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谢云泽能够笃定,自己清醒失忆的那个时候,便是来到这世界的时候。

  只是从那时开始他就格外地不安,后面又因为身体缘故要么时常在家,要么就是往来大厅、听从大厅的建议去到各种地方纾解敏感高热。

  都还没有在这座城市里面好好地游览过。

  乘坐上总部送来的车,谢云泽便跟瞿炎出发了。

  全程瞿炎都极其兴奋,无法置信真的能跟谢云泽单独约会,而且还是这样正常的约会,而且这还是普通的伴侣和人类才会做的事情。

  “泽泽……”瞿炎反复地捏紧他的手指头,又反复地松开。

  中途似有高温渗透出来,不经意将谢云泽的掌心灼了下,让他不由自主地收回目光,看着瞿炎那双炙热又明亮的眼眸。

  谢云泽便又笑了,轻声道,“看窗外。”

  “这些地方我都没有来过。”

  此时车已经驶入闹市,前方就是个提供购物的商圈,因为快到节庆的缘故,中央广场上还摆放着色彩斑斓的高大神像,但是没有脸。

  距离近了以后,谢云泽才发现原来这些色彩斑斓,其实都是由鲜花植物堆簇而成,这才为灰白的神像雕塑染上颜色。

  世界规则由主神掌控,在这里摆放的神像到底是谁,不言而喻。

  “但是为什么没有脸呢?”谢云泽轻轻地询问。

  “主神有万相。”瞿炎也跟着看了眼,声音沉沉,“没有容貌能够代表真正的他。”

  说完,发现谢云泽的目光似乎专注投在自己的脸上,不由得心头微颤,“怎么了?”

  “没事。”谢云泽看他很久,片刻后又道,“就是觉得你很好看。”

  瞿炎的瞳仁扩大,周遭的温度似都簇然高了很多。

  直到谢云泽下车朝着神像走去,他都痴迷发怔地跟在后面,就像是只要被夸奖两句,就恨不得死心塌地的愚蠢家犬。

  谢云泽走到神像的面前,需要仰头才能够看清他的全貌,神像的周围是澄澈的水池,但是也被五彩斑斓的植物所覆盖。

  明明都没有脸,倏然间,谢云泽却感受到了强烈的注视。

  他的眼皮子轻微一跳,有那么刹那竟是错觉神像的脸变成了男人,目光温柔却又坚定执着,好似有种很久不见的眷恋,又带着浓浓的不舍。

  旋即男人缓缓地张口,应当是说了什么,但是没有声音。

  反复好几次,谢云泽才终于从他的口型辨认出来,“回家。”

  回家?

  谢云泽微怔。

  他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去抚摸这张脸,倏然却又不知道怎的踉跄了下,瞬间所有的幻觉消散无踪,瞿炎在背后握住他的手臂防止他跌倒。

  “前面是台阶。”瞿炎出声提醒道,“水池是不能上的。”

  回过神来,谢云泽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险些已经踩上水池台,而面前的神像安安静静的,也都已经恢复成原本雕塑的样子。

  谢云泽不由得轻微出神,片刻后才在瞿炎的帮助下回退几步,轻声应道:“没事。”

  瞿炎知道他刚才应当是看到什么了。

  目光也跟着扫了眼神像,却什么都没有说。

  再往里面走就是商圈,这么好的天气,竟有不少成群结队出游的人。

  谢云泽跟瞿炎两人相貌出众,由此格外地扎眼,一路走过去吸引了不少的目光,导致瞿炎的眉心越拧越紧,最后直接挡在他的旁边。

  谢云泽的脸都快要被他压进怀里面去了,竟是忍不住笑出来,“瞿炎……”

  “别管我。”瞿炎的脸有点黑,“我不想让他们看。”

  大抵也知道这样让谢云泽不方便,把他拉到角落去等自己,自己则是大步走出去,没多久竟是带了个针织的帽子回来,压在他的脑袋上。

  谢云泽只觉得前方的视线顿时被压低很多,整张雪白的脸也都挡住大半,但是他没有拒绝,只是抬手轻轻触碰了下针织的触感。

  【这下好了,除了我谁都别想看。】

  “这下好了。”瞿炎似乎很满意,紧盯着他扶帽子的纤细指尖,也不知道想到什么,就连呼吸都变得急促压抑很多,“除了我谁都别想看。”

  “这样说来还辛苦你了。”谢云泽忍不住揶揄他,“陪我出来玩承受这么多。”

  【这件事不是这样算的。】

  男人笑着将他没戴好的帽子取下,特地揉乱他的头发,这才重新戴上去,指腹像是恋恋不舍般,又细心地将他散落的鬓发塞进去。

  【这只是我的问题……】

  “这件事不是这样算的。”瞿炎的指背落在他露出来的指尖上,但只是短暂的触碰,又像是小心翼翼般收回来,垂眼压抑住自己汹涌的占有欲。

  “这只是我的问题而已。”

  所有细微的动作和神情,全都落在谢云泽的眼底。

  他静静地注视着瞿炎,记忆中的场景与此刻完美的交叠,旋即分开,让他能够清晰地分辨出过去和现在。

  自从识海开始愈合以后,他现在不需要如何吃力,就已经能够回想起来很多曾经跟男人相处的片段,而且是在那个世界发生的事情。

  他跟男人的关系几乎是密不可分的地步,也会这样带自己出来玩,亲昵又自然地独占着他,照顾他而且从来不会带给他压力。

  瞿炎的动作却小心很多。

  就像是知道自己是怪物的身份,深刻的认知到自己的可怖。

  甚至从来都是被选择,很轻易就会被放弃。

  所以只听他的话。

  克制着所有的欲望。

  “不是你的问题。”谢云泽轻声回答道,“我也愿意的。”

  没有等瞿炎做出反应,他便已经转身往里面走了,片刻后才忽然感受到瞿炎走过来紧紧握住他的手,就连吐词都滚烫起来,“泽泽。”

  “嗯。”谢云泽轻声道。

  瞿炎似乎是想问点什么,周身的气压低沉。

  很久后却还是忍不住低低开口,“泽泽,你这样说到底是因为……”

  谁知道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前方冲涌而来铺天盖地的彩色气球,伴随着整个中央广场的街道旁公民们的欢呼,烟花也跟着冲天而起轰然炸响。

  今天是特殊的节日庆典,尤其是怪物会在这天获得祝福,所以就连气球上很多都是奇形怪状,带着独属于它主人的气息杂糅着铺天盖地而来。

  谢云泽条件反射后退两步,又骤然被瞿炎滚烫的温度覆盖,他黑着脸挡在谢云泽的背后,高大的身躯几乎是将他整个人都包裹起来。

  在这样宽阔的怀抱中,似乎连烟花的爆鸣声都被隔绝了。

  欢呼声离得很远,反倒是心跳变得格外强烈。

  谢云泽的睫羽轻微颤抖着,掀起来看他,便正好撞见瞿炎垂下来的目光,幽深专注,有那么刹那完整地跟男人重叠在一起。

  他想起来刚才瞿炎没有问完的话。

  大概率是想要说,自己这样纵容,到底因为他是瞿炎还是别的谁。

  就在之前谢云泽其实也分不清,可倏然察觉到这个熟悉的拥抱和体温,依旧是那样强烈震响的心跳时,脑子顿时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就是他。

  不管是任何的身份,那都是他。

  从头到尾自己也只认他。

  等放完烟花,瞿炎将怀里的谢云泽松开的时候,发现他专注地看着自己,似乎还带着点笑意。

  瞿炎的心脏突然狂跳,竟是忘记了自己原本要说什么,“怎么了……”

  “没什么。”谢云泽反手将他掌心握住,骤然再次将他的意识全都击溃,只能够下意识去捕捉耳边的轻笑,“我们走吧。”

  “今天似乎很热闹呢。”

  整天的约会对于瞿炎来说都像是做梦似地。

  谢云泽不管是在之前的世界,还是来到这里以后,都因为身体问题很少来这么热闹的地方,见到什么都觉得很有趣,竟是津津有味地到处逛了个遍。

  买下来的东西也很多,包括他喜欢的那些书,还有给佩佩准备的玩具,甚至是些流淌着魔力且五彩斑斓的花束,最后全都杂七杂八塞在瞿炎的怀里。

  瞿炎的怀中每次沉甸甸一些,就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兴奋,从头到尾目光都紧锁在谢云泽的脸上,没有错过他任何一次笑容。

  忽然间好像最开始那问题也不重要了。

  跟谢云泽的快乐比起来,他爱谁都不重要。

  玩到接近黄昏,两人才终于回到车上准备回去。

  谢云泽累得满身都是汗,就连额发都湿漉漉的,坐下来以后忍不住轻轻的急促喘息,又接过来瞿炎递过来的水。

  人类喜欢的东西其实都花里胡哨的,就像是这瓶水,其实也就是外表好看,但是内里还是不如从高山上流淌的灵泉。

  瞿炎想要什么都给他,却又怕给得急了让他无法接受。

  他的心底时时刻刻都澎湃着、颤栗着却又按捺着。

  “我们也只有三天的时间。”瞿炎突然道。

  谢云泽抬头对上他灼热的目光,发现他其实并不平静,只是知道不能阻止时间的流逝与发生,才压抑着自己的汹涌情绪。

  手伸出来,瞿炎习以为常地低下脑袋,让他方便抚摸。

  谢云泽的掌心很温暖,动作也轻轻地,什么话都没有说,直到将手收回来,又疲惫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倏然感受到瞿炎浑身绷直。

  “那就先过完这三天吧。”谢云泽轻声道。

  “不也很好吗?”

  瞿炎的眉头深深地拧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自己应当为此感觉到绝望与难过,但是却莫名从谢云泽的语气里面,感受到一种轻飘飘的、像是要消释般的错觉。

  握着谢云泽的手下意识收紧,甚至都有些不顾他会不会疼,只想此时更加确切地、焦急地去感受他的存在。

  回到家后,谢云泽独自待在卧室里面,坐在桌边。

  望着桌面上摆放的那本《世界起源》,有些微微出神。

  其实就这次识海治愈以后,越是回想起从前的事情,他就愈发有种不安的感觉,而医生的那句话也反复在他脑海中回荡。

  从那个世界来到这个世界,他真的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吗?

  而且到底是自己选择来的,还是男人将自己带来的?

  脑子里面倏然有支离破碎的记忆席卷而来,令他忍不住撑住桌面,旋即忽然周边的空气扭曲,似就已经变幻了场景。

  这是自己又找回了部分的记忆,谢云泽这段时间已经很习惯了。

  但奇异的是,这次的场景并没有像从前那样幸福快乐,不论何时男人都陪在他的身边,反倒是自己独自坐在病房里面,埋着头看不清楚神色。

  陆陆续续地有人来探望他,坐在他身边说了很多话,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劝慰他不要难过,但是谢云泽什么都没有听,就像是没有意识般,连视线都是涣散的。

  直到终于有遗物送了过来。

  这些遗物是车祸现场留下来的,男人惨烈地丧生以后,就连尸骨都保留不全,但是手里面还紧紧地捏着个照片吊坠,里面是他跟谢云泽的合照。

  合照甚至都有些年头了,是年幼初遇的时候拍下来的。

  年幼时谢云泽的身体就很差,独自住在湖边的别墅,直到旁边突然搬来个跟他年龄相仿的邻居,两人迅速地熟识又成为朋友,才会有这张彼此都笑得很灿烂的照片。

  而在后面的很多年里面,这张照片便成为他们的珍藏,不管他们是怎样从朋友变成恋人,是怎样对彼此许下承诺又实践承诺,怎样疯狂热烈地相爱,它都永远存储在钱夹里面、吊坠里面还有床边的相框。

  即便男人至死的时候,都没有放手。

  这场面剧烈冲击着谢云泽,令他眼前的幻境陡然破碎,从虚无回到现实,曾经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终于没有再压抑地汹涌而来。

  他忍不住压抑地呜咽了声,睫羽剧烈颤抖着,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砸落。

  他想起来了!他全都想起来了。

  他跟男人青梅竹马,即便有几次男人言语中似真的提到过离开,自己也都没有当做是真的,总觉得他的身体健康,先离开的应当是自己才对。

  可谁知道男人最终丧生在车祸里面,甚至连谢云泽设想的、自己会活到四五十岁都还没有经历,就迎来了这样激烈的重创。

  那时候谢云泽只以为男人是普通人,这样仓促的永别他根本就接受不了,再加上他的心脏疾病本来就有问题,在极度的痛苦悲伤下昏迷过去。

  再然后醒来就是这里了。

  固然这件事多半有男人的安排在,但是说不定也是自己的意愿导致的。

  因为倘若真的全都如同男人所说的,他陷进沉睡以后会换个时间和空间来爱自己,那么他就绝对不可能会再让自己付出代价,相反,代价他已经付过。

  他是连自己几声咳嗽都会紧张得要命的人,他绝对不会忍心伤害自己的。

  谢云泽总觉得好像还忽略了什么东西,但是脑子混混沌沌,在悲痛中抽噎了不知道多久,才勉强收拾起自己的情绪,强迫自己冷静。

  男人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真正的死亡,现在需要搞清楚的是,自己来到这里的使命到底是什么,代价又是什么。

  这样才能够知道,当这四个怪物都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到底应该做怎样的选择才是正确的。

  【爸爸。】

  不知道何时,有温暖的气息覆盖上来。

  应当是察觉到他已经哭过,佩佩的声音里面带着心疼,气息也好似是怀抱般,将他紧紧地抱住了,试图去安慰他。

  【爸爸,不要难过好吗?】

  谢云泽的手微顿,颤抖的睫羽砸落还未擦干净的泪珠。

  他用纸巾将自己的脸细细擦拭森*晚*整*理了遍,又眨了眨眼,确定除了有些肿痛以外没有别的异样,这才低低地回答道,“已经不难过了。”

  说话间,他将《世界起源》这本书翻开。

  依旧是怪物的语言写的,里面还带着些奇妙的符文,但是现在谢云泽已经基本都能够辨认了。

  里面说宇宙中有无数个世界组成,每个世界的构成和运转规则不同,但是都会有自己的主神来掌控、维持秩序。

  世界之间通常是不会共通的,能够相互穿越的,只有那些具有神格的人,而不具备神格的普通人或者是异种,强行突破的话都会付出相应的代价。

  当然,如果有具有神格的人带领,也并非不能破例。

  但是需要有神格真身的全程陪同,注:只能是真身。

  看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谢云泽的神经倏然一颤。

  恰好这时,有竭力屏住的温热呼吸凑到耳边,像是想要跟他一起看书,又像是怕惊扰到爸爸似地,动作小心翼翼地。

  谢云泽刹那间的心惊,就这样被轻易打散,愣了愣后忍不住轻笑起来。

  “你可以靠到爸爸肩膀上来。”他温声道。

  佩佩惊喜若狂,温暖的气息瞬间将他整个肩膀包裹,旋即有重量也压下来,好像还在拼命地往他的怀里面钻。

  谢云泽的手在空中虚虚地抚摸,感受到气息穿过他的指缝,旋即自己的情绪也逐渐地平静,这才重新将目光凝聚在书上。

  他没有看错,就是“真身”。

  意思就是说,原本男人说出时间空间那句话时,是已经有了打算,倘若是他陪着谢云泽来的话,那么他还可以用另外的方式不与他分离。

  只是可能后来出了意外,或者是沉睡期提前,或者是无法料到谢云泽的意志如此强烈,总之在男人沉睡的时候,谢云泽独自来到了这里。

  即便后面他的力量分散成至高天的怪物们,全都陪在他的身边,但是这些都不是男人的真身,所以才让谢云泽预感到这样的不安。

  那么自己需要付出的代价……

  谢云泽忽的捂住口鼻,察觉到有热流涌下。

  【爸爸!】

  佩佩的声音惊慌失措,甚至连身上包裹的气息都倏然收紧了几分,但是后面的话却什么都听不真切了,因为他的耳边只有严重的嗡鸣。

  眼前就像是雪花般纷纷扬扬洒下,什么都无法辨别,白茫茫地一片直至很久,模糊的视线才缓慢地重新恢复,但是眼睛疼的要命。

  “啪嗒——”

  豆大的血珠顺着他雪白纤细的指缝滑落,片刻后不断地砸落在书桌上,晕染出触目惊心的猩红色。

  谢云泽疼得脑袋都在眩晕,忍不住紧紧地闭眼,就连脸色都苍白得摇摇欲坠,直到缓和了很久,才终于轻轻地垂落目光去看。

  从头到尾都侥幸没有问题的身体。

  到现在终于暴露出不可违逆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