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嘉禾看了她很久,没有回答。

  闻惜等了又等,见方嘉禾始终不置可否,便一把掀开被子跳下床,动作飞快地钻进了方嘉禾的被窝。

  她带着火热的体温,犹如一道灿烂的阳光一般,迅捷地闯入了方嘉禾冰冷的世界。

  “你这里怎么这么冰?”闻惜刚一躺下,就被冻得一个激灵。

  见状,方嘉禾立即往后挪了挪,给闻惜腾出了一片较为宽敞的空间。

  单人床本就不大,她这么一退,直接便退去了床沿,与闻惜之间隔了老远。

  “过来一点?”闻惜说,“你躺那么外面干什么,会漏风的。”

  方嘉禾没动,维持着本来的姿势,说:“就这样吧,离太近的话,你也会冷。”

  闻惜说:“没关系的,我担心你感冒,要快点暖和起来才行,你躺过来些吧。”

  目光交错间,闻惜的眼睛湿润而干净,透着一种无声的邀请,方嘉禾看着她,心里莫名在此时动了一下。

  但她还是没有靠过去。

  在此之前,除了母亲以外,方嘉禾基本没有与人共眠的经历。

  但即便是母亲,也只是幼年时候陪她睡过一段日子,从方嘉禾开始练习散打以后,方父为了培养她的独立自主,便不准方嘉禾再与母亲同睡。

  而所谓的住宿生活,方嘉禾在来到淮大以前也未曾体验过,她结交的朋友少之又少,是以与朋友同睡一张床这种极为普通的事,在她这里却是破天荒的头一次。

  面对闻惜的主动靠近,方嘉禾自然会有些许不适应。

  但好在她也并不抗拒。

  沐浴过后的两人身上都带着同样的味道,肢体虽未触碰,暖意却丝丝缕缕地蔓延开来,使人倍感心安。

  闻惜早已习惯了方嘉禾的沉默,见她迟迟不予回应,便也未曾在意。

  她想,也许方嘉禾是不喜欢和别人太过亲密的。

  哪怕她们都是女孩子,但也需要一定的距离,毕竟距离产生美。人和人之间的相处,总还是需要边界感的,尤其是对于方嘉禾这种人来说,边界感能让她处在舒适的范围内,不会令她感到拘束和抵触。

  所以闻惜不再劝说,动手将被子掖好,也就安静了下来。

  身心俱疲的两人便就这么相顾无言地躺着,在漫长的静谧当中逐渐进入了梦乡。

  然而睡到半夜,闻惜却被一阵响动吵醒——方嘉禾不知何时背过了身去,浑身颤抖,嘴里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梦话。

  闻惜留神细听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听清,她撑起身子一看,方嘉禾唇色发白,额上满是汗水,紧闭的双眼睫毛颤动,睡颜十分痛苦。

  “方嘉禾?”闻惜担心她会陷在梦魇之中,赶紧喊出声来,同时伸长手推了方嘉禾几下。

  刹那间,方嘉禾猛然惊醒,气息异常急促,眼中流露出浓浓的茫然与无措。

  “你怎么了?”闻惜连忙从床柜头上抽了两张纸巾,想替方嘉禾擦擦汗,“是不是做噩梦了?”

  谁知她适才将手伸出,方嘉禾却没来由地目光一凛,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就将闻惜的手腕一把扣住,继而快速翻身坐起,硬是将闻惜生生压制回去,顿时就把闻惜摁在了身下。

  这一番动作快而准,且十分强势,不容闻惜有任何的反应时间。

  闻惜对此始料未及,不禁当场愣住,半点也不敢动弹。

  她仰首倒在床褥之间,表情诧异地看着方嘉禾。方嘉禾一手扣着她,一手按在她胸口,垂落的黑发微微遮挡住了从门口那处投来的光线,使得方嘉禾看向闻惜的眼神幽暗又深沉,还夹带着几分明显的攻击性。

  紊乱的呼吸声响在室内,在这夜半时分显得尤为突兀,闻惜正想挣开,却又立马冷静下来。

  不行,她不能将方嘉禾推开。

  闻惜心想。

  她绝不能再一次刺激到方嘉禾,也绝不能再像之前那样表露出分毫的害怕与恐慌,否则方嘉禾很有可能产生应激反应,从而再度情绪失控。

  那不是闻惜想看到的。

  于是闻惜果断将脸上的诧异收敛起来,一边还有意识地放松了肢体,尽量表现得沉着淡定。

  “做噩梦了吧?”闻惜忍着疼,努力露出笑意,“没事了,只是梦而已,醒过来就好了。”

  方嘉禾尚在喘着粗气,扣着闻惜的那只手格外用力,显然还未完全清醒过来。

  足足一分钟过去,她才如梦初醒,尔后触电般地松开了闻惜。

  “我……”

  方嘉禾眉头紧蹙,看看闻惜,又看看自己的手。

  “没关系。”闻惜知道她想说什么,微笑道,“已经没事了。”

  昏暗的灯光下,闻惜的手腕已经被掐出了红红的印记,连同衣领处露出来的小片皮肤,也沾染上了同样惹眼的红。

  方嘉禾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里,眼中瞬时闪过几分愧疚,低声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疼吗?”

  闻惜摇摇头,仰脸瞧着她,柔声问道:“梦见什么了?”

  方嘉禾满脸都是汗,面色极其苍白,她失神片刻,答道:“梦见在训练。”说完又补充道,“和我爸一起。”

  闻惜面露了然,故作轻松地笑道:“难怪呢,差点给我腕骨掰折了。”

  “你有没有事?”方嘉禾一瞬紧张起来,摸了摸闻惜的手,“我从没跟别人一起睡过觉,刚才忘记你还在身边,是下意识的举动。”

  “我知道。”闻惜说,“没什么事,我很好。”

  方嘉禾看着她,把头垂下去,再一次致歉道:“……对不起,又把你弄疼了。”

  “你的手好凉。”闻惜反握住她,感受着方嘉禾的体温,“怎么睡了这么久,还是一点也没暖和起来?”

  方嘉禾说:“不知道。”

  闻惜打量着她,忽然在这一刻,觉得眼前的方嘉禾十分脆弱。

  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未来的某一天,她会将“脆弱”这个词,与方嘉禾联系到一起。

  夜晚总是会有让人卸下防备的能力,能让一个平素用冷漠武装自己的人,在梦醒后泄露出面具之下的真实面貌。

  闻惜在心底叹了口气,朝方嘉禾展开双臂,说:“过来吧,我抱着你睡。”

  方嘉禾眼眸微抬,看了她一眼,似乎有点意外。

  “不管你有没有把我当朋友,但在我心里,你已经是我的朋友了。”闻惜说,“朋友之间抱一抱,一起睡,很正常的。”

  方嘉禾犹豫道:“可我……”

  闻惜说:“不愿意吗?没关系的,在我面前,你可以说出一切你想说的话。”

  “我不是不愿意。”方嘉禾说,“我浑身都是汗。”

  “那也没事。”

  闻惜手里的纸巾终于派上了用场,她抬高手,耐心又细致地擦拭着方嘉禾脸上的汗,动作十分轻缓。

  方嘉禾还保持着俯身在她上方的姿势,期间一直没有移动过。她垂下眼睫,默不作声地注视着闻惜,任凭她捏着纸巾的手在自己脸上游移,缓缓朝脖颈滑去。

  方嘉禾累极了,紧绷的神经在闻惜温柔的对待下总算迎来了舒缓与松懈。她深深地呼吸着,倏然间仿佛脱了力,一下便朝着闻惜的颈侧沉沉摔了过去。

  闻惜没料到方嘉禾竟会在这时候俯下身来,顿时被她压得呼吸一滞,差点背过气去。

  虽然方嘉禾平日里看着清清瘦瘦,和“胖”这个字眼八竿子也打不着丁点关系,但她的体重却是不容小觑。

  散打运动员要想参加比赛,在体重方面就要尤为注意,饮食也有诸多讲究,选手们也是由体重来区分量级后再进行比赛。所以方嘉禾即便看着不胖,但好歹一米七的个头摆在那儿,体重也完全不会轻了去。

  可闻惜之前从未想到过这一层,甚至在与方嘉禾相处的过程中,还数次因为方嘉禾看起来太瘦了,而时常督促她多吃肉,希望她能长胖一点,不要那么单薄。

  直到眼下闻惜才知道,原来方嘉禾的瘦只是表面的瘦,和她自己那豆芽菜似的干瘦全然不同。

  隔着一层不算厚实的衣料,闻惜能够清楚地感受到方嘉禾压在她身上的重量,也能感受到她的紧致与健壮,那些都是常年训练出来的结果,与闻惜一厢情愿所脑补出来的弱不禁风实在相去甚远。

  想到这里,闻惜忽然发出了一声笑。

  方嘉禾的气息还未平复,正将下巴搁在她肩头,听见这道笑声后,便扭头面向闻惜,问道:“你笑什么?”

  闻惜把目光移向她,边笑边说:“没什么,只是想到我以前总觉得你太瘦了,没想到你居然这么沉,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有点虚脱。”方嘉禾放空着眼神,长长的睫毛在眨动间扫过闻惜的发梢,“刚才没支撑住,不是有心的,你可以把我推到一边去。”

  闻惜却再度抬高手,顺势将她拥抱起来,说:“就这样吧,挺好的。”

  “你不是说我沉?”方嘉禾在闻惜耳边问。

  “也还好。”温热的吐息喷薄在脖间,闻惜觉得有点痒,瑟缩着说,“多抱一会儿就习惯了。”

  方嘉禾一阵沉默,然后别过脸去,很小声地说:“其实在我心里,你也已经是我的朋友了。”

  闻惜听到这话,眼睛一亮,确认道:“真的?”

  “真的。”方嘉禾说,“我不骗你。”

  闻惜自然很开心,但开心之余,又颇为感慨:“和你做朋友真不容易,整整花了一个学期的时间。我还以为上了大学以后,交朋友会很轻松的。”

  “是我的问题。”方嘉禾说,“你和别的朋友在一起很轻松,我只能带给你压抑。”

  “别这么说。”闻惜不同意这话,“你半夜替我买过药,背我去过医院,在很多方面都有照顾过我。你其实是个很细心的人,只是习惯默默付出,不愿表露,这些我都知道,也都看在眼里。”

  “我照顾你也是应该的。”方嘉禾说,“毕竟我大你几岁,何况你也对我很好。”

  这般亲密的接触是头一次,敞开心扉闲聊也是头一次,闻惜在那个夜晚,看见了方嘉禾鲜少显露的另一面,还亲耳听到了方嘉禾承认她们之间的友谊。

  这让闻惜非常高兴,内心充满了愉悦。

  两个人就那么相互拥抱着,在低语闲聊之中渐渐熟睡过去。

  一直到次日天明,她们也未曾分开,始终依靠着彼此。

  就像四年后的这个夜晚,闻惜躺在病床上,护士开的药已经输到了最后一瓶,方嘉禾不知什么时候弯下身子靠在了她的腿上,悄无声息地睡着了。

  记忆里的雪花还在那年的酒店房间外纷飞而下,现实世界却是闷热似蒸笼,输液大厅里的空调度数甚至调到了最低。

  沛阳市实在太热了,如果不是因为方嘉禾的缘故,闻惜其实曾经有想过就在淮州定居,她很喜欢那地方的天气。

  只是方嘉禾一朝离去,淮州在闻惜心中,也就成了一个不愿久留之地。而往后的这四年里,大学同学有过几次聚会,赵晓楠每次都去了,只有闻惜没去。

  那些久远的往事总是如书页一般在脑中接连翻动,所带来的感受异常清晰,仿佛她和方嘉禾初次相拥而眠的事就发生在昨天夜里。

  四年时间,而今想来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眼下她又和方嘉禾相遇了,方嘉禾还像那天一样,静静倚靠在她身上。

  她有梦见我过吗?

  闻惜忽然这样想。

  如果方嘉禾梦见她,又梦到了什么呢?

  她是不是和她一样,还把过去的一切都记得那么清楚,连细枝末节的小事也没忘?

  闻惜不知道,眼下也无从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