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的方嘉禾,打破了闻惜一直以来对她的很多单方面印象,两人也在那天制造了很多个难以忘怀的第一次。

  第一次看见方嘉禾发火,第一次被方嘉禾紧紧抱着,第一次伏在她的肩,被她稳稳背起来,也是第一次听到她骂人,为的还不是自己。

  和班长发生冲突以后,方嘉禾撂了狠话,便带着闻惜夺路而去。两人在校门口打了车,司机很有经验,立马赶往最近的医院。闻惜难受极了,也来不及思考方嘉禾和班长之间有什么过节,只流着冷汗,痛苦地呜咽,说:“肚子好疼,我又想拉肚子了……”

  方嘉禾说:“先忍一忍。”她将闻惜放倒在自己身上,令她枕着自己的腿,“坚持一下,很快就到了。”

  十分钟的车程,漫长得像是过了一个世纪。到了医院,闻惜第一时间去了卫生间,方嘉禾则抽空挂了号,闻惜上吐下泻,一整天下来又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吃饱,经过这一番折腾,人已经快虚脱。

  “急性肠胃炎,要马上输液。”医生听了闻惜的症状,一脸严肃,“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不知道爱惜身体,辛辣食物要少吃,尤其是你这种本身就有胃病史,还吃不得辣的人,就更是要忌口,今天是不是还喝冷饮了?”

  闻惜坐在小板凳上,背靠在方嘉禾怀里,怯怯地说:“吃火锅的时候,喝了两听冰可乐……”

  “看看,又吃辣,又喝冰的,怎么不出事嘛!”医生将单子递给方嘉禾,指着门外道,“去护士站找护士,左转有个输液大厅,先扶她过去躺着,待会儿会有护士点名,别忘了缴费。”

  方嘉禾一一照做,全程都表现得冷静镇定,十分有条理。

  办好一切流程,护士给闻惜扎了针,吊起了点滴。方嘉禾便趁这个时候下楼买了点吃的,闻惜进过食后,吞了一遍药,终于缓过了一口气,没先前那么难受了。

  “一共花了多少钱?”闻惜问。

  方嘉禾把缴费单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说:“没花多少。”

  “没花多少是多少?”闻惜说,“还有你给我买的饭,打车费,这些都加起来算算,我稍后把钱转给你。”

  和闻惜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方嘉禾听到过频率次数最高的话,就是这句“我把钱转给你”。闻惜从不在这方面占她小便宜,两人出去吃饭,遇到账单金额不能平分整数的时候,闻惜还会多给方嘉禾转一些。

  “先不说这个。”方嘉禾接了温水,“要喝吗?”

  闻惜喝了一小口,此刻才想起来先前的事,问道:“你之前为什么要骂班长啊?他们在食堂说什么了?是关于我的吗?”

  方嘉禾看着输液管里的点滴,没答闻惜这话。

  之前她离开宿舍去了食堂,找了个卖粥的窗口排队,前面站着几个抱着篮球的男同学,一直吵吵闹闹,说了不少荤话,听得方嘉禾心生不适,几次想要走人。

  但在她动身之前,却听一名男同学道:“哎,你前些天不是说看上哪个妹子了么,还不准备透露啊?说出来听听嘛,哥们儿也好帮你出谋划策,参考参考。”

  另一名男同学便爽快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你们都认识,就是咱们班那个闻惜,我从军训的时候就注意到她了。”

  方嘉禾听到闻惜的名字,心里一动,迈出去的脚步立马收了回来。

  那男同学自然是闻惜班上的班长,据他所说,他在军训时期就对闻惜产生了好感,也不为别的,就是觉得闻惜长得漂亮,人也热心友善,正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

  “闻惜嘛,一看就是很适合当女朋友的那种姑娘。颜值不用说,好多人都夸她好看,性格就更是不提,温柔大方,看着斯斯文文的,见了谁都是一张笑脸。我爸说了,找女朋友就得找这样的,带出去有面子,出不了错。”

  “合着你就是见色起意呗?说那么多有的没的,不就是图人一张脸?”

  “这你就不懂了吧,我有考察过的,平时没少让闻惜帮我处理班务,她做事很认真,也很负责,学习成绩也不错,反正就是那种很贤惠很平易近人的女孩子。我告诉你,要想处对象,就得挑闻惜这种脾气好又善良的,特别好拿捏,你只要对她好十分,她能反过来对你好一百分,懂不懂?”

  “得了吧,把自己说的跟个情场高手似的。哥们儿不信,喜欢闻惜的人多了去了,我就知道好几个,你凭什么追人家?”

  “不信你就等着看好了,我铁定把她追到手,闻惜绝对是很好追的类型,而且我觉得她说不定也对我有点好感,不然干嘛每次都答应帮我做这做那?”

  “别自恋了吧你!人家只是乐于助人,不好拒绝你这厚脸皮,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

  这些话,在当事人眼中不过是平平无奇的闲聊,大部分男生总是习惯对女生大谈特谈,自信甚高。论起恋爱对象来,时刻都能搬出一套又一套理论,如同菜市场买菜一般,挑挑拣拣,随意定价。

  而同样的话,方嘉禾自己也听过不少,诸如“女的把散打练得再好又怎样,还不是打不过男的。”这类言论,在方嘉禾的成长过程中,相似的话语几乎无时不刻都在围绕着她,像聒噪恶心的苍蝇那样,总也挥赶不去。

  男同学们还在就闻惜大肆八卦,方嘉禾早已听得无比厌恶,直冲上去撞了这几人一下,旁若无人地插了他们的队。

  许是窗口阿姨也听到了他们口中所言,见方嘉禾这行为,便也没有制止,优先给她装了粥,还瞪了那几名男同学一眼,尔后方嘉禾接过打包盒,目不斜视地离开了此处。

  她回到宿舍,本想将此事告知闻惜,提醒她注意一点,将要开门的时候却听闻惜还在和家人打电话,便站在门外静静等候。

  当时她想主动转述,而眼下情况则不同,闻惜此刻问起,方嘉禾反倒不知该怎么解释。

  那些满含着优越感,肆意评判闻惜的话语,方嘉禾听了尚且不舒服,闻惜本人听了又能好受到哪里去?

  何况她目下还病着。

  “你们那个班长,以后离他远点。”方嘉禾只能这样对闻惜说,“不是什么好东西,烂人一个。”

  闻惜猜测道:“他是不是背后说我坏话了?”

  方嘉禾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好吧,听你的。”闻惜说,“我本来也不怎么喜欢他,一开始觉得他人挺好,对我还挺关照,可后来老师每次交给他什么事,他就总是让我帮他做,我又不好直接拒绝。”

  “他以后要是再烦你,别给他留脸面。”方嘉禾说,“要学会拒绝别人,自己才能过得更舒心。”

  闻惜说:“就像你那样?”

  方嘉禾说:“不一定非要像我这样,我不怕得罪人,你可以用更温和一些的方式,总之不要让别人觉得你好欺负就行。”

  “今天真是谢谢你了。”闻惜笑了笑,真诚道,“多亏有你在,给你添了好多麻烦。”

  方嘉禾说:“不客气,你也对我很好。”

  “我今天原本打算等你下课,再和你一起出去吃饭的。”闻惜叹息道,“上次你带我去的那家粤菜馆,我还想去。但是我一心只惦记着你,忽视了别的朋友,所以她们叫我出去吃火锅,我也就答应了。可没想到饭没吃饱不说,还把肠胃炎给引发了。”

  闻惜说到此处,又免不了有点委屈,抿着嘴道:“真是糟糕的一天……”

  方嘉禾看着她,默然一阵后忽然说:“其实你挺让我意外的。”

  闻惜说:“意外?”

  方嘉禾“嗯”了一声:“我一直以为,你生活的家庭环境,应该会很幸福。”

  闻惜一怔,很快明白了方嘉禾的意思,扯扯嘴角说:“结果却发现我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甚至连家都不算有?”

  方嘉禾只是望着她,没接话。

  “我小学的时候,爸爸妈妈就离婚了。”闻惜将视线移到上方,那里的灯光很亮,“法院把我判给了爸爸,但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妈妈却把我带去了古巴,在国外生活了几年,读完了初中和半个高中。”

  一开始,闻惜是非常痛苦的。

  异国他乡,语言不通,环境和生活习惯迎来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年幼的她很难适应,总是梦想着回国,回到以前的那个家。可妈妈已和新的伴侣登记结婚,叔叔是古巴国籍,又在古巴经营着一家公司,等于彻底在那地方定了居,加上闻惜又不想离开妈妈,就只能逼着自己适应新的家。

  初二那年,妈妈怀孕了,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同时照顾两个婴儿,妈妈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再照顾闻惜,她的爱自然而然地被分成了好几份,闻惜本来拥有二分之一,却在妹妹们出生后只得到了四分之一。

  但她也不是要跟妹妹争抢妈妈的宠爱,虽然同样喜欢妹妹,但心底总归是有些失落的。而这份失落,又绝不能叫妈妈知道,闻惜不想给妈妈带去压力,亦不能增添她的负担,就只能深埋在心里,不让任何人发现。

  随着两个妹妹日渐长大,迎来了最调皮最难管的阶段,妈妈分身乏术,就更是对闻惜没有以前那么关注。

  闻惜渐渐觉得,自己在家中仿佛格格不入,表面上相亲相爱,实际上客气疏离,她在家中处于一个很尴尬的位置,想要的爱得不到,叔叔给的爱又太过形式和刻意,哪怕他们都对闻惜很好,但闻惜仍旧觉得自己并不属于那里,甚至想要远离,只想一个人躲得远远的。

  于是高二上学期,闻惜主动提出要回国,父母在越洋电话里商议一番后,倒也同意了这事。

  回国的那天,爸爸去机场接她,对闻惜说:“按法律上来讲,本该是我抚养你,可你妈却把你带走了,所以小游,你一定要清楚,不是我不想照顾你,是你不喜欢我,更喜欢你妈,自愿跟你妈走的。现在你回来了,爸爸依旧有义务履行抚养责任,但你以后最好还是别轻易去古巴了,你妈都结了婚,又生了两个孩子,那都不是你的家了,你的家在爸爸这里,知道吗?”

  离异以来,闻惜在父母两人面前,听了许多他们诋毁对方的话,妈妈说爸爸的不好,爸爸也说妈妈的不好,他们之间简直和仇人没有区别。

  而闻惜要回国,也是想要回到以前的生活环境,她不想永远留在古巴,更想回国读大学,往后在国内定居生活。

  “可我爸虽然说的好听,但我回来那天才发现,他也再婚了。”闻惜说,“那个肖阿姨不喜欢我,当初就是看中我爸身边没带孩子才愿意跟着他的,这下我回来了,家里多了双碗筷,肖阿姨不乐意,跟我爸闹了很久的别扭。我爸没办法,只能新买了一套房子,他们俩住一边,我一个人住一边。”

  闻惜讲述自己的经历时,方嘉禾始终很安静,从未贸然打断,此刻才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就读完了高中,考上了淮大,来了淮州。”闻惜说,“入学那天,还是我妈从国外回来陪我办的手续。我爸说他忙,抽不出时间,一直到现在,除了给我按时打生活费,他平时就没联系过我。”

  “也就是说,你在两个家里都过得不快乐。”方嘉禾说,“那你后悔回国吗?”

  闻惜摇头:“不后悔的,我回国后其实过得更开心,就算我爸没跟我住在一起,但我一个人反倒轻松自在,做什么都很随意,不必看别人的眼色。在古巴的时候,叔叔虽然对我很不错,但我总是会忍不住小心翼翼,生怕他觉得我是个蹭饭的累赘。毕竟我不是判给我妈的,加上我妈为了照顾妹妹辞去了工作,全靠叔叔养活我们,我没钱了都不好意思跟我妈要,而叔叔能够接纳我的存在,也已经很难得了。”

  方嘉禾说:“你很不想麻烦别人,不愿因为自己的存在给别人带去烦扰。”

  “其实我该高兴的,妈妈再婚后过得很幸福,叔叔很爱她,比我爸爱她。”闻惜一阵哽咽,克制着流泪的冲动,“我爸也是,他和肖阿姨在一起很开心,他们都很开心,而我作为子女,其实也应该替他们感到开心。”

  方嘉禾说:“可你开心不起来。”

  闻惜捂住眼睛,不想流泪,但还是流泪了。她抽泣着说:“今天和妈妈打电话,看到他们一家人那么和睦,我好羡慕……”

  可羡慕也无用,曾经拥有过的快乐时光,早已回不去了,不管她回不回国,不管她究竟待在哪个家,小时候的幸福都已经远去,永远不会再回来。

  她好像注定要一个人过,虽然一个人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可人类终究是感情动物,世界因爱而生,没有足够的爱,再安稳的住所,再花不完的钱,也还是会感到寂寞。

  输液大厅里十分吵闹,周围多是感冒风寒的小孩子,俱有父母在旁温柔陪伴。闻惜看着他们,眼底流露出向往。

  方嘉禾最不擅长的就是安慰,她只能做到专注聆听,闻惜苍白的脸和通红的眼睛那么熟悉,让方嘉禾依稀看到了儿时的自己。

  她也曾经这样哭过,也为了支离破碎的家庭伤心过。

  而今的她,又何尝不是和闻惜一样,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呢?

  “你听我念叨这些,会不会觉得很烦?”闻惜忽然说,“其实我一般很少说这些的,如果你不想听,我们可以聊别的。”

  “不烦,我愿意听。”方嘉禾说,“你看起来很好接触,但实际心理防备并不比我少,也习惯了伪装自己,不常说真心话。你的朋友们与你相交很愉快,也都很喜欢你,可她们却没有一个人是真的了解你,也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因为你从来不说,对么?”

  闻惜被她三言两语就拆穿,剖析得明明白白,不由感到讶异。

  “你已经对我的事有过不少的了解,但在今天之前,我对你的了解却是一片空白。”方嘉禾说,“所以你能和我说这些,也让我很高兴。”

  闻惜观察着她的面部表情,突然笑出了声:“你真的高兴?我还是看不出来。”

  方嘉禾话锋一转,倏而问询道:“等你好起来,要去看我训练吗?”

  闻惜抬眼朝她看去:“训练?”

  “我们可以做朋友,就像你之前说的,能够彼此陪伴的好朋友。”方嘉禾对上闻惜的目光,白皙的面容仍旧和往日一样没什么表情,可语气却异常的温柔,“但我这个人有很多性格缺陷,也有很多让人不能忍受的缺点,也许当你真的走进了我的生活,你会感到恐惧,心生回避。如果你真的考虑好了要跟我做朋友,就先来看一场我的训练,然后再下决定。”

  她这话说得有些古怪,似乎含着某些深意。闻惜不解道:“看你的训练,等同于一场考试吗?”

  方嘉禾说:“可以这么理解。”顿了顿又道,“不过这场考试,真正的考生不是你,而是我。”

  闻惜不明白。

  但她还是笑了起来,回答说:“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