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饭店生意火爆, 座无虚席。

  冷青松坐在一侧将菜单递给他,孟庭许翻看两页,随便点了菜。

  服务员先是端来一盆水, 冷青松重新涮了碗和筷子,要帮他洗。

  孟庭许道:“我自个儿来。”

  冷青松嗯了声, 看着他涮碗。

  等菜都上齐后, 俩人才边夹菜边聊天。

  冷青松心里高兴, 先是问他在秦公馆生活得如何, 又说假使不习惯就干脆接他们回家。

  一来是自己好每日见到他, 二是想他远离秦淮川, 暗自后悔当日给他找了秦公馆的活儿。可也只有秦家开的工资多,恰好解决了孟幼芝学费的问题。

  可现在他一进秦公馆就是半个月, 见不着人分外想念,心里长了虫, 就像白蚁腐蚀木头似的, 有时候急得牙痒痒。想着迟早都要告诉他自己的心意,今日说开了也行, 大大方方的追求他。

  倘若孟庭许不答应,他也想了办法。想法虽然拙劣,但总比鸭子到了嘴边啃不到的强。

  心里又打算着晚上约他去听戏,想好了说辞。

  孟庭许吃着海瓜子,见冷青松心不在焉的,问:“怎么了?饭菜不合胃口?”

  冷青松摇头,笑着说:“我是想着许久没和你一起吃饭, 想多看看你, 吃什么不要紧。”

  孟庭许听这话有些不解,只说:“你吃饭就好好吃饭, 看我也填不饱肚子呀!”

  又怕人恼了,以自己现在的身份,就只是个朋友,刚才言语之间有些暧昧,不好继续用这种语气说话。话锋一转,道:“我是瞧你气色似乎好了些,中药一直喝着吗?”

  “喝着呢,幼芝天天催我。”

  “那就好,不然我整日整夜都担心你累垮了身体。后面去药堂打听,伙计说最近都没见二小姐去抓药,以为你在秦家过得不好,他们连药都不给你抓。”

  秦家待他倒是处处礼貌,想要的应有尽有,吃穿也没花自己的钱。秦淮川又跟个无赖似的,想尽办法都要黏着他,非要他一起练字。只是那字写得实在丑陋,与他这清风霁月的公子哥儿截然不同,想到这处,孟庭许嘴角微勾,说:“他们对我和幼芝都挺好的,过两日我就回青云路。”

  一听他要回家了,冷青松心里更乐了,说:“回去那天,你告诉我,我去接你!”

  孟庭许摆手:“我和幼芝也没什么行李,不用麻烦你接送了。”又想到秦淮川要在家里接待梁吴二人,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变故。“回去的时间我也拿不准,到时候再看吧。”

  “好。”

  饭已吃得差不多,冷青松开口说:“园子新出了两场戏,你晚上有时间吗?这场《霸王别姬》可不多见,是从北平来的名角儿。一票难求,我托人找了关系,好不容易得了两张票。想到你喜欢,自作主张便买了。”

  一听是《霸王别姬》,孟庭许顿时来了兴趣。

  “好啊!”说起来在秦公馆闷了半月,听戏倒是不错,就答应去了。

  冷青松想着晚上终于能独处,在园子楼上包了雅间。

  来听这场戏的大多数是世家子弟,刚到园子门口,就见外面停满了汽车和黄包车。二楼更是坐满了人,八房雅间的门口都站了家仆。店里伙计提着茶壶将他们带进了一间房,边说:“今儿个是我们园子最热闹的一次,来了许多达官显贵。好在二位爷定得早,再晚些恐怕就没有位置了。”

  擦了桌子,将花生瓜子果脯上了桌,问:“您二位要喝什么茶?”

  冷青松道:“西湖龙井。”

  伙计转头去问孟庭许:“公子您呢?”

  孟庭许幽幽道:“我跟他一样。”

  “好嘞!”他退下去。

  京剧丑行开面,丑行为众行之首。先是敲锣,闻其声后,霸王项羽唱“大英雄盖世无敌,灭赢秦复楚地,争战华夷”。紧接着敲锣打鼓气氛逐渐烘托起来,净角声音洪亮,钢叉无双脸双眼瞪大,头戴的是霸王盔,身上穿黑色平金绣靠,十分讲究。

  唱完这段,一个漂亮的转身,大步往后跨去。

  上了座,敲锣声停。唱“赢秦无道动兵机,吞并六国又分离”。小锣一敲,铙钹跟着响了。“项刘鸿沟曾割地,楚霸东来汉占西”,这一句交代背景,“西”字尾音唱完,孟庭许瞬间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心里叫好,可谓是身临其境,那回声回荡在整个园子的夜空上。

  又放轻声音,唱“孤,霸王项羽”。

  台下满堂皆坐,听完大声叫好,声音此起彼伏。

  孟庭许双目炯炯有神,挺直了腰身望着台上。无法言喻此刻的心情,看得入迷,脸上表情也跟着戏曲内容变幻起来。

  冷青松见他一副痴迷的样,心中很是满足,趁此气氛,要与他说说心里话。

  “看你这般入戏痴迷的神情,我就知道自己没选错戏。这会儿虞姬还没出来,等虞姬出来你再瞧,听说当家花旦是房山龄房先生的亲传弟子,独传他一人。名字叫庄砚秋,艺名是两个字,晚晚。”

  孟庭许觉得有意思,问:“怎么取这两个字?”

  冷青松笑着说:“说是房先生和他妻子不能生育,于一月大雪里的晚上在古玩市场捡的。见襁褓中的婴儿生得可怜,长相十分清秀,便带回家去做干儿子。就取了小字,晚晚。”说着,续上茶。“后来将他作大青衣培养的,因第一场戏唱了《白蛇传》,唱腔空灵,稳扎稳打,火了。他的戏多少金子都买不来,在北平是出了名的。后来房山龄病逝,师母悲伤过度也跟着去了。他就成了班子里的摇钱树,悉数身家全被套了进去。没了靠山,也只能任由旁人欺负。说起来,还挺悲惨的。这些年好一点,一开始确实举步艰难。因为现在出名到各个省,高官子弟都乐意捧他,身份就逐渐尊贵起来。好像是因为一个主顾豪掷千金,买他唱了一夜风花雪月,他背后有新的靠山了。”

  都说戏子命运悲惨,别说戏曲里的那些故事和人物,要是把他们的一生拿出来也编个戏曲,听者伤心,闻者流泪。

  孟庭许叹了声,自己命运跟他倒是一样落得惨淡,不禁感伤起来。

  冷青松沉吟,赶紧换了个话题:“不过他虽然学的是青衣,但花旦也演绎得十分好,而这虞姬又是介于两者之间,既矜贵又活泼,更出神入化。”

  “你说的这样好,我更期待了!”

  台上唱到一半,虞姬还未出场。

  冷青松开始感慨虞姬追随项羽一生,忠贞不渝,这样生死相随的爱情令人羡慕。

  孟庭许听了,只是淡淡抿了一口茶。

  冷青松剥着碗里的花生,装好花生仁,端到他手边:“如果我要是能遇上这样一个人,死了也是值得的。”

  孟庭许没什么心思跟他谈什么爱情,心不在这,正想跟他说起冷世诚的提议。

  冷青松看他白净的手碰了碰茶盖,手指头沾上一瓣茶叶,墨绿色的叶子衬托着洁白的皮肤,鬼使神差地就把他的手握住了。

  捏上去软软滑滑的,比心中想的还要好,便打算敞开了心扉,说:“庭许,我有话想对你讲。”

  楼上的包间呈八卦形状,对面的能看见他们所在的位置,就是距离离得远了些,看不清,有些模糊。

  孟庭许手上一顿,猛地抬眼看向冷青松。

  “你这是做什么?”

  忽然被一个大男人拉住了手,那人还眼含深情地盯着自己,不由觉得荒唐,赶紧抽离出来。

  对面那包间坐的是个女子,偏偏视力又好,不经意看向孟庭许,蓦地瞪大眼睛,惊呼道:“那不是孟先生吗?”

  金凤鸣一喜,正愁没人陪自己看戏,晚上还叫人去秦公馆请了表哥,结果来人回话,说秦大少爷没空。

  好在《霸王别姬》唱到现在剧情还没到乌江边虞姬自刎。这下又看见了孟庭许,以为是秦淮川不愿意跟她一起,只愿意和孟庭许听戏,故仰起头去看他对面坐着的那位男子。

  只见那人身着白衬衣背带裤,三七分的头,戴着金边眼镜,侧面看样貌不错,但并不是表哥秦淮川。念头一转,急忙招手叫听差的,小声叮嘱两句赶紧打发了。

  金凤鸣又见那男子忽然拉住了孟庭许的手,她顿时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就像是在外抓到了自己大嫂与人私通似的,怒发冲冠,一掌拍在桌上,生气道:“他他他在做什么!啊?那个四眼仔居然在摸孟先生!他们不会是......是那什么吧?”越想越不对劲,立马站起来。“小蝶!你快跟我去听听,他们到底在说什么?我哥看上的人,他居然敢来抢?”

  说着,就带着丫鬟匆匆去到了他们隔壁包间。

  包间里听戏的是程少云,也是很巧,听见外头吵闹就着人去看。家仆回来传话,说金家的大小姐在门口想进来。

  程少云一听,这不是秦淮川的表妹吗?她心里窃喜,赶紧叫人开门请了进来。

  金凤鸣看见程少云的一瞬,后悔应该选另外一间包房的。程少云觊觎秦家大少奶奶的位置很久了,心里爱慕秦淮川已久,她巴不得创造机会给自己。可现在门已经敲开,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进来。

  金凤鸣僵硬一笑:“少云姐姐,没想到是你在这里听戏,真不好意思,打搅到你了。”

  程少云不介意这些,赶紧接她入座,道:“凤鸣妹妹,真是好巧,我也没想到咱们听的是一场戏,早知道我们就约个时间一起来的。”叫伙计上了茶,端了点心来。“你我姐妹不用这么客气,往后时常走动就是。”

  谁跟谁姐妹呢?金凤鸣暗道晦气,恨不得吐上几口水。

  表面依旧笑得可爱:“是是是!既然这么有缘分,那下回咱们约一次。”

  得了机会,程少云可巴不得多来几次,笑盈盈道:“使得!使得!”

  金凤鸣后背贴着屏风,这个位置听不太清身后包房的声音,只好假装给自己倒茶时不小心倒在了裙子上,说要去屏风后面换衣裳。

  程少云立马叫男子都出去,包间内只剩下她自己和金凤鸣的丫鬟。金凤鸣则躲在了屏风后面趴在门上偷听里面讲话。

  此刻,楼下台子。韩信上场了,众人听得如痴如醉。

  孟庭许已听不进去任何声音,看着冷青松的脸大半已经猜到他想说什么。仔细回味他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一时未能察觉,平日相处也没有特别奇怪之处。

  反正迟早都要说的,冷青松豁出去了,恳切地盯着孟庭许道:“庭许,若你愿意跟我一辈子,你和幼芝我都能照顾,绝不会让她受委屈。我已找人看好了一座宅子,到时候接你们兄妹二人住进去。你也别做秦公馆的家教了,我和吴从水是同学,我让他在百货公司给你谋一个会计的职位,工资每月有二百,完全够你和幼芝用了。其实对你十分仰慕,我知道你可能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我是男子的身份。但是自古爱情不分男女,前有汉哀帝与董贤断袖之恋,公子喜爱公子的也有,书童和书生的更不在少数。我觉得喜欢是自由的,我在国外念书时,见他们在人群中拥吻,好不奔放,无需在意他人眼光。如果你没想好,我可以等,等你愿意接受。好吗?”

  沉默了片刻。

  孟庭许扭头看向戏台。

  金凤鸣手指抠着木门,气得跺脚。

  那人居然想挖表哥的墙角!

  这可不行!

  须臾,程少云问:“凤鸣小姐,你换好了吗?”

  金凤鸣答应一声,走出屏风道:“哎呀,我还是回去换吧,这里的屏风有缝隙,我怕露光了。”

  程少云看了眼屏风,当真是有缝隙,女子清誉最重要,便说:“也是!你快回去换了吧!”

  金凤鸣叫走小蝶,俩人走出包间。看见了金家传话的家仆,她叫家仆到跟前来,问:“怎么样?话带到了吗?表哥怎么说?”

  家仆说:“回小姐的话,您的话已经带到秦公馆,管家说秦大少爷答应来看戏,马上就到。”

  金凤鸣嗯了声:“这就好!这就好!”

  说完,就听见上楼的脚步声倥偬而至。

  排面大得很,竟然把园子外头都围住了。先上来两排护兵,分成两边站好。秦淮川罕见的穿着一身青色长袍马褂,一头干净利落的头发,蓬松又柔软。挂着价值连城的怀表,配的是定制的皮鞋。眼光冷淡,扫过众人,皆是一阵寒颤。

  已经有人注意到他,台下议论纷纷,不时往楼上看去。

  这时,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唱“报——”。

  “启大王,刘邦入山逃走。”

  项羽道:“众将官!”

  “有!”

  项羽继续道:“入山追!”

  观众视野又被拉回台上。

  金凤鸣立马迎了上去:“表哥!”随后指着斜方包间,小声说:“就在那里面。”

  秦淮川拉开金凤鸣的抱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说:“不是看戏吗?你的包间呢?”

  金凤鸣问:“你不去抓他?”

  抓什么?

  秦淮川绷着脸道:“赶紧带路。”

  “哦。”还以为秦淮川会冲进包间把孟庭许带走,那场面可比楼下的戏好看,肯定十分刺激。结果秦淮川面无表情,甚至真的要去看戏。金凤鸣带着他回到自己包间,气鼓鼓的亲自给他斟茶。“表哥,我看你真是一点儿危机感都没有。人家都表白了,你还傻愣在这里。我要是你,直接就冲进去把人抢了。”

  秦淮川坐下,看着茶杯里的茉莉花茶,又看了眼金凤鸣的茶杯,说:“给我换碧螺春。”

  “真难伺候!”金凤鸣又换了茶,拿着点心坐在秦淮川身旁问:“你真的不去?”

  秦淮川专心看着台下:“去什么?”

  “抢人啊!”

  秦淮川瞄了眼对面的孟庭许,道:“我又不是山大王土匪,抢什么人?”

  金凤鸣啊了声:“你不是看上孟先生了吗?我还以为你非他不可呢,搞了半天你真是来看戏的?”

  “谁说我是来看戏的?”

  金凤鸣快被他绕进去了:“表哥你生病把脑子烧坏了吧?在家躺了半个月是不是疯了?你一会说不是来看戏,一会又说是来看戏的,你到底干什么来的?”

  秦淮川散漫的往桌上一靠,垂头看着楼下台子。

  虞姬出场,头戴如意冠,凤凰花古装衣,外穿鱼鳞甲,系腰箍内,披着披风。白色绣马面裙。头如腾云,翅如仙鹤,缥带轻盈。

  唱第一句“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缓慢走进营帐之中,“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

  众人直直叫好,掌声不断。

  花衫唱腔一快一缓,周转有方,缓而不滞,低眉信手,移走抬头,含蓄又内敛。

  俗话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庄砚秋演绎得惟妙惟肖,犹如虞姬再世,活灵活现。

  秦淮川垂眼盯了片刻虞姬,道:“看人。”

  金凤鸣跟着探头:“看什么人?你不是看孟先生的吗?他就坐在对面,你看!那个人还拉他的手!”

  秦淮川只觉得她聒噪,把人推到对面坐好:“我看他干什么?”

  金凤鸣只好作罢,说:“得,你竟然这么不在意,那就算了。我要专心看戏了,等会要去台后见见那位传闻中的名角儿,庄晚。”

  这边,孟庭许心里滋味不好,搅得胃里都不舒服。

  更听不进去虞姬唱的是什么,沉闷半响,说:“冷叔叔上回帮我诊脉时说,希望收我为义子,叫我考虑好了再给他答复。”

  唰地,冷青松站起来:“不行!你不能答应他!”

  孟庭许也跟着起身:“我觉着行!”

  冷青松懵了,他明明都想好了,要是孟庭许不答应还能缠着他,但是如果他做了冷家的义子,还怎么跟他在一起,说什么都不答应。

  越想越急,走到他跟前道:“庭许,我知道这件事情太突然,但是我确实没办法再忍下去了。半月不见你,我吃不好也睡不好。从前不告诉你是我害怕你拒绝,可是这早晚都是要说的,我明白你是因为我的原因才想着答应他。不过请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劝说好他,让他答应我们在一起!”

  孟庭许蹙眉,越听越觉得离谱,说:“青松,有些话我本不想说得这么难听,但是你曲解我的意思,我今日就要向你讲明白。”

  冷青松知道他拒绝自己,又想争取,拉着他的胳膊道:“往后你和幼芝都有靠山不好吗?你不是最怕四处流浪无处落脚吗?她要上学她要出国也好,我都能做到!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我从未想从你身上贪图点什么。我知道你想回去,可是他们将你逐出杭州,家中生意再也不是你掌权,如今孟家已经改姓了白,你回不去了!明白吗?”

  两人拉扯中,孟庭许跌坐在地上,冷青松随之压在了他的身上。慌乱间,他急忙推开冷青松,只听见冷青松口里重复问着:“庭许,是不是我不够好?你才不愿意跟我的?”

  孟庭许一掌劈在他肩上,从地上爬起来。台下唱着“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他仰头朝对面望去,只见一身青衫,那人正对着自己,凝视片刻。虞姬继续唱“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念了一声“看——”。

  孟庭许心口一顿,胸膛起伏加快,脸色蓦地尴尬。慌忙扶着栏杆,手心都出汗了。

  秦淮川怎么在这儿?

  莫不是方才一幕都让他瞧着了吧?

  思考片刻,只瞧他面色如常,没有好坏。嘴角竟然弯起一道弧线,将茶一饮而尽。

  “月色虽好,只是四野皆是悲愁之声,令人可惨。”

  众将士齐叹:“苦哇!”

  金凤鸣拍手:“好!唱得好!”扭头去看秦淮川,也跟着看向对面。只见二人对视着,孟庭许的样子十分局促。再瞅秦淮川,虽是勾着嘴唇,但眼底不见一丝笑意,看得金凤鸣后背一凉,问:“表哥,你又鬼上身啦?”

  又靠近秦淮川耳边,悄声说:“表哥,孟先生朝我们这里看了,你不去跟他打声招呼吗?”

  秦淮川冷傲地瞥眼,继续听戏:“不去。”

  那头,孟庭许失魂地坐下,心口拉扯得厉害,半月养的心脉就这么碎了。忙活到头,白养了。

  冷青松见他脸色,急忙道歉。

  可现在,他是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

  虞姬指向营帐外:“汉兵,他,他,他,他杀进来了!”

  项羽转身看去:“待孤看来!”

  待项王回头,虞姬拔出他腰间的宝剑,项羽忽然意识到被骗,低头只见空空如也的剑鞘。

  猛然看向虞姬,惊呼:“啊!这——”

  话刚出口,只见虞姬已自刎,项王顿足。

  叹一声:“哎呀!”

  曲终人散,《霸王别姬》落幕。

  孟庭许呆坐在椅子上,再去瞧对面时也是空空如也。

  他起身走出包间,要去寻秦淮川。

  说不出为什么要去,只是想去。

  冷青松跟在后面,心知自己太急了,不敢再说什么,孟庭许去哪儿他便跟着去哪儿。

  孟庭许在楼梯间看见了秦公馆的护兵,上前问:“打扰,请问秦监督在何处?”

  护兵没见过孟庭许,以为他是来攀附关系的,不耐烦道:“你谁啊?”

  孟庭许说:“我叫孟庭许。”

  护兵撇嘴:“没听过!我们监督忙,不是谁想见就见的!”没听说广州出了个人物,姓孟的就更没有了。笃定他是有求于人的,伸手将他推开。“走开走开!不要在这里挡着了!”

  孟庭许被巨大的力量推开,冷青松立马在他身后接住,冲到护兵面前凶道:“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我是光明报社的冷青松,他是你们秦监督的朋友孟先生,你这么没有礼貌,随意对待你们监督的朋友,是什么道理?”

  护兵是刚来的,愣头青,也不管谁是谁,凶了回去:“管你什么冷的热的,根本就没听说过监督有什么朋友。我告诉你们啊!不要没事找事,打扰了凤鸣小姐和监督探望庄先生,有你们好果子吃!”

  冷青松气道:“你——”

  孟庭许一寻思,转身走下楼。

  到了园子后台。

  金凤鸣流连忘返,知道那些人都会跟自己争抢着要见庄晚。本以为见不上面了,谁知秦淮川带着她到了戏台子后面的化妆间。

  班主手里拿着一叠厚厚的名帖,各家少爷公子小姐的都等在外面与庄晚会面。等了会,老班主走了出来,将帖子交还给他们,说:“庄先生唱累了,不见客,谢谢大家的喜欢。择日可去他住的清风轩,再见面。”

  众人觉得他耍大牌,非要见一面不可,僵持着不走。

  秦淮川走了过来,众人一看,忽然噤声。有人小声道:“哎呀,秦大魔头来了!”金凤鸣耳尖,刚要斥责,被秦淮川拦住,微笑着拿出自己的名帖递给老班主:“班主,舍妹想与庄先生见上一面,请班主代劳把帖子带给他。”

  老班主看见他身后还跟着护兵,心知不好惹这些当官儿的,赶紧拿了名帖进去。

  庄晚刚卸完妆,身上的行头还没来得及换,老班主将名帖递给他道:“你看看吧,见或不见。”

  庄晚摘下鱼鳞甲,没看一眼:“我累了,都不见。”

  老班主就知道他会这么说,可害怕带着护兵的,又道:“要不你就见一分钟吧,那人看起来不太好惹,似笑非笑跟个假面人一样,瘆得慌。”

  他接过名帖,翻开一看,顿时从凳子上弹了起来,惊喜地问:“他在哪儿?”

  老班主指了指外头:“就在门口。”

  “你且告诉他,等我十分钟,带他去喝喝茶,我马上就来!”

  说完,便去换衣裳。

  老班主走了出来,拱手道:“您请随我来。”

  金凤鸣忽地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向秦淮川,小声问:“表哥!你是神仙啊?他居然肯见你!”

  身后众人跟着惊叹。

  不待众人反应,秦淮川带着金凤鸣走了进去。

  没过一会儿,庄晚着一身白色西装到了会客厅。看见秦淮川的一刻,欣喜万分,上前问候道:“远鄞!”

  秦淮川放下茶杯,站起来回礼:“晚晚。”二人坐下,他道:“刚才那场戏真是极好,你来广州怎么不通知我一声,我好叫人给你安排住处。”

  庄晚第一声叫的是他的字,第二声又想起他的身份,道:“我怕监督太忙,而且戏班子给我找了住处,我不好麻烦你。你又不爱听戏,所以就没请你,想等唱完再去府上拜访你的。”

  金凤鸣站在一侧,很是惊讶二人关系,他竟然可以直呼自己表哥的表字,不想他居然和北平的名角儿认识,急忙拉了拉秦淮川的衣角。

  秦淮川介绍道:“这是我表妹,金凤鸣。很喜欢你的戏,所以带她来见见你。”

  金凤鸣立即上前,有礼道:“久仰庄先生大名,今日得见真容,果真如传闻中说的那般儒雅清秀,简直是神颜啊!”

  庄晚害羞一笑:“凤鸣小姐谬赞了,传闻实在是夸张。”

  金凤鸣凑近看他的脸蛋,啧啧一叹:“庄先生时常化妆,皮肤居然还这么嫩滑!”一边说,一边要伸手去摸。

  秦淮川拍开她的手,正色道:“凤鸣,不许无礼!”

  金凤鸣收回手,美得不得了:“知道啦!”

  秦淮川看向庄晚,问:“这回要呆多久?”

  庄晚说:“这次演出的曲目多,应该要呆两个月差不多。”

  “那行,我就不耽误你的休息的时间了,晚些我再叫人去接你,有话家里聊。”

  “哎,好。那就麻烦你了!”

  外头,等孟庭许来时,这里早已空无一人,只剩下戏班子里的人在收拾箱子。

  孟庭许拉着一人,问:“请问你是否看见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男子进来?”

  那小生犹豫了会,说:“没看见。”

  孟庭许又走了回去,看见院子里的护兵还没撤,那么说明秦淮川还在的,便朝护兵多的地方走去。到了会客厅,见到了守在门口的护兵。

  “劳烦给秦监督通传一声,就说他朋友有要紧事找他。我姓孟,名叫庭许。”

  护兵摆手:“不见不见!监督吩咐了,不许任何人进去打搅!”

  冷青松不知道他为什么急着找秦淮川,又见他的护兵这幅态度,忙说:“庭许,要不算了吧。你有要紧事,回公馆等他回来说也行呀。没必要看别人脸色,他不见就不见,躲在里面装孙子干什么?”

  孟庭许背疼得一抽,驻足站在门口朝里面张望。回想在包间的画面,有些懊恼。

  但是自己跟他又谈不上什么关系,他这般心急就感觉要去澄清什么一样。不过他这人喜欢当面说清,就怕秦淮川会误会自己,而且凤鸣小姐也在,讲不清的话,这误会可就大了。

  故做了最后的决定,再问一次,要是护兵不让自己进就算了。

  护兵听得烦了,见他一直缠着很是不喜,手上力气大了点,推搡至院子中:“说了不见,你这个人怎么如此胡搅蛮缠?”

  动静大了点,园子散去的客人都停下脚步往他这里看,伙计见状赶紧跑来扶起孟庭许。冷青松怒气直冲,一拳揍向那护兵。

  双方扭打在一块,护兵手里拿了枪,就要往他身上打。

  秦淮川听见声音从会客厅走了出来,推门时一怔,看见孟庭许瘫坐在地上,模样十分狼狈。护兵将冷青松踢开,爬起来赶忙走到秦淮川跟前低头说:“报告监督!这里有两个人非要见您,您吩咐过不让人进去,但是他们不听,所以......所以才打起来了。”

  冷青松站起身,指着那护兵道:“你放屁!我们跟你好好说,你却把他推倒在地上,现在倒打一耙,说是我们无礼!秦大少爷,这就是你养的兵?这就是你们秦公馆的教养?”

  金凤鸣从后面走了出来,看见孟庭许手腕擦伤了,赶紧掏出手绢跑上前去:“哎呀哎呀!孟先生!你流血了!”

  闻声,冷青松提步就往回跑,拉着他的手腕,心疼得冷吸一口气。把金凤鸣的手绢一扔,用自己的衬衣给他擦血。

  孟庭许抬眼,只觉得脸上发热。看见金凤鸣的一瞬又瞧见了在他身边的男子,一身整洁雪白的西装,标致的模样,眉眼间透着一股优雅。而自己却狼狈的倒在地上,任由四周的来客嘲笑,像极了跳梁小丑。

  一想到方才找他这么久,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去找,一时想不通,抽回手在自己身上胡乱擦了擦。伤口哪里有心口疼,这该死的心脉,养不好就不养了。

  随即站起来:“谢谢凤鸣小姐。”

  庄晚将视线投向孟庭许,却不打量,观了一会儿又去看秦淮川的表情,心里了然。

  那人伫立在院子中,春季正逢花开,而恰好今日园子摆放的主题花是百合。清香扑鼻,清冷美丽。孟庭许就这么站在那处,冷若冰霜地望着他们。庄晚再瞧他的长相,不由顿了顿。

  他转头问秦淮川:“远鄞,你们认识?”

  秦淮川慢慢把眼睛垂下,看着孟庭许指尖往下滴的血,叫护兵:“去给这位先生拿五百块买药。”再对庄晚道:“不认得。”

  金凤鸣没敢吱声,不明白秦淮川为什么要这样装作不认识孟庭许,心里打鼓又跑回了他身边。

  孟庭许听见他冷漠的语气,暗自捏紧拳头,哽在喉间的一口气憋得他窒息。既然人家这样待自己,又何必站在这里等着人看他笑话。秦淮川身边那位白面小生,身段气质俱佳,想来应该是冷青松口中所说的名角儿。

  他要是再往前一步,岂不是热脸贴冷屁股,索性坦然接受,狠狠咬着牙转身就走了。

  冷青松跟在后头喊:“庭许!”

  二人走出园子,孟庭许看着街道上的路灯,五月初的暖风竟然吹得他生出一丝寒意。

  园子内,庄晚抬手拍拍秦淮川的肩膀,说:“人走远了。”

  秦淮川收回视线,心事重重,扭头问护兵:“你推的他?”

  护兵支支吾吾道:“我、我也没用力,是他自己摔倒的。”

  秦淮川没了话,护兵一见那神情,连忙趴在地上向他磕头:“监督!我是真的不知道他是您的朋友!我这人皮糙肉厚的,就属力气大了点,伸手拦他他就倒了,实在弱不禁风,在场的人都看着,我真没推!”

  园子里的人听不下去了,叹了口气,说:“我看见他推了,他扯谎呢。”

  “是啊!人家确实很有礼貌,他还一直不耐烦的。”

  这批护兵不是他家养的,这日才刚来,不认得孟庭许倒没什么。就是往后要是跟着自己,难免会发生同样的事情,换一个人来,他要是开枪了,自己再被套上个官大欺民的头衔,名声就更臭了。

  秦淮川从来不用没有眼力见的人,叫那护兵起来,问:“哪只手推的?”

  护兵恐惧地看着他,摇头:“我不是有意的!我!我错了!监督,我错了!”

  他做梦也不曾想到自己上班的第一日就惹出这么大一件事,除了磕头求饶,别的也不会了。

  庄晚大致晓得了来龙去脉,劝说道:“既然他真心悔过,不如让他戴罪立功,免了他受罚,这里人多,你要是在园子里惩处他,往后他们又要在背地里说你了。”

  秦淮川心情差到极点,走时叫人包了一千块给庄晚,说是戏不错,自己坐了汽车回家。那护兵回到公馆,被秦淮川扔进了马厩,让他用手刷马背,不许用刷子。

  换做从前,就要他一只手了。

  今日庄晚求情,多少也给他一个面子。

  孟庭许自出来后,就同冷青松分别,回了青云路的家。

  外头的月亮又大又圆,他趴在窗前痴痴地望着,脑子里反复出现秦淮川那句“不认得”。扭头看着桌上剩下的半瓶白酒,打开瓶盖一口就闷了下去。

  辣得喉咙火烫,往床上一瘫,脑子晕沉沉的。

  手腕上得破皮处已经止血,他又伸出手,将余下的一点白酒往上淋。钻心的疼,昏沉中又清醒过来。

  不管别的,先消毒再说。

  半瓶白酒下肚,如同惊涛骇浪的大海里有一艘船,随着浪起起伏伏。

  孟庭许倒在床头,一下子睡了。

  虫鸣声不绝于耳,月光倾泄而下。窗台有风缓缓吹来,恍惚间,感觉一股凉凉的微风吹向耳中。

  孟庭许浑身燥热,不由自主地想靠近那股清凉。

  静默的空气中除了酒气,还有淡淡的百合香,夜阑人静,最后连虫鸣声也弱下去了。

  身上的长衫慢慢褪去,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将他拉了过去。

  孟庭许半梦半醒地问:“......是谁?”

  那人不答。

  醉得一点儿力气都没有,睁开眼,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又迷糊着问:“幼芝?你回来了?”

  问完,他又想起孟幼芝在秦公馆,笑了一笑:“难不成是妖怪?”

  忽地,一道慵懒的声音响起:“怎么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