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相许

  也许是沈颂天天在府里对梁祁的伤害太大了,还有朝中堆积的公务,梁祁赶在年前就离开了。

  离开时还回头看了几眼徐思远,似乎仍不甘心。

  倒是徐思远站在他面前,站在雪地中,唇色有些苍白的望着他,像一道随时可能消失的幻影。

  “此次回京,陛下多加小心。”

  梁祁回头望向他,几番开口却不知道说些什么,他看着眼前平静如水的人,转而又想到自己无一生还的暗卫。

  仿佛是下定什么决心似的,转身上了马车。

  “嗯。”

  车轱辘的声音渐远,徐思远一路目送着车影,消失在视线中,在雪地里只剩下两道辗过的痕迹。

  徐思远收回目光,转身准备离去时,身形不自觉的晃了晃。

  “公子——!”

  暗处的待卫飞奔而来,徐思远靠在城墙边,躬着背,脆弱的仿佛下一秒就会折断。

  额前微长的发丝掩住了眼底的情绪,细看之下,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抖。

  一边是车水马龙,一边是银装素裹。

  待卫挡在他身前,随时准备扶着他。徐思远按着胸口,强行压下口腔里的血腥气,刚想张嘴,就猛然吐了一大口鲜血!

  红中泛黑的血落在雪地里,绘作了一片鲜艳妖冶的刺绣。

  徐思远的眼前开始变得模糊,耳边的惊呼声也渐渐变得遥远。

  .

  光线透过棂窗,轻落在地上,临摹出窗户的轮廓。

  床上的人面色苍白,恍若雕刻的艺术品般,安静的躺在那,眉头微皱,仿佛睡梦中也承受着莫大的痛楚,眼睛紧紧的闭着。

  “万万不能再让知府碰剑了…”

  原本沉睡的人眼皮微动,眼前由模糊变得清晰,有些不太适应日光,徐思远下意识抬手挡了挡。

  没过一会,他的待卫从门外回来,就看见徐思远已经坐在了床边,赶忙上前行礼。

  徐思远抬手制止了他,神色自若的朝他伸出手:“那大夫的药方给我看看。”

  待卫闻言,急忙给徐思远递上一张药方子,并说:“大夫说,以后公子万万不能再做剧烈运动了。”

  “我知道,”徐思远低头看了一会那张纸,好一会儿,才长叹一声,抬头看向窗外,声音平静:“以后不要再找这个城里的任何一个郎中给我看诊了。”

  待卫顿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更是诧然,他点点头,严肃道:“是。”

  徐思远似乎事不关己,转头问:“我睡了几天?沈颂呢?”

  待卫规矩的回答:“2天半,沈颂在自己的房中,未曾离开过。”

  徐思远点了点头,撑着床头站了起来:“行,我待会儿去看看他。”

  “可是您的身体……”

  徐思远对他笑了笑,云淡风轻的说:“君要臣死,我也不能活太久了不是吗?”

  徐思远披了一件外衣,束了发,穿过府中池塘,推开了沈颂的院门。

  院中空无一人,徐思远寻人不到,轻轻推开房门,屋内一片整洁,像是从未有人踏足过。

  进门一看,徐思远转头就看见榻上熟悉的一团人影。

  徐思远稍稍松了口气,心想着待会一定要好好说说他。

  怎么总是不盖被子?

  徐思远走过去准备给他盖好被子以免着凉,走近一看,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

  只见沈颂怀里还抱着一本册子,像守着什么宝物一样保护着。

  不硌得慌么?

  徐思远小心翼翼的伸出手,从沈颂的怀里将画册拿了出来。

  寒风穿过门缝,沿着冰冷的地砖钻进屋内,翻过手上的书页。

  太阳西沉,光线也慢慢变暗,变成了橙红色的余晖,透过窗户,照进屋内。

  徐思远在沈颂床边席地而坐,手上拿着那本画册,时不时翻动一页,身畔是沈颂轻浅的呼吸声。

  他低垂着眸,目光停留在书上临摹的人像上。

  与现在的画风不同,宣纸上的人物格外写实,如同定格场景般。徐思远翻过一页又一页,褐色的纸上定格着他各种模样。

  躺在院子里睡觉的,早晨练剑的,在亭子里看书的……

  徐思远原以为那些时候的沈颂只是在无聊的乱写乱画,毕竟他还只是个小孩。

  现在………

  徐思远侧头,看向榻上睡得正安稳的沈颂。目光不自觉的落在他的银色短发上,然后落在他略显稚嫩的脸上。

  徐思远的指间,隔着一段距离仿佛想要触碰他的面颊。过了许久,徐思远才喃喃自语道:

  “你到底来自哪里呢……”

  日落西山,泛黄的画册静静放在一旁,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翌日清晨,沈颂一出门就看见了坐在他院子里喝茶的徐思远。

  前者愣了一下,后者就已经起身朝他招了招手,对他笑了笑:“收拾一下,等会带你出去玩。”

  沈颂已经许久没有睡过好觉了,前段时间就是每天晚上都有打斗的声响,好不容易送走了那皇帝,结果徐思远又病倒了。

  沈颂看着安然无恙的徐思远,暂时压下心底的疑惑。

  好像…也没有很严重的样子。

  徐思远今日穿了一件灰色圆领袍,就显得皮肤更加白皙,气质清冷如玉,仿佛要融化在这冬日暖阳里。

  沈颂看得愣了一下,和徐思远出门了。

  “这是什么?”

  沈颂和徐思远落座后好奇的问。

  他们进到一个古老的戏楼里,周围已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都围着他们面前的这个戏台子。

  闻言,徐思远思忖了一下才回答他:“讲故事的,随便听听就好。”

  沈颂坐在一旁,不一会台上便上来了一位说书先生。

  那说书先生穿着一件灰色长衫,戴着一个类似于眼镜的东西,走上台,在众人的注视下,笑盈盈开口说道:“今戏班正常歇业,我来给大伙继续讲讲上回的故事……”

  沈颂看着说书人在台上绘声绘色的讲述着他听不懂的故事。

  转头一看,身旁的徐思远漫不经心的搭着手,时不时咳嗽一下,垂着眸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

  “……然后呀,这姑娘就以身相许啦!”

  听到这里,周围看客们似乎都燥动起来,有人一拍桌子,冲台上大喊道:“然后呢?!怎么不讲啦?”

  那说书先生摸了一把他半白的胡须,笑嘻嘻的打太极道:“今天的故事就讲到这,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各位看官明儿再来吧。”

  人群散尽,徐思远才看向旁边安分坐着的沈颂,对他说道:“走吧,小可怜。”

  沈颂这才回过神来,从椅子上下来跟上他。

  “以身相许是什么意思?”

  走出大门,沈颂突然问。

  徐思远方才压根没听那先生讲的什么,闻言,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

  这时,正好碰见说书先生散值出来,看见新知府在小孩面前皱眉沉思的样子,忍不住上去开解,一副哄小孩的口吻打趣道:“就是以生命为代价的诺言,你长大自会知晓咯!”

  徐思远顿了顿,抬头正好看见他与自己对视,先开口道:“久闻知府大名,果然不如一见啊。”

  徐思远弯了弯唇,客气的回了个礼:“缪赞,方才多谢您了。”

  沈颂在一旁抬头看着那说书先生的面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咳咳……”

  院子里弥漫着浓厚的药香,像是把整个医馆都搬回了自家。

  徐思远坐在屋檐下处理城中事务,待卫在一旁熬药。

  过了一会儿,热乎乎的一碗中药被放在桌上,徐思远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端起来喝完。

  瓷碗放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徐思远突然问道:“你跟我多久了?”

  看似随口一问,待卫立马回答道:“在下自被公子救起时,已有8年了。”

  “8年,”徐思远重复了一遍,转而对他笑了一下,更显面色苍白:“多在城中转转吧,天天守着我也太无趣了。”

  待卫一急:“公子我……”

  “别整天在府里守着我熬了。”徐思远打断了他说话,笑了笑,故作安慰道:“放心,我暂时还死不了。”

  转而,徐思远似是又想起什么,轻声询问道:“我之前和你说的事弄好了吗?”

  待卫站得笔直,回答道:“城郊外有一处寺庙,听说香火旺盛。已经问过了,公子随时能过去。”

  徐思远放下手中的账本,垂眸沉思了一会,而后决定道:“那就7天后吧。”

  “是。”

  “对了,”徐思远叫住准备离开的待卫,吩咐道:“把沈颂也捎上。”

  七日,徐思远处理完城中的一切大小事务后,带上沈颂坐上了去郊外的马车。

  “我们要去哪?”沈颂没有提前被通知,有些迷茫。

  徐思远在车里晃的有些难受,回答沈颂的问题:“去寺庙住几天,躲一下过年最热闹的这几天。”

  自己受不住过年应付那一堆富商贵族,又怕把小孩一个人丢府里不好。徐思远一边撑着头,一边说道:“等元宵节那天再带你出去玩。”

  沈颂的心思则完全不在这玩耍上,他真诚发问:“寺庙…那是什么?”

  徐思远想了想,选择了一个最直接的回答:“就是一个许愿的地方。”

  沈颂感到有些惊讶:“还有这种地方吗?”

  这也要专门建个房子?

  “嗯,但也不是毫无代价。”徐思远点点头,认真的回答他:“愿望成真后是要还愿三年。”

  闻言,沈颂陷入了沉思。

  冬天的山路崎岖,过了好一会,外头才传来一点人声。

  “公子,到了。”

  沈颂和徐思远下了车,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面前的高山被白雪覆盖,灰色的石阶一路向上,通往那神秘的红色宫殿。

  那宫殿精致而宏大,鼎盛的香火从殿堂袅袅升起,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天空中,

  神的宫祗。

  这是小沈颂的第一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