  我没他那份本事,便慢悠悠移开眼,不再去瞧她,只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

  “不罚了行不行,皇兄,你看我都磕红了。”

  “不行。你口无遮拦,不叫你长长记性怎么行。”

  “那不罚仨月,一个月行不行?”

  “不行。”

  “那不罚我俸禄行不行?”

  就在许怡安掰着手指跟苍望鹫据理力争的时候,苍望鹫的贴身大太监来了。

  看着跟市井小民一样讨价还价的俩人时,曹公公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疑惑的目光投向我,我淡淡一笑。

  别问我,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若不是我此刻行动不便,我肯定立刻就离这俩人远远的。

  跟他们待久了,我都怕傻气会传染。

  眼看着二人你来我往,越说越来劲,曹公公迫不得已,还是叩首打断了苍望鹫。

  “皇上,摄政王身体抱恙,在风口里说话也不是个事儿,不如进去说话?”

  苍望鹫惊觉身边多了个人,强装着镇定点头:“也罢。”

  他指着许怡安道:“你皇嫂正念叨着你呢,你且去瞧瞧她。”

  许怡安不情不愿地偃旗息鼓,哼了声,扭身就走,走出去几步又扭身回来,“本公主不认路。”

  苍望鹫叹了口气,摆手叫曹公公领她去。

  我对他道:“别忘了再寻个太医来瞧瞧公主额上的伤。”

  曹公公点头应是。

  许怡安横了我一眼,撅着嘴走了。

  苍望鹫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走吧。”

  我打了个哈欠,客气地朝他点点头:“有劳陛下了。”

  “再客气,朕就将你扔这儿,让你自个儿走进去。”

  堂堂皇上,威胁起来竟这般幼稚。

  我闷笑了一声,扬着下巴,颐指气使道:“快走,让我瞧瞧你日日挂在嘴边上的天仙儿是什么样的人。”

  “天仙儿你是见不着了,老妖婆倒是能给你一个。”

  我同他对视一眼,笑意更深。

  管她是天仙还是老妖婆,都得乖乖俯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