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怪物都能够成为合法公民的世界里面,再高级的怪物也都不足为奇了。

  虽然像是至高天这样极其罕见的,但是在大厅总部也都有备案,甚至还会有书专门来纪录怪物的起源,描述他们的习性。

  这样说来,其实自己最开始在跟男人相爱的时候,即便自己只是个普通人类,可他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也没有任何问题,因为怪物跟人类的结合已经成为普遍现象。

  而且后面自己还会跟他登记呢,届时他的伪装肯定也会无处遁形。

  但是为什么?

  谢云泽所有的记忆里面,他都是普通人模样出现。

  自己甚至还会过敏、会普通的感冒发烧,这点小毛病以现在的医疗技术来说压根就不值一提,而且就算是自己天生体弱,也不至于是这样动不动就住院的地步……

  一旦察觉到这点,谢云泽便再次感受到尖锐的疼痛,仿佛识海中覆盖的薄膜最终轰然消散,变成碎片飞溅四周。

  而更多碎片记忆汹涌而来,一时竟让谢云泽无暇接受,只能够痛苦又酸胀地、拼命地去将这些碎片保留下来,却辨别清楚上面的画面。

  ……那是个完全没有异能和怪物的世界。

  所有人都是普通人。

  自己天生病弱,就是男人从小到大照顾自己。

  他们相知相爱很多年,从来都密不可分。

  甚至就连自己怀孕的这件事,在真正的记忆里面都是不可能出现。画面中他被男人怀抱着,亲昵地咬着耳朵问他会不会怀宝宝。

  那时候谢云泽已经疲惫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却还是沙哑着声音回答他说,“不可能的,再怎么样我都怀不上”、“不是身体的问题,这分明就是生理构造”。

  然后他便只听到男人低低的笑意。

  既然如此的话,现在自己又为何接受得毫无芥蒂?

  这个世界根本就跟原来的截然不同……

  “泽泽!”他突然听到耳边关切的声音。

  谢云泽眼前所有的碎片消失,面前只有被金光铺满的水面,而男人滚烫地拥抱着他的温度还在,正在心疼地擦拭着他额头的汗珠,“怎么了?”

  谢云泽不可置信地看着男人,濡湿的睫羽都在森*晚*整*理剧烈颤抖,只觉得心脏酸涩难耐,层层叠叠汹涌而来的苦意,几乎都要将他的胸腔挤炸了。

  “你……”他忍不住用苍白纤细的指尖,停留在他的眉骨,“你之前还说过要离开我的。”

  男人的动作倏然凝滞,但是唇边的笑意没散。

  片刻后目光愈发柔和,低笑着道,“我哪里有这样说过,我说的是我没有办法离开你,倘若哪天我真的……”

  “真的?”谢云泽轻飘地反问。

  他觉得这话不对,因为身体不好的是自己,要说意外的话也应该是自己先出意外才对,男人的意思听起来,就好像早知道他会走。

  “我也还会想办法陪着你的。”男人灼灼的望着他。

  有那么瞬间,谢云泽竟在惯常温和的男人眼底,看到从未暴露过的偏执与疯狂,就连嗓音都罕见地沙哑,“我不可能离开你的,泽泽,不论任何时间空间。”

  明明听过他这样的表述很多次,滚烫的字眼却还是狠狠砸进心脏。

  谢云泽的眼泪终于忍不住簌簌掉落下来,仓皇地攥着他的手,已经抑制不住浓重的鼻音与哭腔,“这是你说的,时间和空间……”

  “所以就算是调换世界也无所谓对吗?”

  “这到底是哪里?你又到底是怎样才能重新见到你……”

  然而后面的话已经听不清了。

  嗡鸣声不绝,就像是潮水般将他的耳膜淹没。

  他急促慌张地张口,却只有自己心跳的声音越发剧烈,到最后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对方又听到些什么,忍不住哭着将男人给紧紧地抱住。

  就好像每次的见面都是一场分别,然而他却无法挽回,即便是将手攥得死死得,用力得将唇瓣都咬出血珠来,最后却依旧只能崩溃地看着男人消散……

  室内,怪物们紧盯着谢云泽。

  自从楚雾痕开启跟他的识海共鸣开始,这汹涌又紊乱的气息便逐渐平息,即便中途又经历过几次突然的混乱,最终却还是慢慢恢复正常。

  谢云泽看起来应该也没有那么疼了,只是高热还没有褪去,苍白着脸蜷缩在被子里面,濡湿的睫羽颤抖着,呈现出令人心疼的脆弱。

  不知道多久过去,楚雾痕从外面推门进来。

  怪物们幽晦的目光齐齐落在他身上。

  楚雾痕的状态看起来差极了,本来就病态的面容显得愈发阴沉,有几分摇摇欲坠的模样,甚至像是力量倾泻得厉害,连步履都很沉重。

  “怎么样?”瞿炎率先出声问道。

  楚雾痕缓慢的走过来,撑着床边坐在地面,垂落目光无声地观察着谢云泽的脸,眼眸里面充斥着浓浓的不舍跟疲惫。

  甚至连声音都是沙哑的,“原本压抑他识海的东西全都解除了。”

  “裂缝被摧毁,识海也会慢慢地愈合,过程中他也会慢慢地记起来自己是谁,但是也不会再爱我们了。”

  这话让瞿炎的瞳仁猛缩。

  就连白昼流跟明皓月都豁然看来。

  楚雾痕被他们骤然爆发的气息压得厉害,状态变得更加脆弱不堪一击,却还是抬起幽深漆黑的眼眸,突然笑出来,“你们自己心里面不清楚吗?”

  “泽泽的心永远都在他从前的伴侣身上,而我们也只不过是主神的力量。”

  这句话就像是什么箴言,慢慢地竟是有精神力缓缓荡开。

  所有的怪物们都会知道自己的起源,而至高天的来源跟其他等级的截然不同,若非主神的力量无法孕育而成,又或者说他们天生就带有自己的使命。

  在沉睡的多年间他们都没有过使命,只要主神的陨落,他们分掉力量和神魂,又忽然嗅到了熟悉的、令人迷恋的气息,于是纷纷复苏奔来。

  占有和欲望是怪物的本能,但是占有谢云泽不是,他们不论是变成任何的模样,都还是会无法自拔地沉沦在谢云泽的身上。

  寂静无声中,彼此的气息似也在交织融合着。

  就在毫无排他性地即将纠缠在一起快时,猝然有火焰席卷而过,将所有别的气息都燃烧殆尽,瞿炎冷笑出声,转身直接出门。

  白昼流跟明皓月却是回过头来,目光幽幽的。

  “我不管你在识海里面看到什么,但既然泽泽从前伴侣已经死掉,他的选择就只有我们没有别人。”明皓月的嗓音带着些冷酷。

  这番话将白昼流想说的也都说了,他便只是盯着楚雾痕,眼底掠过压抑的愤怒与残忍,片刻后道,“也可能只是我,没有你们。”

  楚雾痕没有反驳,神色却也幽晦难辨。

  他只是趴在谢云泽的床头,沉默心疼地看着他的脸。

  总部员工带着医生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他们接到消息其实很震惊,因为按照谢云泽的身体情况来看,只要胎儿成型就不会再有别的问题,却没有想到识海还会有这么强的隐患。

  医生在路上的时候,就反复在看从仪器传过来的数据,神色是前所未有的焦急凝重,也不知道是想到些什么。

  结果到了湖边别墅,却发现反倒是比自己想象的平静。

  其他怪物都被楚雾痕给气走了,也不知道藏匿在黑暗中的什么地方,门边只有楚雾痕站着等他们,在月色下抬起张苍白阴沉的脸来。

  总部员工被他这模样吓了跳,竟是浑身僵硬,寒毛倒竖。

  至高天的怪物向来都是压迫感十足,哪里会像是眼前这样,即便泄露出来的力量依旧强悍,却有种经历过艰难险境的疲惫。

  “泽泽还没有醒。”楚雾痕低声道,“再等会儿吧。”

  那还不是只能等着。

  还好没多久谢云泽便醒了,楚雾痕最先察觉到,回头看了眼,自己倒是没有进去,而是只让医生进去。

  等到医生进去以后,总部员工焦躁地在外面踱步,倏然察觉到不对,目光忍不住落在楚雾痕的身上。

  这才发现原来他周身雾气都极其不稳定,沉默寡言的时候,就像是随时都会消散在黑暗中。

  谢云泽坐在床边,眼尾还泛着哭过的薄红。

  他垂着眼安静地等待医生做检查,其实也并不觉得自己能查出什么来,他的问题压根就不是在身体上,而是在识海。

  楚雾痕说过只要裂隙摧毁,逐渐愈合以后他就会好起来,其实也不怎么需要担心,只是他现在还没有从梦境中缓过神来,脑子一团乱麻。

  “谢先生。”谁知道医生忽然凝重地叫他。

  谢云泽的睫羽轻微颤抖,“您说。”

  医生的视线先是落在他的腹部,并没有立马就说。

  谢云泽起初也还在微微走神,直到察觉到医生要说的话似乎格外难言,这才慢慢地坐直起来,抿了抿唇道:“有什么话您就直接说吧,都没有关系。”

  “佩佩还醒着,有他在的话这里很安全。”

  说话间,温暖的气息便笼罩在整个室内,外面不论任何的怪物丝毫都没有办法渗透进来,他们都知道这是佩佩对于谢云泽的保护。

  听到这里,医生才注视着他道:“谢先生,您似乎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谢云泽倏然抬起头来。

  大抵是见到他也很震撼诧异,医生紧绷的神经也缓缓地松懈下来,迟疑着道,“您是醒来就失忆至今,所以我也没有办法向您求证,但是您的异常症状也太多了……”

  “有四位怪物伴侣候选人相关的,我们都先不说,就是光从您的识海来看,从前我只以为是共鸣的影响,然后孩子的成型期又加重了您的不良反应。”

  “但是现在连孩子都成型了,您却还在拼命地打开识海甚至让其产生裂隙,让我很难不怀疑,您真的就只是普通人类。”

  谢云泽眉头微微蹙起,“什么叫普通人类?”

  这个世界除了怪物以外,难道不都是普通人类吗。

  “我们这个世界的人类并不纯粹,因为您也看到了,人类跟怪物的结合是合法的,所以我们诞生的孩子,不管是怪物种还是人类种,其实都会有点混杂的基因。”

  “也就是说,我们世界的人类虽然也不怎么用得上识海,但是非要强行打开的时候,是不可能会痛苦到您这种地步的。”

  “只有来自别的世界的,真正的普通人类,才会遭受这样的折磨。”

  这信息便跟谢云泽在梦境里面的全都对上了。

  他猝然急促地呼吸起来,只觉得酸涩直冲鼻尖,就连眼前都变得模糊,需要竭力忍耐才能够控制住剧烈汹涌的情绪。

  男人所说的时间跟空间是真的,原本自己可能是个没有怪物存在的世界,他爱自己所以会伪装成正常人,却又因为不得不离开自己,便用这种方式将自己找来。

  自己对于这个世界是个外来者,虽然这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会成为合法公民,但是男人既然是主神,那很多事情想必也都是轻而易举能够办到的。

  只是后面他开始陷进沉睡期,所以力量才会分化成为至高天的怪物……

  “我……”谢云泽缓和很久,声音带着强忍酸涩的低哑,“但是我也不知道我来自哪里。”

  “您的记忆会慢慢恢复的,因为识海已经修复好了。”医生不由得顿了下。

  谢云泽直觉他还有别的话要说,但是医生似乎自己也拿不定主意,直到目光忽的捕捉到他书桌边叠放的那几本书,问道:“……《怪物起源》您都已经看过了?”

  “看完了。”谢云泽轻轻点头。

  “那《世界起源》呢?这本书里面会讲到我们世界的形成,如何跟其他的世界勾连,通常来说我们是没有桥梁的,世界跟世界都是独立的个体。”

  关于这点谢云泽也猜到了。

  毕竟世界跟世界大相径庭,倘若能够轻易链接的话,那岂不是乱套了。

  说完发现谢云泽的神色并没有异常,医生终于谨慎地开口,“那么您有没有想过,您来到这里需要付出什么代价?这代价又是由谁来付呢?”

  倏然间,谢云泽的神经猛颤,终于明白过来。

  自己的身体不好,在原本世界里面就是这样了,但是来到这里以后敏感数值就一直特别高,而且孕期受到的不良反应也很剧烈,这就是代价吗?

  ……更或者说是不是还有别的?否则为什么医生在胎儿成型、识海都已经开始愈合的时候,还是会特地提起这件事?

  他忍不住看向医生,脸颊上还带着病气的潮红,显得漂亮又脆弱,仿佛轻易就能够被摧毁。

  可医生目前也无法断言。

  毕竟他在此前也没有见过,像是谢云泽这样特殊的人,犹豫很久以后,只是把重新调整过后的仪器摆放在桌面,凝重地道:“我还会持续监测您的状态。”

  “倘若有任何异常的话,我都会来找您的。”

  谢云泽的呼吸不自觉凝滞。

  直至很久,才缓慢地恢复过来,声音低得几不可闻,“谢谢。”

  等医生离开,谢云泽都还在原地坐了很久。

  原本在梦中知道的信息就已经够多了,现在脑子更是无比地混沌凌乱,让他一时都没有办法分清楚目前的状况,忍不住紧紧闭眼。

  大约是感受他的焦躁,佩佩温暖的气息无声地抚慰着他,暖洋洋的温度顺着腹部弥漫开来,就像是在抚摸他拥抱他似地。

  “佩佩。”谢云泽低声喊他,近乎迷茫。

  “你说,我到底会付出什么代价呢?”

  医生还真是彻底提醒他了。

  自己在原本的世界里面身体不好,男人又好像知道自己要离开他似地。那说明最后要么就是自己病重,要么就是他沉睡的时间要到了,所以不得不回到自己的世界。

  但是为了不离开自己,所以他也将自己带来这个世界,自己有可能正是因为世界跃迁带来的失忆,直到遭受了这么多才慢慢地解开。

  而不管是特殊体质,还是孕期忍耐的这些痛苦,似乎都还没有达到代价的地步,心底总有种还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的不安。

  如果真的有的话,这代价最好自己来付。

  不要再去伤害男人,或者是其他的怪物了。

  这晚之后,谢云泽接连几天都睡意浓重。

  识海的恢复需要大量的精力,他基本上白天持续不了多久就会犯困,再加上看到楚雾痕也没有出事,心底最大的重担放下,便睡得昏天暗地。

  中途还记得医生的提醒,特地去图书馆里面找了书,但是也没有精力去看,一直都摆放在桌子上。

  慢慢清醒过来时,阳光正洒落在窗台边。

  身边守着的人已经变了,变成了瞿炎。

  察觉到他的眼皮子轻微颤动睁开,瞿炎立马朝着他伸出手来,俊美锋利的眉眼距离很近,正认真地注视着他,“泽泽。”

  谢云泽微愣,就看到瞿炎笑起来,“很奇怪为什么是我在这里?”

  “现在本来就应该是我们试交往的时候了。”

  才刚刚清醒还在发懵的脑子,终于在他灼热的体温下慢慢复苏,他想起来自己现在确实还在抉择伴侣的阶段,之前还去总部填过表。

  那时候因为脑子混乱,总部员工给他推荐的下一位试交往伴侣是谁,他也没有他特别注意,原来竟是瞿炎吗。

  “怎么了?”瞿炎的指尖轻轻抚摸过他的睫羽,“见到我不高兴?”

  “没有……”谢云泽被他碰得轻微发颤,却只是垂眼没有躲避。

  这样的态度却让瞿炎愣了愣,他记得谢云泽对他们的触碰限制得很严格。

  有那么刹那连温度都有点克制不住,又害怕伤到他,在察觉到像是把谢云泽烫到的时候又连忙收手,眷恋地轻轻地碾了下指尖,问道:“你是要继续住在这里,还是我带你去别的地方看看?”

  每个怪物都有自己的住所,之前谢云泽来这里是出自环境和修养的考虑,瞿炎虽然很想把他带回自己的家,但是也要看谢云泽的喜好。

  “出去走走吧。”谁知道谢云泽注视着他,“我们还没有出去玩过。”

  瞿炎炽热的瞳仁都似轻轻收缩了下。

  那这不就意味着是约会吗?

  不可置信与兴奋席卷而来,激得瞿炎浑身都颤栗发麻,他忍不住握住谢云泽的手,又生怕太用力只敢虚虚的扶着的,直到谢云泽反手握上他的。

  “!!”瞿炎的神经都倏然炸开轻微的烟花,眼睁睁看着谢云泽就着他的手站起来,贴近他,已经准备好要跟他出门的样子。

  猝然好像万物都静止,瞿炎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旋即又看到谢云泽,似是轻轻地笑了下,“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