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夜晚,训练了一天的方嘉禾非常疲累,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但闻惜却是心绪杂乱,疏无倦意,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就像多年后的这个雨天,结束了欢好的两个人在被褥间相拥而眠,方嘉禾几乎只用了十秒钟左右的时间就熟睡过去,一直睡到下午三点都还没醒。而闻惜在梦见那年的糗事后便清空了睡意,早早就睁开了眼,只静静依偎在方嘉禾的臂弯里,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容颜,独自回想着那些已经久远的往事。

  四年不见,她和方嘉禾还是那么熟悉彼此的身体,清楚对方身上的每一个敏感点。就算是闭着眼睛,铭刻在指间的记忆也能驱使着她们点燃那份从未熄灭的思念,在横跨于时间和空间里的爱河中浮浮沉沉,徜徉绵延。

  雨水在下午停歇,昏暗的天空被冷风吹走了阴霾,阳台上的小熊挂了两天,眼看着就要干掉,却又被这场突然的雨浸入了润意,捏在手里还能掐出水迹。

  闻惜干脆把它挂去卫生间里,洗漱好再出来时,方嘉禾恰好也醒转过来,正靠在床头朝她投来打量的目光。

  “醒了?”闻惜看了她一眼,从衣柜里翻出一套干净衣物,放在了方嘉禾的手边。

  那还是上次在酒店时,方嘉禾拿给她穿的,一直没机会还回去,眼下正好派上用场。

  方嘉禾将衣服穿上,又整理好了床铺,旋即走到闻惜跟前,将她轻轻拥住,箍在怀里。

  “睡得好吗?”方嘉禾摸了摸闻惜的头,在她额上亲了一下,眸中噙着显露无疑的爱意。

  闻惜两眼酸涩,轻轻闭了闭,叹了口气说:“不太好,可能是累着了,做了些梦。”

  方嘉禾替她揉了揉太阳穴,关切道:“梦见什么了?”

  闻惜安静片刻,忽而笑出了声:“梦见那年和晓楠躲在宿舍看小电影,被你撞见的事了。”

  方嘉禾面露了然,也跟着闻惜笑了笑:“那还挺好,不是噩梦就行。”

  闻惜微微侧首,看着方嘉禾颈侧的吻痕,指着那地方说:“明天就上班了,这里你记得遮一遮。”

  方嘉禾本想碰一碰那些吻痕,却是改变主意把闻惜的手握在了手心里:“很显眼吗?”

  “有一点。”闻惜扒开她的衣领看了看,锁骨和胸口也留有诸多印记。吻的,咬的,大大小小点缀一片,数量不少。

  “只是一点的话,就没什么好遮了。”方嘉禾说,“反正也没人看我,没关系。”

  “怎么没人看你?”闻惜替她将扣子扣好,“你们公司员工还挺多的,总有眼尖的那几个,要是看见你脖子上种这么多红印,少不了要八卦你一顿。”

  “那就让他们八卦去。”方嘉禾神色平静,“我本来也没打算隐瞒什么,下次你要是再有机会过去,我会正式介绍你。”

  闻惜抬眸瞧着她,发出一声笑:“怎么介绍?”

  方嘉禾说:“该怎么介绍就怎么介绍。”话虽如此,她还是没忘问询闻惜的意见,“或者,你希望我怎么介绍?”

  闻惜收回手,脸上的笑意有少许的减弱:“我想先听听你的想法。”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会说你是我女朋友。”方嘉禾直视着她,“你愿意吗?”

  闻惜说:“我什么时候是你女朋友了?”她着重强调,“就算是女朋友,也只是前任女朋友。”

  “哪来的前任这个说法?”方嘉禾淡淡地反驳了她,环住闻惜的手臂用了几分力,“我们其实从没分过手,不是吗?”

  发觉这人像是滚过一次床单后,言谈间就多了一些底气。闻惜低哼一声,从方嘉禾怀里抽离开,说:“别来这一套,你不告而别把我给甩了,这是不争的事实。分手这种事又不是非要靠口头说明才算,你的行为比提出分手更恶劣,我可还没原谅你。”

  至于要怎么做才能得到原谅,不需闻惜多言,方嘉禾心中已然清晰明了。

  只是她目前还做不到。

  何况早上做|爱的时候,闻惜已经清清楚楚地告诉她了,在方嘉禾没有对当年离开的原因进行真正意义上的澄清之前,闻惜可以和她就这样相处下去,她并不介意,也愿意等待,左右都已经等了那么多年,也不差这几天。

  但这话背后的潜台词是:她所能给出的回应,也仅限于此。

  不论是前任女朋友,还是现任女朋友,那都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而最重要的究竟是什么,两个人也都心知肚明。

  这一场重逢,并不意味着她们能在短时间内不计前嫌,和好如初,有些问题也不是亲吻和性|爱就能掩盖。

  该要面对的东西仍要面对,所有的顾虑和坚持也仍将继续,只有时间能够从中调停,稀释,来重塑这段失而复得的关系。

  这就是她们目前的境遇,说简单,实际也不那么简单,全看闻惜是否在意,也全看方嘉禾是否把控得好主动与被动的权利。

  ·

  六点过后,天色阴沉得像是入了夜,小区里的住宅楼都亮起了灯火,宛如粒粒明星,闪烁在寒凉的风里。

  难得的周末就这样平凡地过去,再睡上一觉又该回到公司忙碌,时间流逝得这样快,叫人抓不住,摸不着,只能在天气的变化中寻到一点不值一提的痕迹。

  这段时日以来,方嘉禾几乎一手包揽了闻惜的晚餐,其余家务也都不给闻惜沾手的机会。早上醒来后,闻惜曾说过想吃一碗方嘉禾煮的面,是以到了晚饭时间,方嘉禾也就煮了碗面给她吃,饭后则带着闻惜去了趟超市,买了许多蔬菜水果和肉食,把空掉的冰箱重新塞得满满当当。

  雨后的城市在秋日里又降了温,空气比起前几日要清新不少,把买来的东西分门别类整理好后,两个人又穿上外套出了门,去了附近的商圈闲逛。

  从来到沛阳市进入代宇贸易就职以后,闻惜就不常有出门逛街的时候。那与工作是否忙碌关联不大,只是闻惜习惯了在家独处,没以前那么爱出门了。

  何况她在代宇待了两年,与同事们的关系只能称得上和睦,并未与谁特别交好,仅仅只和成韵有些来往。但成韵怎么说也是她的老师,同时也是上司,即便相约外出也多是工作方面的事,很少单纯以玩耍的目的走到一起。

  而仅有的好友赵晓楠又常年沉迷于直播,一个月下来的休息时间比闻惜还少,偶尔停播也是窝在家里吃外卖,妥妥的宅女一个,闻惜便是什么时候想出去逛街了,也根本找不到人来陪伴。

  没想到兜兜转转,几年过去,能够陪着自己安安静静散步的人,还是只有一个方嘉禾,闻惜未免感到唏嘘,却也因此有些小欢喜。

  毕竟上一次和方嘉禾这么悠闲地走在街头,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1]

  夜幕降临,街市热闹而喧哗,四处亮着璀璨的明灯。商圈里人来人往,面包房里的香气远远地飘荡过来,甜而不腻。

  闻惜虽然吃了一碗面,但一整天下来,她也就吃了那一顿,别的什么也没吃。商圈里的美食太多,看得人眼花缭乱,闻惜被那些气味勾起了食欲,问方嘉禾道:“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我之前没太吃饱,这会儿又有点饿了。”

  方嘉禾漆黑的长发在风里翻飞出漂亮的弧度,两旁商店投出来的光打在她身上,清晰地勾勒着她轮廓分明的脸庞。闻惜瞧着她,觉得此刻的方嘉禾有些莫名的好看,便肆无忌惮地端详起她来。

  “我不饿,你想吃什么?”方嘉禾将闻惜拉到身边,给一旁健步如飞的送货员让了路,目光在一众小吃铺子上扫过。

  “先买杯喝的吧,口渴了。”闻惜选了家奶茶店,见排队的人太多,便用手机扫了码自助点单,“你呢?”

  “我不喝,买你自己喜欢的。”方嘉禾说,“那边有家卖关东煮的,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给你买一份?”

  闻惜点点头,方嘉禾便暂时离开,走到另一边给闻惜买了份热腾腾的关东煮回来。

  还在学校时,淮州的冬天总是很冷,能在冬夜吃上一碗鲜香热乎的关东煮,对学生时代的闻惜来说是件非常满足的事。

  但方嘉禾不爱吃这个,她比起闻惜要更挑食,喜欢的东西怎么也吃不腻,不喜欢的东西却是一口都不想尝。但只要闻惜喂给她,方嘉禾就不会拒绝,哪怕再是讨厌的食物,她也愿意为了闻惜咽下去,从不会显露出一丁点的嫌弃。

  奶茶店门口排了一长串的队伍,闻惜和方嘉禾落在最后,起码还要十来分钟才能轮到她们。

  闻惜夹了只虾球,正要塞进嘴里,虽然心中知道方嘉禾不喜欢,但还是动作一顿,问了她一句:“你要吃吗?”

  方嘉禾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只要稍一垂首就能碰到闻惜的额头。她把闻惜罩在自己身前,挡着后方扑来的冷风,在风里轻轻地说:“我不吃,你多吃一点,不够我再给你买。”

  她眸底蕴藏的宠溺不加掩饰,那么温柔,使得闻惜瞬间心下一动,漾开了层层涟漪。

  还在淮大读书的那些时日里,方嘉禾也总是这样看着她。两人每回出来玩,除了正餐以外,方嘉禾几乎什么也不会吃。

  同寝两年,闻惜很少看见方嘉禾吃零食,她的柜子里顶多放一些果腹的面包或是饼干,还都是无糖的那种。

  每当闻惜买了什么好吃的回来,方嘉禾都只是看着她吃,仿佛只要闻惜吃得开心,她也会感到很开心。

  胸口一阵悸动,漫开不为人知的动容。闻惜“哦”了一声,将虾球咬了一口,细细咀嚼。方嘉禾近距离地看了她一会儿,开口道:“好吃吗?”

  闻惜看了她一眼:“好吃啊。”说完又一次问道,“你也尝尝?”

  若是以前,方嘉禾肯定会摇头,但今天却是点了头。

  闻惜也就抬高了手,晃了晃餐盒:“要哪个?”

  方嘉禾低头看了看,见闻惜手里的筷子上还夹着一半她咬过的虾球,于是凑过去把那虾球咬进了嘴里,占为己有。

  “好吃。”她直视着闻惜,唇角边的笑意加深了些许。

  这举动在公共场合实在有点暧昧,且让闻惜意想不到,周围的行人那么多,也不知有没有被谁看了去。闻惜愣了愣,立马环顾周遭,有些不自在了。

  “怎么了?”方嘉禾看出她的拘束,也将四周的人群扫了一眼。

  “你干嘛吃我吃过的?”闻惜瞪着她。

  “想吃就吃了。”方嘉禾说,“你不乐意?那我还给你。”

  说着就要凑近闻惜,作势去挨她的唇。

  闻惜立即后退一步,用眼神警告方嘉禾:“你疯了?怎么又开始猖狂起来?给我老实点。”

  方嘉禾只是逗逗她罢了,闻言轻笑:“你怕什么。看看那边,那几个女孩子都在互相喂东西吃,这明明是很正常的事,你为什么这么紧张?”

  闻惜朝侧前方看了看,那里站着几个穿校服的初中生,正围在一起分享对方买来的吃食,气氛相当友爱,看得出来几个人的感情很不错。

  闻惜说:“我们跟她们能一样吗?人家还是学生,你脑门儿上只差写着女同性恋四个大字了,很容易被别人看出来的。”

  “无所谓,看出来就看出来。”队伍开始移动,方嘉禾扶着闻惜往前走去,“我们现在既不是在学校,也不是在公司,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

  闻惜在这方面的确是要谨慎许多,只因她和方嘉禾刚确定关系的那段时间,曾经有过一些不好的经历,遭受过外人的冷眼和非议,那一度给闻惜留下了心理阴影,从此不敢在人多的场合与方嘉禾太过亲密。

  而且明确了自己的性取向以后,闻惜也了解过同性恋这个群体,有在网上关注过一些同性情侣的博主,听说过不少被陌生人歧视的事例。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对高中生情侣,放学回家的路上趁着没人时亲了一下,却被一个醉酒的中年男人瞧见,当即冲她们破口大骂,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还有借着酒意要动手的势头。

  两个女孩子被吓得拔腿就跑,随后在网上发帖说了这事,闻惜看后真为她们捏了把汗,也十分心疼,就更加注意起了和方嘉禾在外面相处时的分寸和距离。

  “别担心,也别害怕。”知道闻惜心里在想什么,方嘉禾立马出言安抚,缓和了气氛,“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保护好你,刚才只是开玩笑而已,放轻松一点。”

  闻惜看了她两眼,说:“嗯……我是有点敏感了,但防备意识强并不是什么坏事,你也还是注意一点为好。”

  方嘉禾“嗯”了一声:“知道了,听你的。”

  队伍终于排到了头,闻惜手里的关东煮也正好吃完,店员将打包好的奶茶递过来,闻惜抬手接住,道了声谢,方嘉禾也就顺势替她插了吸管,揽着闻惜的肩往来时的路行去。

  此时还不算晚,商圈里的学生还很多,大都三五成群,有说有笑。闻惜看着她们,不由得感叹起来:“一晃就毕业两年了,时间过得真快。”

  方嘉禾说:“我倒是觉得时间过得很慢。”

  “你在国外这些年,还有念过书吗?”闻惜突然想起这茬。

  “没有。”方嘉禾将视线落在远处,声音低沉了一些,“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

  闻惜原想问问她这四年都在国外忙活什么,怎么连读书的时间都没有,但只是起了这个念头,她就噤声下来。

  倒是方嘉禾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自顾自接着道:“其实我并不忙,只是抽不出心思去想那么多,也顾不到读书这件事。”

  闻惜眼眸低垂,听到这话没作声。

  直到两人路过一家生鲜超市,瞧见那店门上挂着的横幅写着本月末就将促销打折,闻惜忽然间心念一动,看向方嘉禾:“算起来,要不了多久我妈就该过生日了,我记得阿姨的生日和她只差了几天,你到时候会给她打个电话吧?”

  方嘉禾目光微闪,安静了须臾才说:“嗯……会的。”

  闻惜其实是想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方母的消息,没想到方嘉禾还真的回答了她,这话即意味着她还和方母保持着联系。

  闻惜没忍住继续问道:“她在哪儿?”

  方嘉禾把手揣进裤兜里,埋头看着脚下的路:“在宁州。”

  宁州?闻惜蹙眉,表情有些疑惑:“这么近?那你这段时间怎么都没跟我提过呢?”

  方嘉禾说:“不知道怎么提,一直没想好要怎么说。”

  闻惜心道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又问:“那叔叔呢?他也在宁州吗?”

  方嘉禾藏在裤兜里的手不自觉握紧成拳,面上却没表露过多的痕迹。她沉默片刻,答道:“他……在淮州那边。”

  “你都没在淮州读大学了,他还待在那里干什么?”闻惜想不通了,“再说你既然知道他们两人在哪里,就说明叔叔阿姨现在都还好好的,那方慧怎么会认为他们去了国外以后就出了事,而且到现在都没找到人?”

  方嘉禾停下脚步,顿时皱紧了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见她这为难的模样,闻惜立即见好就收,结束了这个话题:“好了好了,不谈这个。我看天气预报说晚上还会下雨,趁早回去吧,明天又是周一,别在外面玩太晚。”

  方嘉禾看了看她,长长出了口气,如释重负一般拉过闻惜的手:“好,我送你回家。”

  两人便就相携着离开此处,朝天华物景的方向走去。等进了小区,快要到达单元楼时,方嘉禾忽然又停了下来:“你元旦有什么安排吗?”

  闻惜把喝光的奶茶杯扔进垃圾桶,想了想说:“元旦?还早着呢,你想做什么?”

  “如果元旦你没别的事,要跟我去一趟宁州吗?”方嘉禾问。

  “你想带我去见阿姨?”闻惜很快就猜出她的意思,“宁州和沛阳离得这么近,一个来回才三个小时,周末放假就可以去,为什么非要等元旦?”

  方嘉禾说:“若是周末就去,这对我来说有点太快了,我还没准备好。”她看起来有些沉重,“况且,我还要先跟我妈见一面再说,也许她会不愿意见人。”

  闻惜暗自斟酌着这话,半晌才道:“好吧,那就到时候再商量。”

  “如果她同意见你,我会尽快安排。”方嘉禾说,“那我就不上楼了,你回去吧。”

  闻惜应了一声,转过身去,方嘉禾却又在这时叫住了她:“小游。”

  “嗯?”闻惜顿住步子,扭头看着她,“还有什么事要说?”

  方嘉禾缓缓摇头:“没别的事了。”她挤了个笑容出来,轻声说,“就是想告诉你一声,我爱你。”

  闻惜眼里的光亮闪动起来。

  “去吧。”方嘉禾定定地注视着她,“好好休息。”

  “那你也早点回去。”闻惜说着,再一次转过身,没走两步却又回了头,与方嘉禾隔空对视。

  “接着。”闻惜忽然从包里掏出什么东西,朝方嘉禾丢了过去。

  方嘉禾抬手接住,垂眸一看,竟然是把钥匙。

  她怔了怔,再度抬起头来时,闻惜已经快速进了单元楼,只给了她一个步伐轻快的背影。

  晚来风凉,几滴雨点砸了下来,在地面留下斑驳的印记。

  方嘉禾握着那钥匙,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雨水真正落了下来,她才将钥匙紧紧地攥在手心,望着闻惜离去的方向无声地露了个笑。

  作者有话说:

  [1]。引用自《庄子·外篇·知北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