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靠】
开学第一周，在正式上课前院里组织了一次以班级为单位的社会实践，苏隅所在的班要前往的是南城当地的一个福利院。
活动按组来划分任务，一个班三十人，初步规划分成六个组。
大巴上，万楠泊从前排转过身来：“苏隅，你要不要跟我们宿舍一组？正好五个人。”
苏隅的目光看似随意地从前头人的后脑勺上快速扫过，安放在旁边的杨平身上，谢绝了他的好意：“不用了，我跟杨平。”
听见这话的杨平一阵感动，苏隅居然如此顾虑他的感受，甚至都不忍看他落单。
为表感激，他拍着胸脯握住苏隅的手郑重许诺：“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表现的，决不偷懒！”
他说到真就做到，拉着苏隅一起加入班长尚倩所带领的小组中，一到目的地便自告奋勇地揽活，爽快而殷勤。
福利院常年缺乏人手，屯积了不少杂物没整理，他们此行的任务之一即是帮着将东西转移到储物间，把原先的房间清理出来。
苏隅这组另外三人都是女生，需要搬运的物品大而重，她们干起来稍显吃力，苏隅进屋时一个身量娇小的女生正艰难拖着一个及膝高的大箱子往外走。
他弯腰从女生手里接过沉重的箱子，说道：“我来吧，外边在分发扫帚，你要不去看看需不需要帮忙，那样会轻松点。”
接下来苏隅和杨平自然而然承担起了这份重任，只让女生做些洒扫庭院之类的细致活。
这一处并不是只有他们在负责，其他小组也分别派了男生过来整理，几人合力，清理起来并不算难事。只是东西堆得高，拿下来颇费力气，苏隅踮着脚去够上层的物件时没留神脚边滚动的障碍物，冷不丁被绊了一跤，踉跄地往后退了好几步，腰间重重磕上身后的木制柜子。
彼时顾淮就在边上，将他的动静尽收在余光中，身体在那瞬间先于大脑做出反应，想要搀扶的手伸到一半又硬生生止住，停滞在半空中进退维谷，最终缓慢地放下了。
他看见苏隅一声不吭地站直身体，弯腰继续提起东西出去了，仿佛那一磕没给他造成任何实质伤害。
如若不是顾淮清楚地捕捉到他蹙眉揉腰的动作且深谙苏隅的行事风格，就真要信了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搬最后一趟时屋里只剩零星几样，只需两个人就能一次性解决完，其他人便被叫往别处，只留了顾淮和苏隅回去。
两人前后脚进门，顾淮搬着东西预备出去时不经意往苏隅那儿瞥了一眼，恰好撞见他略微痛苦的神情。
不知是力竭还是箱子太重，苏隅这一次搬得并不轻松，还没走出房间就停下，手掌抚上后腰小幅度揉按了几下。
顾淮认得，那是方才被撞到的地方。
他想着，若是苏隅开口，他就过去。
但他忘了苏隅是个不喜欢麻烦别人的倔强性子。
这种不麻烦并不是指怕欠人情或是打扰到别人，而是他没有这种概念。他过早地学会了长大，在别人还在肆意张口向父母索要的年纪里他已经学会了独立，独立地包揽一切能干的不能干的事，这种处事风格经由十来年光阴的堆叠，已经在他的意识里根深蒂固。
这不算是一件好事，顾淮曾经无数次尝试纠正，想要苏隅也能试着学会依赖他。他想当苏隅的岸，让这股无时无刻不在奔涌的浪潮能学会适当停靠下来。
可还不及他做出些什么来，苏隅就不给他这个机会了。
他立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掏出手机在屏幕上敲了几下又状若无事地放回兜里，搬起手边剩下的东西出去了。
没多久，万楠泊下楼，跟苏隅迎面碰上，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要搭把手吗？”
苏隅下意识摇头，万楠泊却并不是在询问，话说完人已行至跟前，手搭上箱子边缘，分去了一半力道。
“谢谢。”苏隅只好边说边给他挪了个趁手的位置。
“没事儿，送完这趟咱们一起上去陪小朋友，他们还挺可爱的。”
福利院规模较小，养的小孩都聚集在二楼，数间卧室排列开来，中间打出一片小客厅，供其玩乐。
尚倩此前利用班费采购了一批玩具，这里的小孩常年与孤独相伴，鲜少有机会见到这么多人和新玩具，都热热闹闹地围上来拉着人玩耍。
苏隅不擅长跟小孩子相处，站在外围有些不知所措，有大胆的小孩嬉笑着过来拉他裤腿，他勉力扯出一个友好的笑容，笨拙地拿了玩具分过去。
转眼瞄见热闹的边缘里坐了道伶仃的小身影。五六岁的小女孩不吵也不闹，静静坐在门槛边，头发用黑色发圈松松垮垮地束着，因为扎得不牢实而凌乱地散了大半。
女孩望向人群中心的目光怯懦又难掩艳羡，苏隅思忖片刻，拣了个拨浪鼓和洋娃娃过去坐在女孩身边。
对方呆呆地转过头来，陌生人的靠近让她心生畏怯，屁股又往里挪了挪，几乎快要贴上门框。
苏隅对于同小孩子拉近关系一事不得要领，迟疑地摇了摇手中的拨浪鼓，弹丸敲击鼓皮发出“咚咚”声，女孩的注意力很快从苏隅脸上挪到鼓身，圆润透亮的眼珠子随着鼓面的转动而左右移动。
察觉到女孩的身子不再像起初那样紧绷，苏隅将拨浪鼓往前递了递：“你要试试吗？”
蜷在衣袖底下的手指试探性伸出半截又马上缩回去，女孩依旧防备，看向苏隅不说话。
苏隅会心一笑，主动把鼓放进她怀里，而后收回视线放到别处，想尽可能减少注视给她带来的压力。
少顷过后，耳边传来泠泠鼓声，先时沉缓犹疑，几下过后频率明显快起来。苏隅这才重新去看她。玩具对这个年龄段的小孩有着天然的诱惑力，这么一个普通的拨浪鼓小女孩却摇得认真，仔仔细细地把着研究。
苏隅单手托腮支在膝盖上，等她玩了几个来回，把另一只手里的洋娃娃也摆出来。
小女孩没反应，专注玩着手里的拨浪鼓。
“是不喜欢吗？我去给你换一个别的。”
身子还没站起就被拦住了，女孩仰着头，焦急喊出一个字：“要……”
本就虚虚拢着的头发因她的动作而散开，女孩收回手，懊恼地看向掉在地板上的发圈。
她还没学会扎头发，今早好不容易有样学样地固定住，现下又要重来一遍了。想到这里，她万分沮丧，嘴角一瘪，委屈的泪水蓄上眼眶。
苏隅慌了神，自知闯祸，连忙把娃娃塞过去，哄道：“我给你扎好不好？我会编小辫子。”
水润的眸子里明晃晃地装着质疑和不信任，苏隅硬着头皮继续说：“试试嘛。”
这回收到了一个背影，是默许了的意思。苏隅拢起发丝，用手指捋顺，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阿芸。”
“很好听。”苏隅词穷地夸赞。
他信口开河，实际上编起辫子来歪歪扭扭的，效果上只能说聊胜于无，好在周遭没有镜子，阿芸的关注点也不在这儿，见头发不乱了便开心地道谢：“谢谢。”
她彻底卸下了戒备，主动开口问：“哥哥呢？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苏隅。”
阿芸揣着这两个字反复念了几遍，口齿不怎么清晰，苏隅也没纠正，看她记得困难，提醒道：“跟吃的那个鱼一个音，你可以这样记。”
“鱼！”阿芸的眼睛瞬间亮了，“我喜欢吃鱼。”
时间有限，众人送过温暖就要返程，分别时阿芸偷偷从门里跑出来，拽了拽苏隅的裤脚，他顺势低头，见人腼腆笑着，往他手心里塞了个小物件：“鱼哥哥再见！”
她在工作人员的呼唤下一溜烟跑回去，苏隅摊开掌心，露出花花绿绿的糖纸。
糖是没有牌子的散装糖，他剥开包装，将咖色的硬糖送进嘴里，过于甜腻的味道在口腔间蔓延，苏隅的心情似乎也随着这抹甜上扬。
因着这一个小插曲，他上车比别人慢了些，大巴上大家早已挑了位置坐好。杨平因为晕车跑去坐了前排，没能给他留位，此时车里只剩最后一排还有两个空位。
其中一个挨着的是顾淮。苏隅径直走过去，在另一侧落了座。
大巴在车道上平稳行进，苏隅靠着座椅，困意在沉闷的空间中缓缓来袭，他阖上眼皮打起了盹。
路途偶有颠簸，苏隅身子随着倾斜，脑袋一点一点的，像是随时要偏离原本靠着的地方。
顾淮一直留神注意着，在大巴又一次拐弯时终究没忍住伸手托了一下歪过来的脑袋。
他叹了口气，挪动一个位置，将自己的肩膀换过去，给苏隅找了一个支点，好让人睡得更安稳些。
苏隅醒来时车厢里的人所剩无几，大巴停靠在校门口，众人皆陆陆续续下车。
颊边睡得一言不发地发热酸痛，脖颈却意外地不难受，他抹了把脸醒神，恍然注意到自己枕着的对象。
不是座椅，而是顾淮的肩膀。
他竟这样睡了一路。
苏隅觉得双颊的温度貌似更高了，他尴尬地将脑袋收回去：“谢——”
道谢的话宛如被横空劈掉一半，只开了个头就止住了。
顾淮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半个眼神都没分给他，径直下车了。
摆明了不愿跟他有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