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渊皱着眉头, 洛云升又说鬼话,这次是装都不装了。
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明明什么刺激都没有受, 却忽然承认了自己那说出去只会让人觉得该把神婆、道士、和尚全找来念一遍驱魔咒的事实。
但洛云升的态度又那么自然,那么超越,那么……
这便让容渊觉得心里憋了口气, 呼不出也沉不下。
洛雅晴自从换了一个新身份住到公主府, 已经有段时日没来了, 从冬天到春天, 洛云升也就见了洛雅晴四五次,而且这个频率正在稳步下降。
如果是从前,容渊说不定得高兴得开一坛好酒来庆祝。
但自从发现洛云升这段时间, 有时晚上会看着星星出神, 他意识到了不对。
他的鬼神……似乎正在逐渐对这个世界失去兴趣。
好在,暂时还没对他的□□失去兴趣。
但很显然,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发现异常,越发仔细地观察,容渊的心越寒。
哪怕他对洛水改道,积攒功德的兴趣很大,这种危险的感觉也没有一刻从容渊的心里消失, 他有一种奇妙的预感, 总感觉洛云升做很多事情像在做任务,接到任务就做, 态度端正、一丝不苟、恪尽职守甚至竭尽所能。
但除此以外呢?
洛云升对这个世界没有感情, 没有怨恨也没有憧憬, 有时候容渊甚至能从洛云升的眼神里看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慈悲和怜悯,不只是对他, 而是对这世上的所有人。
面对江爻和柳云岚的死很淡漠,简直是刻意在和这个世界保持距离。
除了最初相遇的那一晚和果果死在他怀里的那个瞬间,容渊觉得自己都没怎么看过他真实的情绪,哪怕是一些愤怒也像是顺水推舟,而非忍耐不住才爆发出来。
刚才他本意是想借着洛水改道让洛云升意识到功劳是他们两个人的,也是想明白了眼前这鬼神之所以还存在于这里只是还没积攒够再次死亡的勇气,想让他多一些和俗世的联结,除了“容渊”以外的联结。
总觉得如果只靠自己,绑不住这么一个飘忽的人。
可洛云升是多敏锐的一个人,顷刻间便识破了他的真意,瞬息便将自己按回了高不可攀的神坛上。
功劳?他不需要。
身份?他也没什么所谓。
全都可以让出去,因为,他根本不在乎。
洛云升高悬在天上,若有一日落下来,死了也便死了,他甚至可能都不会为自己感到惋惜。
“可是如果没有你,什么都不会改变。”容渊蹙着眉头反驳,洛云升沉默下去,半晌,像是考虑了很多,才说:“真的吗?”
是平常的语气,但容渊听在耳朵里却觉得别有深意,就好像……就好像他知道“容渊”是带着前世记忆重归一样。
“别想太多,你比容麟有本事多了,”洛云升一手拍在容渊肩背,以容渊的敏锐度,在“真的吗”三个字出口的时候就该停止这个话题了,“就算没有我,你也能赢,至多是辛苦一点。”
果然,一如洛云升所料,容渊嚅嗫两声:“我去安排。”说完便转头出去了。
* * *
一场春雨淅淅沥沥下了四天,第五日总算放晴,洛水一片也还算宁静,容渊运作一番,截下来一些银两为防洪做准备。
雨没下来,倒春寒却猛地袭来。
洛云升刚借着洛雅晴办了粥场,出去一趟回来,人都快冻傻了。春风哗哗吹,比落雪的冬日还冷上几分。
哆嗦着回到主院,抱着大氅不想脱,抱着手炉坐在临近门口的椅子上,地龙烧出来的暖热缓慢解冻脑子。
椅子上坐了好一会儿,洛云升才终于缓过劲来,脱了大氅想到屋后那个至多也就容纳两个人共浴的小温泉泡一泡。
外衫褪去,洛云升抱了新洗的衣服往温泉走,推开竹门,赫然见容渊已经在里面泡着了,而且就在临近门口很近的位置。
为了保暖,温泉的房间很小一个,洛云升骤然自上而下地俯视容渊,还是这样对方几乎坦诚相见的样子,很难说不震撼。
宽肩、窄腰、长腿,在实战中磨砺出来的几近完美的身材骤然撞入眼底,洛云升脚步不由一顿,眼神不由自主地落在容渊胸腰之间的腹肌上。
“……”
“……”
四目相对,容渊难得在非负距离接触的情况下从洛云升面上看到尴尬、羞赧等一系列的表情,顿感新鲜。
他也没什么脸皮,当即站起来,朝洛云升伸手:“我数三声,要么你自己过来,要么……”容渊的笑容再怎么看都带着点成年人才懂的深意,笑意越发放肆:“我亲自来接你。”
明明只有几步路的距离,接与不接唯一的区别只在于……洛云升深深呼出口气,该死,根本就没有任何区别!
就是想白日宣……!
不喜欢处于弱势,洛云升往前几步手放到雪白的腰带上,想着索性豁出去算,反正这里也没有别人。可容渊的手却快他一步,按在腰带上:“我来。”
倒春寒没持续几天,洛云升倒是把日子过了个暖热,热到他几乎每天都有那么一段时间通红着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害了什么要命的新疾。
身上时不时会窜出来的紧绷感几乎不见踪影,始作俑者暗自得意,身心俱爽,靖安王府这方小天地里,他们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春天柳树枝叶也跟着摇晃。
* * *
三月底,一封急报送到容渊案上,高大的男人带着春风般的微笑打开信封,片刻眉头蹙起,宽大的衣袖一摆,令道:“快请王妃到书房来。”
景衡轻功极佳,洛云升一路跑到书房,额间冒出浅浅一层毛汗,春风一吹又散去了。
从容渊手中接过展开的信纸,一字一句看完,洛云升面色也沉下去,片刻重重将书信折起放回桌案:“看来老天并不打算眷顾我们,洛水……还是要泛了”
容渊也沉着脸,“我们一直盯着所以消息到得早,从涨水到收到消息只间隔了七日,等下面的官员拖拖拉拉地拉扯一番责任再逐级上报,朝廷接到消息的时候,恐怕决堤已经近在眼前。”
“是啊,”洛云升低叹口气:“好在,我们早有准备。”
洛水不在江南道,但离得不远,三年一小泛、五年一大泛,寻常是先泛洛水再泛南河,三月始有绵绵细雨,断断续续下到五月进入梅雨时节,六月入汛,届时江南道六成地区都要受灾,回望千里,茫然巨浸。
但现在还只是三月底,只要能在四、五月解决了洛水的问题,回头六月江南道的洪水压力就能小许多,还能成为洛水流域居民的避难后方。
如今,他们想的办法就是跟随洛雅晴回江南道,再由江南道秘密进入洛水流域,以容渊的凶名,加上这几个月悄悄抓住的洛都承宣布政使司的把柄,便能暂时夺了洛水流域的督管之权。
他离得近,手中又有兵权作威胁,到时候上书奏请由他来接管洛水水患几乎是顺理成章,就算皇帝怀疑派别的人过来监督,进了早被容细蕊把握,又实权在他手中的江南道,还不是立时变作傀儡,任他拿捏?
官场的斗争说着似乎复杂难懂,但比起缓解水患造成的灾害,不过是小事一桩罢了。
难的还是要两个月的时间不计代价地做好事,尽可能帮洛云升积攒够功德,换来洛水分流。
至于具体的积分获得,洛云升借着人口黄册算了个大概的数量,他按照现如今的积分获得方式、人员分配等参数做了一个略显粗糙的数据模型,算出了大概的积分数。
虽说数目肯定算不上准确,但在这个户籍制度尚未完善、朝廷对各州府百姓的实际掌控力还较弱,只能靠着有无路引强行限制民众出行的时代,最不缺的就是黑户——洛水虽然三五年就泛滥一次,但人类文明百分之九十都起源于水域,水脉周围,无论如何都会比山区繁华。
人口只会比记录得多,不会比记录的少。
如果他们真的能做出些成绩,收获的积分必然会比预想中要多。
对此,系统也抱着非常正面、积极的态度——上辈子其实容渊就成功扭转了自己的口碑,只不过最大最香的桃子被容麟摘走了,他并非一事无成。
这次再加上宿主,攒够洛水分流的积分不是妥妥的吗?
“就是苦了你……”洛云升拍了拍容渊的肩膀,又帮他理了理褶皱的衣衫,“主动递‘把柄’给李皇后,装作被她一招反制,不得不退让的滋味,不好受吧?”
容渊沉默一瞬,最终微一耸肩:“如今容麟还没从洛雅晴‘死’里恢复过来,几乎成了废物,李皇后单打独斗,不足为患。”
仿佛能看穿人灵魂的视线落在容渊面上,容渊再也克制不住地想:“洛云升或许当真知道自己重生之事,只是他不说……”
少顷,洛云升垂眸,转道:“我们带着晴儿一起,她在善堂已经干熟了,将来安置难民之类的事务少不了要她帮忙。”
容渊点点头,洛云升又道:“水患是一方面,如果我们能成功让洛水分流自然是好,但也要为可能的失败做足准备。人死在水中,尸体腐烂发胀容易起疫病,不得不防。”
“我们把能带的人都带上吧,尤其是袁义和云彩,我有个药想让他们试一试能不能制出来,只是用料特殊太引人注目不好在盛京城做。”
“江南道物产丰富,又没什么耳目盯着我们,想来是更适合制药的。”
“还有刘静之——”
“刘静之那里现在也平稳下来,因着能为刘家大大扬名,刘家也还算支持,几大药铺出于竞争关系如今也轮着派大夫前去坐诊,不用他日日去守着,我想问问他愿不愿意和咱们一块儿去江南。”
“刘家在医道声名斐然,他如今也很有些声望,有他在,我们想要调动江南、洛水的大夫为己所用要容易许多。”
“如果你不反对,我就去问他,”说到此处,洛云升笑了一下,“还要带着景衡去,有他在,静之兄答应的可能性绝对大幅提升。”
“而且,如果我说的药真的做出来,虽说不一定能治可能到来的疫病,但对外伤感染来说效用却很大,对你的军队必定大有助益。”
“掌握了药,就掌握了命,将来若是有战事,我们获胜的可能也会大大增加。”
“虽说做不到走一步看百步,但多看一步是一步,你说……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