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大早,闻惜在闹铃声中苏醒过来,照常洗漱化妆,给自己做了顿早餐,随后出门乘地铁,赶去公司上班。

  虽是周末,但时间已经临近年尾,公司里的事务变得愈加杂乱和繁琐,能够双休的机会也就越来越少。纵然同事们怨声载道,不情不愿,但也只能在领导的安排下乖乖加班,顺便在心中期待着元旦假期的早日到来。

  闻惜还是老样子,除了跟在上司屁股后头忙这忙那,稍有空闲便会捧着书本钻研西语,总是念念有词地背着单词。

  午休过后,跟随领导去了趟工厂的成韵回到公司,给翻译部的同事们开了个会,大致交代了一下年尾这段时间的工作安排和注意事项。散会后,众人各归各位,闻惜继续戴着耳机听西语新闻时,成韵忽然走过来拍了拍她,问道:“猜猜我上午去工厂又碰见了谁?”

  闻惜见她一脸“你快猜啊”的表情,便摘下耳机说:“既然要专程来问我,那肯定就是我也认识的人。”说罢会心一笑,“您是又碰见杨总了吧?”

  成韵立马打了个响指,也露出笑来:“呦,还是我们小闻聪明,一猜一个准。”

  “年尾都是冲业绩的时候,杨总这么频繁地往工厂跑,多半是生意做得不错。”闻惜说,“不过我最近没怎么跟她见面,不太清楚她们公司的情况,你们该是有聊过?”

  “如你所说,还不赖吧,反正比我预料得要好。”成韵冲了杯咖啡,靠在闻惜的办公桌边,“不过我想八卦的不是这个,而是你。也怪我这几天太忙了,一直忘了问,话说那天我不是让你下早班去约会么,那你和那个小方处得怎么样?”

  闻惜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称呼方嘉禾为小方,心里自是觉得有些新鲜。她看了看周围的同事,放低声音说:“挺好的,去看了场电影,然后就回家了,也没干别的。”

  成韵说:“特意放你下次早班,就只看了场电影啊?”

  闻惜“嗯”了一声:“方嘉禾那天身体不太舒服,其实电影都没看完我们就回去了,再说第二天都要上班,也玩不出什么名堂。”

  “好羡慕啊,徒弟都是有对象的人了。”成韵酸溜溜地道,“只有老师我还单着呢,孤家寡人一个,可怜死了。”

  “您不是独身主义么?有什么好羡慕。”闻惜先是打趣她两句,后又解释道,“再说我也不算有对象的人,我跟方嘉禾还没到正式交往的地步。”

  她和方嘉禾之间的事,成韵上次在工厂的时候就已经听杨天晴说过一些,所以她们两人目前的情况如何,成韵也还算是比较了解。

  “可我看你们也和情侣没什么区别了,就差一句话的事了吧?”成韵喝了口咖啡,用指尖敲打着杯沿,“你俩挺登对的,我也看得出来人家小方对你很上心,有什么问题早点解决,你一个人待在沛阳也这么久了,能有个喜欢的人陪在身边怎么都是好事,我也替你高兴。”

  闻惜叹了口气,挪动转椅面向窗外的天空,安静片刻才道:“只可惜我们之间的问题,并不是一句话就能解决。”

  成韵看了看她,关心道:“那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我上次跟天晴问起,她也没说具体的,你要不跟我聊聊,我帮你分析分析?”

  闻惜心道这有什么好分析?她和方嘉禾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她心里再清楚不过了。只是成韵既然表现出了关怀,闻惜也就心念一动,摆摆手:“先不说这个,我另外还有个事想不通,确实需要您帮我分析分析。”

  成韵立即点头:“说来听听。”

  闻惜便站起身来,推着成韵走去窗前,问她:“假设我有一个朋友在外地,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而且关系也特别好,但我平时不能给她打电话,有什么事都只能当面跟她说,那您想想看,我的这个朋友会是待在什么地方?”

  成韵眉头一皱,思索道:“只能见面,不能打电话……她做什么的?”

  闻惜摇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成韵稍显意外,“不是关系特别好的朋友么?那怎么会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我都说了只是假设嘛。”闻惜摊手,“您可以忽略掉这些细节。”

  成韵默然少顷,抬起头来看着闻惜:“嗯……那也很简单,可能你这个朋友在从事什么保密性很高的工作。不过不能打电话这件事,说起来稍微有点不正常,一般情况下,要是不能打电话,就是担心会被窃听,或是害怕暴露自己的位置,你说的这人该不会是在搞什么违法的事吧?”

  闻惜倒是没想过违法这一层,听到这话不由一怔:“不会吧……以我对这个人的了解来说,她应该不至于违法犯罪。”说罢又补充道,“还有一点,假设我现在有事要去找她,但我带给她的礼物只能买一些生活用品,比如被子和衣服之类的,其他东西她大概率都收不到,这又能是因为什么?”

  她话音才落,便见成韵挑了挑眉,面露了然的同时又拖长调子“哦”了一下:“那我知道了,你这个朋友八成是坐牢去了。”

  听见那两个字,闻惜很难不脸色一变,霎时没了声响。

  但成韵埋头喝着咖啡,并未瞧见闻惜的神色变化,还在接着分析道:“显而易见的事么。你想啊,不能跟她打电话,只能亲自跑去跟她见面,想给她送点礼物吧,还只能送些生活用品,这不就是探监吗?”

  坐牢,探监……

  闻惜咀嚼着这两个令她觉得无比陌生的词,一时难掩心慌,再也说不出话来。

  其实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昨天下午送方嘉禾离开的时候,她就已经有过类似的猜测。

  只是她自己猜测是一回事,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闻惜毕竟抱有一种自欺欺人的侥幸心理,在猜想被证实以前,她不会相信,也不敢相信。

  可现在成韵轻轻松松就把这个结论给分析了出来,这就证明她的猜想并非不是没有可能。

  而她今日来向成韵拐弯抹角地提问,也不过是想侧面地验证一下这份猜想有几分真罢了。

  难道方母真的入了狱,眼下正在宁州蹲大牢?

  可她为什么会坐牢?与方嘉禾失去联系的这些年里,他们一家人又到底发生了什么?

  回想起方嘉禾重逢以来的种种表现,她的难以启齿,她的缄口不语,似乎全都在这一刻有了合理的解释。

  闻惜陡然间心跳加速,感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茫然无措。

  “还有别的吗?”她紧皱着双眉,呆呆地问,“除了坐牢,还有别的可能性吗?”

  成韵观她面色发白,像是得知了什么不好的事一般,心里这才回过味来,缓声道:“有是有,但只有坐牢的可能性最大。”

  闻惜连忙追问:“还有哪些?”

  成韵说:“非要举例的话倒也不少,比如她或许是什么科学家,正在研究某种不能公开的保密项目,再比如她也许还是个缉毒警察……不过这些都太扯淡了,你虽然嘴上说着是假设,但其实是真有这么一个人吧?那你可以想想看,以你对这个人的认知,她是更有可能坐牢呢,还是更有可能是我刚才说的这两样?”

  闻惜怔愣许久,末了才泄气道:“目前看来,的确更有可能是在坐牢……”

  “所以她是犯了什么事被判了刑,但又瞒了你?”成韵摸了摸下巴,提议道,“如果你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的话,直接去见她一面不就知道了?”

  闻惜说:“我是有这个打算,但我现在还不知道她愿不愿意见我。”

  成韵端详她片刻,想了想说:“要不这样,我认识几个熟人,你把你朋友的名字告诉我,我可以帮你打听一下。”

  闻惜眼眸微抬,有些犹豫。

  “你自己做决定吧。”成韵说,“只要你说出她的名字,最好是再给我一张照片,最迟明天我就能给你个答复。”

  闻惜纠结了一会儿,数次想要答应,却又迟迟没能开口。

  她暗暗在心中天人交战,良久才道:“还是算了吧,谢谢您的好意,其实我心里早就有数了,只不过是不愿相信而已。再说了,就算我现在提前知道了也没多大意义,何况我也已经决定好元旦放假的时候去探望她了,这件事是真是假,我早晚都是会知道的,也不急于这一时。”

  听她这么说,成韵也未多劝,只是安慰了闻惜几句,尔后又道:“你想元旦去探监的话,时间上可能不太允许,我建议你下个周末就去,到时候我会给你放假,不用你加班。”

  闻惜微讶:“为什么?”旋即又想起元旦期间正是公司历来都会派遣外差的时期,“该不会是这次出差定了我吧?”

  成韵点点头:“八九不离十了,我上午在工厂的时候就听见李总他们在商量这个事,李总作为中方总经理,每年年末都会去马德里和西方交接,他们那边也会有负责人到国内来,算是互相考察。你平时的表现大家都有目共睹,不把你带上怎么行?好些个领导呢,翻译部就这么几个会西语的,不定你定谁?”

  “就我一个人吗?”闻惜顿感压力,“以前都是您带着部员们去的,今年您不去了?”

  “今年我去不成了,我得留下来接应西方负责人。”成韵说,“放心吧,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我会再挑两个跟你一起去。只不过你得当那个领头的,你西语最好,以前又去过几次马德里,多少有些经验,趁此机会带带新人吧,这也对你有好处。”

  突然得知元旦即将出国,拟好的计划又被打乱,闻惜真是头疼死了,忍不住抱怨道:“我也才进公司没几年,我都还是个新人呢。那么大的场面,您不陪着我就算了,还让我带领新人,也太欺负我了吧。”

  “那要这么说起来,我也是个新人呢。”成韵笑道,“李总挖墙脚把我挖过来的,我就比你多来一年,我也还新着,那怎么没人带带我呢?”

  闻惜还想再挣扎一下:“您真的不去啊?”

  “得了得了,别废话了。”成韵在她脑袋上拍了拍,“这是对你能力的认可,换成别人我还不放心,你少跟我讨价还价,回来以后老师请你吃大餐?”

  闻惜耷拉着眼皮,只得认命道:“那好吧……”

  ·

  忙碌的一天终于在天黑时迎来了结束,收拾好办公桌,与同事们相继告别,闻惜打了卡,离开公司后习以为常地走到地铁站附近的街角,等了一会儿才想起方嘉禾今天不会来接她下班了。

  暮色四合,喧闹的城市陷在一片霓虹灯光里,处处车流窜动,人影闪烁,立冬后的沛阳市气温急降,没两日的功夫就变冷了许多。

  晚风迎面拂来,裹挟着干枯的落叶,闻惜在风里紧了紧外衣,抬头时看见漫天银杏飘飞,画面一派萧索,透着季节更替间的冷清与孤寂,莫名让她心中泛起了些许落寞。

  也令她想起初次和方母见面的时候。

  自从看过一次方嘉禾的训练,从那以后,闻惜就时常跟着方嘉禾一起去俱乐部,去的次数多了,难免会碰见方母。

  闻惜还记得那天的淮州干打雷不下雨,天气很古怪,她坐在俱乐部外面的石阶上捧着专业书记单词的时候,忽然有只带着暖意的手从旁边伸来,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她仰起脸来,有个穿着白色西服的女人正弯着腰站在她身侧,见状笑容温和地问了她一句:“你是小游吗?外面风大,怎么不进去坐?”

  那是她和方母第一次见面,还是在方嘉禾不在的情况下,并且是方母先将她认了出来。

  当时闻惜问她:“您怎么知道我是谁?”

  方母笑笑说:“嘉禾告诉我,她有个好朋友叫小游,每次她在俱乐部训练的时候,你都会坐在外面看书,我刚才远远地见了你,就猜到你是谁了。”

  那真是一位极其温柔又美丽的长辈,直在闻惜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只是没想到几年过去,那位长辈却去了闻惜想都不敢想的地方,过上了另外一种生活。

  阿姨现在还好吗?她在里面有受过别人的欺负吗?

  又是怎样的事,会让她最终落到这样一个下场?

  闻惜想着想着,心里一下就有些堵得慌。

  她下意识摸出手机,翻到了妈妈的电话号码,想打个电话过去,却又始终下不了决心。

  国内的天已经黑了,古巴的天却才刚刚亮起。

  她有多久没给家里打过电话了?

  闻惜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上一次打电话的时候,妈妈在听筒那头一边哭一边说:“小游,是我和你爸害了你,都是因为我们的婚姻不幸,才给你带去了那么大的影响。你说你不想结婚,妈妈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但你要想和方嘉禾在一起,这事又该叫妈妈说什么好呢?你们毕竟是两个女孩子,你有没有想过,将来要是被你叔叔和妹妹知道了,他们会怎么看你?还有社会上的人,他们又会怎么看你们?小游啊小游,你怎么就偏偏选了这么一条艰难的路……你告诉妈妈,妈妈要怎么做才能把你劝住?”

  那之后还说了些什么,闻惜早已忘得差不多了,这些年来,母女俩也未再通过电话,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用文字进行遥远的交流。

  这么想起来,方嘉禾也才回国没几个月,她和阿姨在此之前大概也分别了很久。

  为什么人长大以后,就总要面临离别?而人的一生,又能有几次珍贵的重逢?

  闻惜忽然间悲从中来,迫切地需要一个人的陪伴,她给方嘉禾打了个电话过去,几秒钟后,嘟声消失,那道熟悉的声线旋即在她耳边响起:“小游?”

  “你在哪儿呢?”闻惜站在银杏树下,茫然地看着四周,“你什么时候回来?”

  耳里传来了呼啸的风声,还有此起彼伏的鸣笛声,方嘉禾轻轻地问她:“你又在哪儿呢?”

  闻惜揉着眼睛,不肯让眼泪掉下来:“我刚下班,还在公司附近。”

  “那你等一等我。”方嘉禾的语气就像那天的方母一样温柔,“我给你变个戏法,只要你数十个数,我就能马上出现在你眼前。”

  闻惜立即转身,东张西望,但人群里没有方嘉禾的影子,马路上也看不见方嘉禾的车。

  “你别骗我。”闻惜说,“我会生气的。”

  方嘉禾笑了笑:“不骗你,你数一数不就知道了?”

  于是闻惜开始在心中默数:10,9,8,7,6……

  尽管还剩四个数没数完,但她已经隐约听见,身后似乎传来了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闻惜握着手机,愣愣地转了身——那片汹涌的人潮里,方嘉禾的身影出现在了视线尽头,正朝着她所在的方向,奋力地奔跑。

  路灯好像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明亮,而周围的行人和车辆却都奇异般地慢了下来,唯有方嘉禾奔跑的脚步还是那么快,快到闻惜仿佛只眨了下眼,她就已经气喘吁吁地站到了她跟前。

  落叶还在纷飞,晚风也仍在盘旋,分开了一天一夜的两个人又一次面对面,近距离地注视着对方的容颜。

  方嘉禾把手机揣进兜里,因为跑的太急,上气不接下气:“看,我没有骗你。”

  就跟变戏法似的,她真的出现了。

  闻惜嘴唇微动,很小声地喊了一下方嘉禾的名字,然后她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情绪,猛地扑进了方嘉禾怀里。

  几滴眼泪夺眶而出,很快便濡湿了方嘉禾的衣领。闻惜一阵哽咽,想要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方嘉禾紧紧地抱着她,感受到了闻惜的颤抖和抽泣。身边的行人那么多,每一个都在用探询的目光看向这里,但方嘉禾视线不移,她捧着闻惜的脸,在她紧抿的唇上用力贴了一下,问道:“你想说什么?你是不是有话想跟我说?”

  闻惜抬头望着她:“我……”

  方嘉禾直视着她的眼睛,抱着闻惜的手攥得很紧:“你什么?”

  闻惜咬着嘴唇,眼里流露出某种难言的挣扎。

  方嘉禾没打算放过她,她知道,有些时候,她需要逼闻惜一把。

  “说出来。”方嘉禾轻言细语,同时又不容置疑,“把你想说的话,现在就说给我听。”

  闻惜心跳如擂鼓,气息也异常急促。她掐红了自己的手心,在与方嘉禾漫长的对视下,终于开口道:“我好想你。”

  “方嘉禾,我真的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