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树

  难爬。

  这是沈颂的第二印象。

  灰白的石阶向上绵延起伏,一眼望不到头。只得看见那庙顶萦绕着层层青烟,与昏沉天色相接,佛音袅袅,钟声悠远。

  小孩的体力还是有些差距,沈颂走了一会就已经体力不支了,后半段路都是徐思远抱上去的。

  拾阶而上,沉厚的钟声自远处响起,寒风拂过树梢,檐角的悬铃也随之而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入门,一旁褐衣道袍的和尚似乎在一旁等他已久,看见他时便自然而然的开口道:“徐施主,好久不见。”

  徐思远拉着小沈颂,偏头与那大师模样的和尚寒喧:“寄尘?好巧,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寄尘大师看上去也才不过而立之年,眉眼锋利得丝毫不似一个出家之人。

  他笑了笑,手中的佛珠捻过一个,目光瞥过了他身旁的小孩,对他的话避而不谈:“先休整一下吧,孩子也累了。”

  寺庙的格局都大差不差的,徐思远在小和尚的带领下,轻车熟路的找到了他们的寮房。

  院子里的积雪已经被打扫干净了,房间里也提前被收拾好了。

  这正值年关,几乎所有人都回家过年,此是一排排的房间只有他们一行人。

  徐思远在安顿好沈颂后,便转身出了房门。留下沈颂一个人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沉默半晌。

  徐思远穿过小径,从一片房屋院落中路过,墙角边的杂草在雪中夹缝存生。

  最后站在一扇尘旧的木门前,那斑驳痕迹与周围红墙格外映衬。

  徐思远抬手扣了扣门。

  “请进。”

  推开门,只见满院的绿色被积雪覆盖,雪霁天晴,苍穹层云散去,雾霭消退,举目望去满院银装素裹。

  温暖的阳光倾酒而下,径上积雪斑驳,寄尘便与老方丈坐在那屋中,两人相对而坐,围炉煮茶,朦胧的水汽是这一片天地里唯一所见的温度。

  寄尘朝他招了招手,徐思远才蓦地回过神来提起衣摆朝院里走去。

  他站在阶前,双手合掌,垂着眸恭敬道:“藏和大师好,这几日冒昧打扰了。”

  方丈笑了笑,请徐思远入坐。

  寄尘大概也是个不甚安分的性子,徐思远一坐下就给他续上了茶,惹得方丈打趣道:“怎的不见你这么勤快?”

  寄尘低头一笑,面露喜色,喝了口茶对方丈说道:“师父,我就这一个至交,您就放过我吧。”

  徐思远温吞的听着,身影似乎与外头的景色融为一体,谈话中时不时应和一句,引得三人冁然而笑,绘成了一副其乐融融的冬日画卷。

  他低眉喝了一口茶,修长的指尖在杯口摩挲着,低声悄语的问:“大师这么随和的?”

  寄尘轻咳了一声,两人双双抬头,只见方丈在对面将他们的动作尽收眼底。

  方丈的白胡子微微一动,对他们无奈的摇摇头:“你们啊…”

  细雪未停,落在院中的石板路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霜,天地间一片素白

  徐思远踏着残雪斑驳,融化的雪水顺着层层迭迭的灰瓦溜走,在檐下结出条条冰棱,剔透晶莹。

  “徐思远。”

  徐思远在院子门口停了步子,闻言回头,就见寄尘撑在一把素色的油纸伞朝他走来。

  寄尘站在他面前,嘴角扯起一丝笑:“我还没来得及给你送伞你就走了。”

  徐思远下意识想要回绝:“谢谢,我不……”

  说罢,寄尘伸手掸了掸他身上的雪,把伞递到他手中,说了一句“别着凉了。”就离开了。

  徐思远看着手中的伞,沉默了一下,然后转身进了院子。

  可踏入院子,却半点不见沈颂的影子。徐思远寻思着可能是畏寒在休息,可房间里也不见人。

  “沈颂?你在哪沈颂?”

  徐思远在院子里喊道,一时半会都感觉不到寒冷了。

  只是这么小一个孩子能去哪里呢?

  不会偷偷跑外面去玩了?

  那回来不得落个病?

  这怎么行?!

  徐思远一急,就忍不住咳嗽,届时才感觉到这冬日里的寒风刺骨。

  “咳咳咳咳!……咳咳咳!”

  徐思远撑着一旁的石桌缓着气。

  “喂。”

  徐思远一抬头,就见沈颂坐在树杈上,给徐思远吓得不轻,皱眉提声问道:“你上树干什么?”

  沈颂不回答他,只是向下望了望,小脸都要皱成一块去了,看起来有可怜又好笑,徐思远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上去玩,下不来了。

  徐思远被他气笑了,抬头看着小沈颂,似乎看他吃瘪的样子格外有趣:“怎么?小可怜,要我接你下来吗?”

  闻言,沈颂坐在树枝上,低着头,表情冷淡的看着他,大有一种你不接我就跳的意思。

  徐思远弯眉浅笑,这时的他,一点也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我可不白接人的小可怜,你要真……你真跳啊!”

  徐思远在他跳下来的那一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过去,在树底接住了他。同时,树上的积雪也因沈颂的动作全落了下来,瞬间将两人掩埋。

  隔壁的待卫听见声音跑过来,看到这副场景,询问的声音戛然而止:“公子,您…”怎么了?

  不多时,徐思远从雪堆里站了起来,手里还拎着某人的后领。

  徐思远就这样面无表情的提着沈颂的后领,和拎着一只犯错的小狗一样,一刻也不停留从待卫面前路过。

  待卫:………

  徐思远一路把沈颂提进房间里,看着面前像木桩一样站着的沈颂,一时批评的话如鲠在喉。

  两人对视了半晌,最后还是徐思远先败下阵来:“……算了,先把湿衣服换了。”

  沈颂听话的转身去拿衣服,结果转身就顿时愣在了原地。

  徐思远已经将上衣尽数褪去,墨色的长发披在身后,带着些许水珠,长年不见日光的皮肤更显得苍白,像一件精雕细琢的瓷器。

  徐思远感受到他的视线,回头看了过来,那一刻,沈颂清楚的看见他胸口的疤痕,离心脏只有分毫之差。

  下一秒,徐思远随手扔了件外衫,沈颂的视线就被遮住了,好不容易在混乱中扯下盖在自己身上的衣服。

  再抬头时,徐思远已经衣衫整洁的站在他面前了。

  沈颂:…………

  徐思远低头看他,刚想说什么,就被外面的敲门声打断。

  待卫的声音通过木门传进来:“公子,大师让你去前院。”

  徐思远微不可察的一顿,回了一句:“好,知道了。”

  然后回头嘱咐沈颂道:“记得换衣服,不要着凉了。”

  刚走到门口,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转过身来,佯装严肃的警告沈颂:“还有,别爬树了。”

  说完就转身出了门,留沈颂一个人在房间里,默默注视着他离开的背影。

  .

  前院祈愿的银杏树已落完了叶,被细雪覆盖,系在枝杈上的红绸随风飘逝,密密麻麻的挂在银杏巨树的底端。

  藏和大师就站在这树边,朝上仔细瞧着那些红绸缎子上的嗔痴贪妄。

  徐思远在心里呼了一口气,朝方丈作了个揖,温声道:“大师好。”

  灰衣与褐袍并肩而立于树下,群山环抱,白云缭绕,如烟雾般飘渺,远山如黛,如画一般的光影交织。

  半晌,方丈轻声开口:“何苦呢?”

  徐思远侧目,与他对视,良久,方丈只是苦笑一声,道:“老衲早年告戒过施主,您不属于这里。”

  他已经劝到这份上了,可见对徐思远的不一般。

  徐思远注视着他,明眸浅笑,听了这话也没有生气,反而温声道:“那方丈觉得,我应当去哪里呢?”

  方丈望向远处的绵延青山,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话。

  “断欲无求,当得宿命。”

  .

  清晨,徐思远坐在院里,半撑着头发呆。

  昨日是除夕,被鞭炮声吵得睡不着,就索性起来走走,谁知这一坐就是一夜。

  本以为要枯坐了一晚,结果凌晨接到了京城的密信。

  徐思远从白鸽的脚上取下纸条,喂了点粮食,鸽子在灰色的石桌上啄食,徐思远就坐在一边,展开了纸条。

  外戚要反,贪官得道。

  徐思远垂眸,微皱着眉,指腹划过纸上的字迹,仿佛透过那泛黄的纸张就能窥见朝堂的暗流涌动。

  沉思熟虑后,徐思远起身回了房间,白鸽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歪了歪脑袋。

  不一会,徐思远就从房里出来将写好的纸条重新放进暗格中,将鸽子托起来,轻声道:“走吧,你也吃饱了。”

  白鸽似乎极通人性,徐思远话音刚落,就扑棱扑棱了几下翅膀,飞走了。

  徐思远看着那白影与天空融为一体,才收回了目光。一回头,就见沈颂正站在门口望着他,徐思远身形一顿。

  沈颂回忆起自己曾看过的远古人类纪实书籍,盯着徐思远开口问道:“那是…白鸽吗?”

  徐思远笑了一下,并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朝他走了过去,低头看着他问:“今天有点冷,去套件外衣。”

  而后,看似随口回道:

  “傻瓜,冬日哪来的白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