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我见诸君多有病【完结番外】>第57章 脏心烂肺的东西

  傀九跑了。

  很狼狈的,甩了把石灰,使轻功朝林子深处跑了。

  他顶着一张跟我相似的脸,用这种办法脱身,我莫名觉得有些丢脸。

  裴邺扶着我,眼看着傀九离去的方向,问:“可要追吗?”

  “不用。”我疼得眼前发花,不禁烦躁地皱起眉,“万一有埋伏就不好了,且先放他一遭。”

  裴邺点了点头,看了一眼我的腿,“尊主,你可还能走?”

  我很想说可以,但实在是脚不能沾地,一步路都走不了。

  裴邺看出了我的窘迫,也没说要背我,让我接着下不来台,只是虚虚将我拢在怀里,让我将大半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有心的。”我没扭捏,就任他扶着往前走,口中轻笑着揶揄,“想来日后娶妻了,也是个好夫婿。”

  闻言,他抿唇笑了一声,“娶妻是不大能了,这好夫君倒是还能做上一做。”

  呦呵,有情况。

  我偏头瞧他,却因为这夜深林密,一时也没能在他脸上瞧出什么羞赧青涩来,便也作罢。

  我们在林中走了好一会,踩过了不知多少细草青叶,才遥遥看见了城门。

  明月悬在那红瓦青墙之上,月光撒了满地,照得一片亮堂堂,却无端显得孤寂。

  我盯着那轮清月瞧了好一会儿,脑子里头思绪万千,最终出口的,也不过就是一声叹息。

  裴邺听见了我那声叹,问道:“尊主为何伤怀?”

  我摇摇头,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看不清。

  周遭一切的事都与我想象中的不一样,都超出了我可掌控的范畴。

  我有心想改变,却不知该如何下手,只有满心迷惘。

  “尊主。”裴邺轻道,“晚辈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好笑地看着他:“没什么不当讲的,说吧。”

  裴邺薄唇轻启,声音不大,却如拨云吹雾的风,叫我豁然开朗,他道:

  “方前辈避世闭关许久,其事务皆交于徒弟处理,便是下头人阳奉阴违,只怕他一时也觉察不出什么。”

  是啊。

  没准儿,我一开始从方止行身上入手就是错的。

  他避世许久,他闭关之时,我与黎楚川萧祁几个都还不认识,便是他有心要从背后刺我一刀,也不会想到要从他们身上下手。

  唯一的可能就是,方止行毫不知情,落在我身上的一切阴谋诡计,都是傀九一人所思所为。

  可是,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难不成兜那么大一个圈子,就只是为杀了我不成?

  如若真是如此,那我重伤失忆之后,他为何不下手?

  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裴邺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尊主,是黎楼主。”

  我下意识抬头,果真瞧见了黎楚川。

  原本英挺俊美的人如今已是狼狈不堪,浑身都是血,身上的黑缎袍子还破了几处,隐隐可见被豁开的皮肉,可见其经历了怎样的一场恶战。

  不过,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移开眼,对裴邺道:“走吧。”

  裴邺点点头,只是还未走上几步,就被黎楚川拦住了去路。

  他看着我,话却是对裴邺说的,“多谢裴少侠了,还是叫我带尊主回去吧。”

  裴邺搂着我的手未松,只有些为难地看向我。

  我蹙眉,撩起眼皮,有些嫌弃地睨了黎楚川一眼,“脏。”

  黎楚川充耳不闻,道了句失礼,就一把将我打横抱了起来。

  骤然失重,我下意识抱住了黎楚川的脖子,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这厮抱着走出去了好远。

  裴邺被丢在后头,正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我。

  我面上泛起阵燥热,在黎楚川怀里挣动了起来,“滚开,放本尊下来!”

  “莫动,扯到伤处就不好了。”黎楚川目视着前方,非但没松开我,甚至还将我抱得更紧了些。

  无赖!

  披着羊皮的豺狼!

  我气得头发晕,又在他怀里挣扎,扯到了那条伤腿,疼得我狠抽了一口气,才勉强安生了下来。

  碰见他们就准没好事。

  真真是晦气。

  我窝在黎楚川泛着血腥味的怀抱里,越想越气,恨不得立刻生出把刀来,砍这厮个一刀两断。

  像是猜到了我的想法,黎楚川低下头来看我,“尊主若是想杀我,可得等进了城再动手。”

  “为何?”

  “尊主腿受了伤,若是没了我,只怕天亮都回不去行宫。”

  我被气发笑,“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些,你当钦北是吃素的不成。”

  “尊主说他啊。”黎楚川挑了挑眉,胸有成竹道,“真是不巧,他与川河去追那几个剩下的刺客了,此刻应当还回不来。”

  “你还敢算计我!”

  我往黎楚川脸上掼了一拳,正掼在他的鼻梁上,两行热血霎时就流了下来。

  黎楚川被打得一个踉跄,也不知脚下踩到了什么,身子一歪,直直往前栽去。

  我被他紧箍在怀里,自知跑不脱,闭眼捂脸一气呵成,只求不要划破脸就好。

  我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预想中的疼痛,只听到了黎楚川隐忍的闷哼声。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趴在黎楚川的身上,而他身下就是一片细碎的石子。

  那石子都带着棱角,扎在身上肯定不好受,身上又加了一个我,那滋味,想想就叫人牙酸。

  我皱了皱眉,撑着黎楚川的胸膛就想爬起来,却被他一把按住了腰。

  “别动,再叫我抱会儿。”

  他声音温柔得像能滴出水来,那双眼睛也是情意绵绵,月光都散在里头,本应是十足十蛊人的样子,却因为仍在凶流的鼻血显得有些滑稽。

  我的嘴唇抿得死紧,将这些年来的糟心事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才没当场笑出声来。

  黎楚川也知道了自己的尊容不好看,拿袖子粗暴地擦了好几下脸,才勉强擦出块干净地儿。

  他放下手,又朝着我笑了一下,笑得特别欢,脏兮兮的脸上,就那满口的牙特别白,白得都发光了。

  我没憋住,伏在他的胸膛上笑了起来。

  “多笑一笑,好看。”他说着,伸手来捏我的脸颊,微抬起我的下巴。

  我刚刚说他滑稽,其实这话也不真,他生得好看,饶是狼狈些,也是俊的。

  即使头发乱糟糟的,满脸满身都是血污,睁着那双多情潋滟的桃花眼,认真地看着我的样子,仍是叫我心尖发颤。

  气氛忽然变得暧昧。

  我脸上的笑渐渐淡了下来,一声笑卡在喉中,上不来下不去的,有些难受。

  我本该说些什么的,可脑子里乱糟糟,一时没有头绪,出口的也不过是声干巴巴的“黎楚川”。

  他满意得笑弯了眼。

  他揽紧了我,说话间胸腔震颤,灼人的热意也熏染过来,“今夜,我本不想将你卷进来的。”

  “我算到了钦北已经暴露,那封信只是给傀九看的障眼法,我以为你不会来,却不料你还是来了。”

  黎楚川摩挲着我的唇角,低笑出声:“我该说你是想我了,还是该说你实在恨毒了我?”

  “不过无论是什么,你能来见我,都让我欢喜。”

  他说这话的样子实在温柔,与我记忆中的人缓缓重合,惊起我两分昔年的心动。

  不想叫他瞧出端倪来,我只能装模作样地冷下脸,强撑出狠厉的模样,“若我要杀了你呢,你也欢喜?”

  “我甘之如饴。”

  黎楚川将我的手拉到唇边亲了一口,又珍又重地重复一遍,“只要是你,无论是什么,我都甘之如饴。”

  他的眼神太过炽热,叫我不敢直视。

  我像是被烫到了,飞快地抽回手,挣扎着要站起来。

  黎楚川轻叹了一口气,箍在我腰间的手没动,另一只爪子重新抓住我的手,盖在他的眼睛上。

  他的睫毛很长,搔得我掌心发痒。

  我想抽回手,却被他按住了。

  他说:“小玄,再给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求你。”

  话音落下,几点滚烫的水液染上了我的掌心。

  他哭了。

  就在月光下,就在我眼前,他哭了。

  我怔住,像突然被人灌了几大包软筋散,再没有半点力气。

  我们在乱石堆上拥抱,我趴在他怀里,听着他从隐忍的呜咽变成连绵的抽泣,看他宽厚的肩膀不住地打颤。

  我也跟着他一起哭。

  我哭得更凶,哭得更形象全无,眼泪都掉在他的衣衫上,再消失无踪。

  他来擦我的泪,大手压在我的后脑,将我按在他的胸膛上,又低下头来与我说话。

  他说了好多好多,我却一个字都听不清,只沉浸在自己的苦闷当中。

  不知过了多久,黎楚川不哭了,远方的城门处有团团火光亮起。

  他吻了吻我的眼角,在我的衣襟里塞了张薄薄的纸。

  他用衣衫将那张纸压好了,对着我笑了笑,“别哭了,接你的人来了。”

  说罢,他摸向我的腰封,从其中捻出把柳叶形的轻薄锋利的刀。

  怕刀刃伤了我,黎楚川把衣袖盖在上头,隔着衣料将刀塞进我手里,而没有遮拦的那一头,正对着他的胸口。

  察觉到他想做什么,我想抽回手,却被他按得死紧。

  “我从前说你是花孔雀,你还不认,我哪里说错了。”他的声音含着笑,带着释然,一寸一寸挤入我的耳道,“瞧着是凶巴巴的,心肠却比谁都软些。”

  “你下不去手,我来帮你一把。”

  噗嗤——

  利刃刺入皮肉,霎时血流如注。

  “疯子!”我哭着大骂。

  黎楚川笑中带泪,“我就是个疯子,所以小玄得时时刻刻都记着我。”

  有马蹄声响起,自远处而来。

  黎楚川不管还扎在胸口的刀,坐起身来,将我打横抱起,轻轻地放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

  他将一掌长的刀拔出来,在自己的衣裳上擦干净了血,又搁置在我手心里。

  血流得太凶,他的脸色已然惨白,唯有那双眼睛晶亮如星。

  “小玄,我要走了。”

  我攥住他的手,“你要去哪儿?”

  黎楚川低下头,在我的额头上亲了一口,“不知道。”

  “还会再见吗?”

  “不知道。”

  他又笑,又有两行泪流下来,“我也希望,我们还能再见。”

  我还有话想说,却只觉后颈一痛,眼前便黑了下来。

  等我再醒来时,人已经躺在了行宫柔软的被褥间。

  我浑身没有一处不是疼的,眼睛更甚,不光干涩肿痛,更是连东西都瞧不清。

  “水……”我朝那床边那人伸手。

  他立刻就将水杯递了上来。

  水是温的,我连喝了三大杯,才勉强润了嗓子。

  我将水杯顺手抛了,他接得利索,转身便磕在了桌上。

  我皱着眉瞧了他半晌,也没看清他的脸,只能隐约瞧出来他身上穿的是白衣。

  这样素的颜色,只有钦北喜欢。

  “钦北,黎楚川呢?”

  他没说话,只站在床边,似乎是在垂着头瞧我。

  我也没管他,自顾自地苦笑,“他要我杀了他,我下不去手。”

  “钦北,你说我是不是贱,明明都在他们身上吃了那么多苦头了,却还是狠不下心杀了他们。”

  “可我也没办法。”

  “只要一看见他们的脸,我就忍不住响起从前来。”

  “明明我都将真心送出去了,为何还会落到如此境地。”

  说到最后,我的声音带了些哽咽。

  我闭了闭眼,强压下泪意,可鼻腔酸涩,还是叫我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一人匆匆撞进门来,飞快地扑到我床边跪下,急匆匆地将我上下打量一遍。

  “主子,你醒了!可有何不适?”

  我听着这声儿耳熟,捏住他的脸,眯起眼仔细看了看。

  是钦北。

  他是钦北,那旁边那个是谁?

  “你身边那个是谁?”

  钦北道:“那是兰大人啊,还是他将主子带回来的呢。”

  “……”

  丢人丢到姥姥家去了。

  我揩了把泪,摆了摆手,示意两人都出去。

  兰西书非但没出去,还一屁股坐在了我的床边。

  我皱起眉,往里头躲了躲,牵扯到被子下的伤腿,疼得我猛抽了口气。

  兰西书忙道:“你莫激动,我只是想与你说几句话。”

  “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你走吧。”我烦躁地说。

  兰西书脸皮薄,被我这么一呛,面上有些挂不住,当即便站起身来,抛下句“等你好些我再来”,便走了出去。

  下辈子你都别再来了。

  我吐出一口浊气,手背搭在肿胀的眼睛上,心烦意乱得想杀人。

  不光因为兰西书听见我的丢人事,还因为黎楚川整的那一出而心烦。

  脏心烂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