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过后,元旦节也紧跟着到来,按照一早安排好的,闻惜要陪着公司的领导去马德里出差,走的这天是个难得的晴日,温暖的日光驱散了冬日里的寒凉,让人恍惚间像是回到了春天。

  方嘉禾提前了三个小时将闻惜送到机场,两人找了家咖啡厅坐下,闻惜说:“这次出国,没有十天半个月是回不来的,但距离过年只有二十天了,宁州那边你有问过么,春节期间他们怎么安排的探监?”

  方嘉禾说:“节假日都会提前通知的,如果你能在18号之前赶回来,问题应该不大。”

  “18号……”闻惜算了算,勉强松了口气,“那足够了,这么说起来时间还是很充裕的。毕竟是春节,你前几年又没回来过,我们还是该去看看阿姨。不然其他人都有亲属探望,就她没有,想想都觉得心疼。”

  机场吵闹,旅客们来来去去,都走得匆忙。方嘉禾往闻惜的杯子里加了块糖,问她:“你今年真的还是不回古巴?”

  闻惜沉默了一下,有点没劲地道:“要是我妈开个口,我肯定就回去了,只是这几年的春节,她一次都没搭理过我。”

  “或许阿姨也在等你主动。”方嘉禾说,“她之前不是过生日么,你们没联系?”

  “我给她发了微信,祝她生日快乐。”闻惜说,“她倒是回复过我,但是回得很简单,没聊两句就聊不下去了。”

  “我从来没想过你和阿姨的关系竟然会变成这样。”方嘉禾看着她,“你那两个妹妹呢?算算时间,应该已经上初中了。”

  闻惜点点头:“初二了吧,我妈和叔叔管得严,她们俩又没个手机,平时也联系不到我。再说青春期的小孩正是难琢磨的时候,之前有一次和叔叔打电话,她们俩也在,但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活泼了,不知道为什么变得很内向,两个人都挺冷淡的,跟我也说不上几句话。”

  “人的性格会在成长过程中逐渐改变,再定型。”方嘉禾说,“我们也是这么过来的。”

  闻惜叹一声,调整心情笑了笑:“算了,不说这些了,你元旦准备怎么过?一想到你要一个人待那么久,我还挺不放心的。”

  “有什么好不放心?”方嘉禾把手搭在她手背拍了拍,“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好不容易放个假,待在家里休息也挺好。”

  “我是怕我不在,你万一胡思乱想怎么办?”闻惜看着她的手腕,那里的伤痕藏在表带之下,并不能被完全遮掩,只是不仔细地看的话,倒是轻易发现不了

  “放心,我不会胡思乱想的。”看出她的担忧,方嘉禾柔声道,“我已经好多了,不会再有那样的行为。”

  闻惜欣慰道:“那就好。”

  迟些时候随行的同事打来了电话,说是和两位领导已经到了机场,闻惜提前办好了值机手续和行李托运,现在是一身轻,挂了电话便和他们碰了头。领导出行自然会带着助理,有什么事她们会去解决,闻惜只需在到达马德里以后做些翻译方面的工作,别的事情倒是不用她来操心。

  一行七人办理好了各项事宜,便就要进入登机口过安检了,方嘉禾不能再往下陪,只能目送闻惜在人群中越走越远,与她一次又一次地挥手告别。

  今日天气晴朗,沛阳市还是没有要下雪的迹象。方嘉禾立在围栏前,视线不移地凝望着闻惜的背影,突然就想起了大二上学期的那个寒假。

  她和闻惜在圣诞节确定关系以后,没过多久便又迎来了期末考试,经过长时间的埋头苦学,两个人考得还不错,没有挂科。那年冬天,闻惜照旧要回古巴过年,当时的方嘉禾也是这样陪着她赶到机场,看着闻惜在通过安检之后频频回头,笑容里充满了不舍。

  直至寒假结束再回来,她们才算真正投入了恋爱。不用再没日没夜地补课看书,也没有别的事情带来烦恼,方嘉禾最大程度地减少了训练的次数,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了陪伴闻惜这件事上。那段日子对方嘉禾来说,是比她和闻惜在古巴的那个夏季还要快乐的时光。

  只是那样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太长,二月末开了学,闻惜的生日在五月中,她们只相处了两个多月,方嘉禾就被迫去了越南顺化,开始了长达四年之久的不告而别。

  所以她和闻惜实际意义上在一起的时间,甚至还不到半年。

  在挪威疗养院治疗的期间,方嘉禾不止一次地想过,也许她和闻惜往后会再无交集,从此走上陌生,此生不会再见。但没想到命运的安排还是给了她们重逢的机会,又让她们有了再续前缘的可能。

  广播开始催促,闻惜已经在过道里站了很久,一如那年冬天那般面带不舍地看着方嘉禾。

  当时方嘉禾在人群里吻了她,如今却要为了避嫌连和她抱一抱都不能太过亲密,得在闻惜的同事和领导面前装装样子。方嘉禾笑了起来,用口型远远地对闻惜说:“去吧,我等你回来。”

  闻惜展颜欢笑,再一次冲她挥起了手,同样用口型说了句什么。方嘉禾愣了愣,朝前走了几步,抓紧时间给闻惜拨了个电话过去,问她:“你刚才说了什么?”

  闻惜笑得惬意,语气非常温柔:“我刚才说,我爱你啊。”

  方嘉禾一下就乱了呼吸,停顿了两秒钟才道:“再说一遍。”

  闻惜于是拔高音量,认认真真地说:“方嘉禾,我爱你。”

  方嘉禾几乎要热泪盈眶,但她忍住了,她按捺着内心的汹涌澎湃,无比虔诚地说:“小游,我也爱你,我这辈子只爱你。”

  闻惜倒退着,就那样遥遥地注视着她,一步一步走远了。直到两个人的视线都被遮挡,再也看不见对方,闻惜才轻言细语地挂了电话,流露出淡淡的笑意。

  上了飞机,两位领导坐一起,翻译部随行的两个翻译和另外两名助理也分别并肩坐下,闻惜是单出来的那一个,身边是位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这正是她想要的,进入代宇工作的这几年,闻惜一向和同事们保持着距离,除了成韵,她基本不和别人过多亲近。

  很快,航班出发,飞机开始起飞,乘客们在颠簸中离地面越来越远,渐渐攀上高空。沛阳市直飞马德里要花费十三个小时左右的时间,闻惜把空乘发放的薄毯盖好,戴上耳机听歌,准备在睡眠中度过这一段漫长的航程。

  舒缓的音乐流连在耳畔,不知何时有醇厚动听的女声开始唱道:“回头再看微微灯光,无止境寂寥不安,藏身于无人机舱,心跟你道晚安……”[1]

  她缓缓睁开了眼,窗外阳光和煦,浮云堆聚,城市已在远行中化作一片模糊的轮廓和朦胧的剪影。

  但她知道,方嘉禾还在那里,她一定还没离去。

  四年的那一天,方嘉禾坐在前往越南的夜机上时,会是怎样一种心情?

  ——闻惜这么想着,便在歌声中重新闭上了双眼,慢慢熟睡过去。

  ·

  十多个小时后,飞机抵达巴拉哈斯机场,一行人终于来到了异国目的地。即便是在最冷的一月,马德里也比沛阳市要温暖得多,大街上基本没人会穿羽绒服,更不提外面还是阳光明媚、微风涌动的舒适天气。

  总部早已派了人来接机,双方寒暄谈笑一番,便又坐上车去了酒店,先行休息。到了夜里,几个中国领导们组织了一场饭局,为他们接风洗尘,席间没有外国人,闻惜落了个清闲,一顿饭吃得很是自在,到了第二天才正式投入到工作当中去。

  前两日都是例行公事的会见与对谈,乏善可陈,后面几日便开始了双方的交流与汇报。旧的一年过去了,新的一年又来了,去年的工作需要总结,今年的工作也需要着重安排,一场场会议开下来,闻惜说得口干舌燥,鲜少有休息的时候。带来的两个新人经验不足,多数时间都只是跟在后面看着,不常插话,整个翻译的重心便都落在了闻惜头上。一整天下来,她喝的水比平日里要多得多。

  这还不算完,除却工作,难得来一趟西班牙,领导们自然是要四处走一走逛一逛的。类似这样的出差,不论翻译还是助理,都没有确切的下班时间,全得围着领导打转,二十四小时待命。

  闻惜来过几次马德里,在总部同事的帮助下,倒也能算得上个半吊子导游,好在两个新人也都很上心,知道该替她分担一些,闻惜这趟出差才不至于累到人仰马翻的地步。

  元旦节只有三天的假,方嘉禾在家里待了这三天,很快也开始回到公司上班。由于马德里与国内有六个小时的时差,闻惜又时刻都在忙,所以方嘉禾也掐不准什么时候才能找她,电话没得打,那就只能用微信联络。

  西班牙四季如春,是出了名的旅游胜地,比起炎热的古巴,这里显然更适合度假。闻惜拍了很多照片发给方嘉禾,给她发语音说:“虽然累是累了点,但还是挺高兴的,你要是跟我一起来就好了。”

  方嘉禾笑着说:“我在挪威看雪山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尽管工作忙碌,异国的风景又如此令人感到新鲜,但闻惜还是有些静不下心来。出国前她和方嘉禾在机场咖啡厅里的谈话,一直横亘在她心中无法忘却,要不要回古巴过年,则就成了一个让闻惜纠结不堪的问题。

  她跟方嘉禾提起这事,表示自己实在做不到忽略,方嘉禾也就提议道:“要不你给阿姨打个电话吧,你们也是时候该谈谈心了。”

  于是两三天过去,工作进入到了尾声,闻惜总算得了空闲,便计算着时差心怀忐忑地给妈妈拨了通电话。

  这通电话接得比她预想中的要快,当妈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时,闻惜反倒有些不知所措,只能东拉西扯地说了好些没有意义的话,最后还是妈妈主动问她:“你这几年很少给我打电话,今天说了这么多,该不会就只是想找我闲聊吧?”

  闻惜被她这话问得有点沉重,闷闷不乐道:“你是我妈,我是你女儿,除了正事,我难道就不能给你打电话闲聊吗?”她说完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再说你也没给我打过电话啊,你都不想我的。”

  “你又知道我不想你了,我看你才是不想我,不肯要你这个妈了。”妈妈在听筒那头叹了口气,“你还真是我生的,跟我一个脾气,我不找你,你也不找我,咱们娘俩就这么僵持着,谁也不愿意让步。怎么着小游,几年过去良心发现,还是知道找妈妈了?”

  “这不马上要过年了嘛……”闻惜倒在床上,抬手捂着眼睛,“好久没回去看看你了,你想不想我今年回古巴过年啊?”

  妈妈笑了一声:“净说些废话,你要是肯回来过年,我当然高兴了。”

  闻惜吞吞吐吐的:“可要是回去的话……”

  “把方嘉禾也带上吧。”妈妈安静片刻,突然开口道,“小游,这几年妈妈想了很多,也不止一次地反思过自己。确实,你当初说的话没错,只要过得开心,过得幸福,男人女人都一样。能遇到一个合适的伴侣,那的确是不容易的事,也是命里注定的缘分。你不知道,其实你和方嘉禾的事我早就告诉你叔叔了,他想得倒是比我通透,这几年还一直在开导我,劝我接受你们。现在想想也是,非要逼着你和男人结婚的话,那只能是害了你,妈妈已经想通了,真的。”

  闻惜听得一脸怔愣,猛地翻身坐起,不可置信道:“妈,你、你说什么……?”

  “我让你把方嘉禾带回来过年。”妈妈笑道,“长篇大论你听不清,这句总该能听清吧?”

  闻惜有点傻了:“真的啊?”

  妈妈说:“当然是真的,你们俩还在一起吗?”

  闻惜赶紧道:“在一起!我们……我们一直都在一起。”

  听出她的惊讶与欢喜,妈妈又是一声长叹,轻声说:“那就跟她一起回来吧,其实嘉禾这孩子,我还是很喜欢她的。你还记得吗?那年暑假你带她来家里玩,你叔叔和妹妹们都很欢迎她,尤其是你的两个妹妹,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

  “我记得。”闻惜不知为何落了两滴泪,哽咽着说,“我都记得……”

  “其实妈妈很想跟你说声对不起,这几年把你丢在一边不管,我心里很愧疚,只怪我之前始终拉不下脸,也没及时想通。算起来我们小游年纪也还不大,一转眼已经毕业工作两年多了,可我到现在都还没好好关心过你……”妈妈说着说着,也有些控制不住情绪了,颤声道,“你爸对你不闻不问,我也因为你和方嘉禾的事对你冷淡了很多,虽然你以前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你一直觉得自己居无定所,没个完整的家。”

  她说到此处也落了泪,痛心道:“只是小游,你也要体谅妈妈,我一开始反对你们在一起,那也是盼着你好。哪怕方式不对,伤害了你,但也没有恶意,你可别再怪妈妈了,知道吗?”

  闻惜捂着脸,低声说:“不怪你,我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那时候不够成熟,也不懂得好好跟你说,每次谈到这个我就忍不住要跟你吵架。妈……对不起,你也别怪我,好吗?”

  “好,我也不怪你,我其实本来就没有怪过你。”妈妈说,“那今年春节,就和方嘉禾回家来过年吧,妈妈还包饺子给你们吃。你不是最喜欢我包的饺子吗?每回都要吃好多个呢。”

  闻惜泣不成声:“知道了,这次回去我要吃两大盘,你可别包少了。”

  妈妈原本还伤心着,听她这么说便禁不住笑出声来:“吃两大盘哪?那不得撑傻了。”

  闻惜说:“傻就傻吧,我再傻,妈妈也还是爱我的,对不对?”

  “那是当然了。”妈妈说,“小游,妈妈永远爱你。不管是你妹妹们出生前,还是出生后,妈妈都一样爱你,从来没有变过。”

  闻惜听到这话,某个藏在心中多年的结顿时迎刃而解,她擦了擦泪水,终于笑了出来:“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妈妈,我也爱你。”

  作者有话说:

  [1]。歌词引用自陈慧娴《夜机》

  这首歌是本文的灵感来源,某天听的时候脑海里浮现了一个乘坐夜间航班去向未知远方的画面,于是就把这个画面扩展成了一个故事。

  这里把这首歌点给大家听,希望你们都好,要开开心心的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