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惜听了这话,心疼得无以复加。
她万万没想到,方嘉禾居然真的跳进了湖里,打算结束自己的生命。
轻生这种事,闻惜不是没有听说过,从小到大,她不止一次地从旁人口中得知过谁跳了楼,谁割了腕。电视上,新闻上,此类报道也是层出不穷,类似的事情,年年月月都有发生。
但要说到亲身体会,且这个轻生的人还是她身边的人,这却是实实在在的头一遭。
闻惜惊魂未定,心里充满了恐慌,背上又冒出了一层冷汗。
她几乎可以想象到,看见自己跑开后,方嘉禾是如何一步一步地走向了湖中,把自己淹没在了水里。
下着雪的腊月,这么冷的天气,人工湖甚至结了薄冰,水温必定低得令人发指。
她之前只是在湖边坐了坐,就已经冷得受不了了,可方嘉禾不仅投了湖,还在水里待了很久……
更让闻惜五味杂陈的是,在那样的情况下,方嘉禾都还能分出心思考虑到她,不想让自己的行为连累到闻惜。
她竟然在那个时候,都还在想着不要给别人带去麻烦。
“对不起……”闻惜无比内疚,同时又感到十分后怕,“是我不对,我不该刺激你的,都是我的错。”
方嘉禾湿淋淋地站在原地,任由闻惜抱着自己。
她身量高,哪怕此刻肩背不再挺直,也比闻惜高出了半个头。闻惜扑在她怀里,显得尤为娇小,单薄的身躯因着哭泣而微微发抖,深埋着头,像个做了错事乞求原谅的小孩。
可实际上,她什么错事也没做。
温热的眼泪滴落在胸前的衣料上,微不足道的温度渗透进去,与体内发散出来的寒凉相撞,随即被稀释,尔后消失。
心里漫开一阵无法言喻的悲哀,方嘉禾叹了口气,缓缓抬手回抱住了闻惜,轻声道:“你不用道歉,该道歉的人应该是我,你其实什么也没做。”
她闭上眼睛,苍白的面容在台灯的照射下几近透明,全无血色。
“我当时……完全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说了很多伤害你的话,希望你不要介意。”
闻惜摇头:“不会的,我没有往心里去,我只是好担心你。”
“是我的错,你是个很好的人,不该在我这里受气。”方嘉禾说,“如果你心中介意,可以骂我,打我,向我发泄一切不满,只要你别不开心就好。”
“我不介意,我真的不介意。”闻惜说,“谢谢你没有真的选择那条不归路,否则我一定会陷入终生的内疚和自责,你其实也是个很好的人,好人就该都活着,我希望以后的日子,还能每天都看到你。”
“可我不是什么好人。”方嘉禾说,“你看见了,这就是真实的我,情绪失控的时候,我什么都做得出来,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只顾得上自己。我很自私,也很冷漠,所以我交不到好朋友,因为没人会喜欢我。即便有人跟我示好,也会在接触到真实的我以后退缩离去,这也就是我当初拒绝你的原因。因为我还很自卑,怕你会和其他人一样看不起我,最终离开我。”
闻惜由衷道:“我怎么会看不起你?我其实很欣赏你,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方嘉禾自嘲道:“我有什么值得你欣赏的?我一无是处,既不合群,也不懂得如何与别人相处,你对我的好,我甚至不知该怎么回报。”
闻惜说:“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你好吗?”
方嘉禾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因为我一直觉得,我们两人很相像。”闻惜说,“在你搬进宿舍之前,我就从上一个室友那里听说了一些你的事,她去辅导员那里拿离校单时,正好看见了你父母发生争执的全部过程。所以那天你一个人来宿舍报道之后,我才会借衣服给你穿,借被子给你盖。因为我知道,没有家人的陪伴,你一定很孤单,也很无助,我也有过相同的经历,所以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我对你好,也就等同于对自己好,我们在家庭方面,是同病相怜的。”
闻惜说这话时,语气非常温柔,表情真挚而真诚,有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方嘉禾嘴唇翕动,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怔怔地看着她。
“你很勇敢,敢于反抗,懂得拒绝,还会为了保护在意的人不惜让自己受伤。”闻惜泪光闪烁,脸上渐渐溢出了笑,“这些都是你的闪光点,是我们很多人都做不到的事。这样的你,当然值得我欣赏,你根本不是一无是处。在我眼里,你一直都是一个很优秀的人,而且很多方面,你也是我想要成为的那种人。我说的这些,全都发自内心,绝没有骗你。”
夜雪还在下,室内室外俱是一片阴寒,两个人抱在一起,却不觉得冷,彼此传递的体温反而愈渐火热,互相温暖。
闻惜说完自己内心的感受之后,方嘉禾很久很久都没有开口言语,她只是凝视着闻惜,深邃的目光中满是复杂的神情。
好半天过去,方嘉禾才长出一口气,苦涩道:“对不起,我先前欺负了你,当时你一定被我那副样子吓到了,我本该安慰你才是,但我……”
往下的话,她没能说得完,悉数咽了回去。
闻惜还有些心有余悸,猛烈跳动的心也依旧没有平缓的迹象,她始终抓着方嘉禾不放,就像生怕她会再一次消失似的。闻惜说:“我不怪你,你也别生我的气,我们不要闹不愉快了,可以吗?”
方嘉禾说:“我没有生你的气,我之前说的那些话,都只是些自暴自弃的废话,我其实……更多的是在气我自己。”
闻惜说:“那你现在有好一点吗?”
方嘉禾说:“好多了,谢谢你。”
闻言,闻惜总算松了口气。
历经此事,闻惜全程提心吊胆,简直快要虚脱,她出了许多汗,内里的衣裳都是湿的,严丝合缝地贴在肌肤上。
看着方嘉禾平静下来的面孔,闻惜犹如劫后余生一般,沉沉叹息道:“那就好,那就好……”
夜已深了,窗外还在下雪,室内潮湿而阴冷,两人都在风里冻得发抖。
“这个点,已经没有热水了。”闻惜顾盼着四周,还有点心神不宁,“怎么办?”
方嘉禾说:“用毛巾擦一擦吧,睡暖和就没事了。”
闻惜摸了摸她的衣服,还都是湿答答的,拧一把就能拧出水来。闻惜皱眉道:“不行,这么冷的天,必须得洗个热水澡才能驱寒,何况你头发这么湿,要是不用吹风机的话,还不知要多久才能干,就这么睡上一晚,明天肯定会头疼感冒。”
方嘉禾说:“你呢?你也被我弄湿了。”
“我没事,只是外套湿了而已。”闻惜说着,提议道,“要不我们出去,找个酒店住一晚?”
方嘉禾没有异议,只是说道:“我身体素质还不错,没那么娇弱。倒是你,在外面吹了那么久的冷风,又淋了雪,你比我更需要洗个热水澡,你决定吧。”
“那就出去住一晚。”闻惜垂头看手机,在软件上查了查附近的酒店,顺便给赵晓楠发了消息。
得知赵晓楠已经和其他社员们回了宿舍,闻惜终于放下心来,在社团的微信群里说明了情况,还发了个数额不小的红包,向大家以表谢意。
于是那天夜里,两人带着干净衣物离开了校园,去步行街找了家快捷酒店,要了个标间入住。
房间还算宽敞,有两张单人床,四处都打扫得很干净。
进了屋,方嘉禾先行去了卫生间洗澡,闻惜则研究了会儿外卖,点了两份吃的。
等方嘉禾洗完,吹干了头发,闻惜才也冲了个澡,洗掉了一身寒冷。
终于活过来了。
闻惜颇为感慨,直到这时候才真真正正地松懈下来。
窗户紧闭着,但窗帘没关,外面的碎雪纷纷扬扬,在旖旎的霓虹灯光下显得梦幻。
未几,外卖到了,闻惜把茶几拖到床边,在地毯上垫了纸巾,两人便席地而坐,吃起了热乎乎的汤饭。
纵然误会已经解除,该说的话也都已然说清,但这夜深人静之时,方嘉禾却并未真的恢复如常,她洗完澡后便一句话也没说过,看得出来心情还很低落。
闻惜没有打扰她,此刻也不想没话找话,两人便就寂静无言地面对面坐着,并无多余的交谈。
饭后,方嘉禾收拾了桌子,把外卖盒整整齐齐地放回袋子里,搁去了门边。闻惜也没闲着,将两张床铺好,关了大灯,只留了一盏过道里的小灯照明。
随后两人各自上床躺下,都没看手机,双双在沉默当中闭起了眼睛。
但闻惜睡不着。
方嘉禾在湖边静坐的身影,总是在她眼前不断浮现,还有这个学期以来,两人相处的每一个画面,也都在此时涌现了出来。
她回想着方嘉禾先前在宿舍说的那些话,心里的感受十分复杂,难以形容。
一个人,到底要经历多少绝望的事,才会选择放弃自己的生命?
闻惜虽然也有过非常难熬的时候,但她天性乐观,也比较擅长消化负面情绪,在遇到什么难题或是伤心的事情后,她总能在一定的时间里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从不会使自己陷入过度的抑郁,更不会和自己较劲。
所以在这件事上,她无法和方嘉禾共情,亦不能做到百分百理解方嘉禾为什么要做出那样的抉择。
而等到她能共情了,也能够理解了,但也都是后来的事了。
方嘉禾是否需要医生的介入,要帮她找个心理医生看看吗?闻惜暗暗想着,躲在被子里点亮了手机,却不知道该向谁求助。
她不认识心理医生,也不认识任何心理学专业的校友,一旦她向朋友们问起这事,必定会引来不必要的误会。而她又不能将方嘉禾的事往外透露,这毕竟牵涉到了方嘉禾的隐私,闻惜想了又想,只好登入淮大的校园论坛,想在BBS上发个帖子咨询一下。
但就在她准备发帖询问的时候,另一边的方嘉禾忽然开口道:“闻惜。”
“……嗯?怎么了?”闻惜莫名感到心虚,下意识就将手机屏幕熄掉,扭头朝方嘉禾看了过去。
方嘉禾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两眼盯着天花板,显然也是一直没睡。
“今天的事,请你不要告诉别人。”
闻惜呆了一下,默默把手机塞到枕头下面,翻了个身,说:“可之前,我有让晓楠和其他同学帮我找过你,已经有很多人知道了……”
方嘉禾看了她一眼,声音微弱地说:“这个没事,我的意思是,你不要告诉别人,我想把自己淹死。”
她既主动提到了这事,闻惜也就顺势问道:“我们去找个心理医生看看吧,你的情况……也许和医生聊聊会比较好,你觉得呢?”
方嘉禾想也不想就拒绝道:“用不着,我很清楚自己的情况,找医生没用。”
闻惜说:“可是人生了病,就得第一时间看医生,如果医生都没用的话,那还有什么是有用的?”
“那你当时肠胃炎犯了,又为什么不肯第一时间去医院?”方嘉禾说,“你应该能明白我的心情。”
闻惜被这句反问震住了,挠挠头说:“我不肯去医院,是因为我对医院有阴影,外公去世的时候,我是在病房里亲眼看着他走的,从那以后,我就对医院那种地方很抗拒了。”
“我也抗拒。”方嘉禾说,“其实俱乐部里有队医,治外伤的,心理辅导的,这两种医生都有,而且都是专业的,我尝试过,但没什么效果。”
“你只是打不开自己的心罢了。”闻惜说,“再好的医生,面对不愿敞开心扉的病人,也会束手无策。”
“我没办法敞开心扉。”方嘉禾说,“不管我说了什么,还不到第二天,队医就会把我说的一切都告诉我爸。”
然后方父不会安慰她,更不会开导她和关心她,他只会借着方嘉禾亲口说出来的话,逐字逐句地奚落她。
“你怎么这么软弱?从小到大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做人要心胸宽广,不要胡思乱想,当你内心足够强大以后,任何难题就都不是难题。”
“优柔寡断的人迟早被社会淘汰,你不把心肠磨硬一点,狠一点,随随便便就把心里话告诉别人,那么你信不信,总有人会抓着你的弱点来欺负你。”
“严父出孝子,那些被父母溺爱的孩子,有几个成器的?我对你严厉,是希望你成材,这世上谁敢说自己没有压力?真有本事的人,会知道把心思用在正道上,而不是成天瞎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你要做到绝对的专注,我跟你说的还不够多吗?你怎么还是不明白?”
……
这些话,方嘉禾已听过无数遍,但每听一遍,她仍旧做不到无动于衷。
在闻惜的成长过程中,她没有听到这种话的机会,父母虽然离异,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但平心而论,爸爸妈妈即便相看两厌,但对她这个女儿还是较为关爱,从不会对她进行语言暴力。
在方父的教育下,方嘉禾只能做个没有感情的木头,她不能表现出一丝丝的灰心和失意,因为那在方父的眼中,是软弱和没出息的表现。
可是生而为人,有各种情绪是很正常的事,谁能真的把自己训练成铜墙铁壁,无坚不摧?
“那你跟我说吧。”闻惜轻叹一声,目光温柔地看着方嘉禾,“我愿意做你的倾听对象,你在我这里说了什么,没有任何人会知道。我跟你保证,我会替你保密。”
方嘉禾眸光闪动,侧脸看向闻惜。
夜色里,闻惜笑容亲切,语调温和,窗外的雪花映在她的眼睛里,让她看起来格外恬静。
方嘉禾在她身上,看到了某种明亮而柔和的光芒。
“我冷。”方嘉禾翻过身,面向闻惜缩成一团,眉眼低垂地说,“你冷不冷?”
闻惜摇头:“我不冷。”
她端详着方嘉禾,接着又试探性地问道:“要和我一起睡吗?我身上很暖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