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这是安莱第三次从镜子里偷看他。
霍明昊夹着烟, 手里的杂志微微垂下，他翻过一页，从镜子里捕捉到对方的视线。
目光并没有对上, 她已经先行一步去整理自己衣服，而旁边销售员的热情推荐声再次响起。
这些奢侈品店员个个都是人精, 极能看出多人中的主次、以及最重要的负责出钱的那位, 推销起来热情万分, “这件是我们店里新到的珠宝，尤其是这个条红宝石项链，这个宝石的切割面完美无比, 是出自钻石罗里大师阿德勒手笔……”
霍明昊置若罔闻, 手里的杂志却并没有翻过下一页, 指尖的烟并未点燃, 点了点镜子的方向，“她是今天的主顾, 问她。”
销售员推销了几句没有得到回应, 为搞错了今天的主次略感尴尬，随即又殷勤地走到安莱身边, 捧着丝绒盒子，将刚刚的推销词换着说了一遍, “安小姐, 要不试试这款，这是我们这个月刚出的新品，整个兰因只此一款，我保证不会有任何撞车。”
安莱看着她手里的项链, 在黑丝绒布的衬托下, 红宝石美丽通透, 光彩摄人，银白色的链条安静地躺在绒布上，整条项链透着昂贵奢侈的气息。她点了点头，弯下修长的脖颈，示意别人帮她带上，冰凉的触感在脖子上蔓延，再抬起头时，沉甸甸又华丽的项链已经点缀上她雪白的脖颈。
她站在镜子前，镜子如实地反映了她此刻的模样，一条黑色的长裙，浓密的头发悉数挽起，编成了几缕麻花辫再盘起，其上点缀了含蓄美丽的星星发饰。
安莱捋了捋耳畔的一缕碎发，对着镜子问，“好看吗？”
销售员立刻热情地夸奖起来。
霍明昊注视着镜子，又对上她若有若无看过来的目光，发现一旦对视上，对方又会立刻移开。
安莱听完了夸奖，脸上露出了一点微笑，很快又收敛了起来。她在镜子前定了定，最后又看了自己一眼。随后十分局促又缓慢地转身，最后站到了霍明昊的面前，如同一只蹁跹而来的蝴蝶，“好看吗？”
霍明昊视线缓慢地注视她，没有立刻回答。
他夹着烟的指尖微微发痒。
……小姑娘不知怎么，好像认为他喜欢她。
更确切地说，她多少认为，他对她有点不一样的意思。
安莱的表情越发局促，也更加谨慎，仿佛自己问出了什么不该问的话。
她大胆又胆怯，因为室内开的过分充足的暖气，脸上浮出红晕，好像会因为任何一句话缩回去，缩了缩头，“……不好看的话我换一条。”
“好看。”
霍明昊深灰色的眼睛注视着她，把烟放下，英俊沉稳的脸上没带出任何表情，突然提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昨天晚上睡在沙发上的时候，还有意识？”
她的头更低了一点，声若蚊呐，脸上的红晕仿佛更深了。
……难怪了。霍明昊想。
安莱展示了一遍，又去换了一条项链，说实在的，其实她分不太清楚那些切割美丽、通透昂贵的宝石之间有什么区别，唯一能确定的只有这些东西确实很贵，全部很贵。她坦然收下地出卖安茜渣爹的礼物，并不为此感到任何心虚不安。
第二条项链是一条瑰丽的紫宝石项链，纯美的紫罗兰色仿佛春天盛开到极致的花朵，点缀在被装饰成花瓣状的项链中间。
安莱让销售员戴上项链时，销售员已经克制不住脸上扩大的笑容，意识到今天来了个大客户。
安莱被她动作轻柔地戴上项链，这次的感觉要轻一些，她并没有在镜子前停留太久，便又立刻转身，缓慢又忐忑地走到霍明昊面前。
她憋气一会，让自己脸上浮现出不好意思的霞红，胆怯又坚定地停下，但表情上看起来很容易受惊跑掉，又重复问了一遍刚刚的问题，“好看吗？”
霍明昊依然没有立刻回答，她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深灰色缓缓加深，如同打翻了的墨水。
他纵然坐着，那本杂志已经放在了腿上，处于需要抬头看人的矮方，却依旧让人感觉被俯视着，“好看。”
安莱紧张地笑了一下，转头去换下一样东西，让人把这些包起来。
她在试探他接受的底线。
她试探出来了。
他不反感。
对方在好奇她究竟能做出什么样的事。
安莱一边等待那些人包装，一边又对着其他精美的饰品假装挑选，在心里过了一遍逻辑。
学校放假，霍明昊回国，发现她和霍闻西关系微妙，然后示意她和霍闻西拉开距离，疑似要解除婚约。她因为未知和忐忑婉拒度假，主动请缨，然而根本没有发挥任何效果。又因为怀疑霍明昊要度假，加上对u盘里的东西震惊，而慌慌张张地交出把柄，然后现在因为不安想找新的靠山，而做出稍稍过度的行为……
合理吗？完全合理！
隔壁时装店的衣服被拉来，一字排开。安莱想了一会儿，决定不亏待自己，在让人包好了几条之后，又挑了一条油画紫的交叉缎面长裙。长裙材质细腻贴身，色泽柔和淡雅，将她原本明艳外放的气质，都衬的清新脱俗起来，犹如摇曳莹润、沾着露水的丁香。
她走出试衣间的时候，就连销售员都看愣了一下，眼中透露出惊艳，大力夸奖这件衣服极为符合她的气质，随即又推销起刚刚的产品，将那条紫色的宝石项链捧了出来，“小姐你这条裙子和刚刚那条是绝配，我建议你搭配起来试一试，再搭配一个简单的手镯，不需要多加修饰就非常好看了。”
安莱点了点头，戴着项链，再次走到霍明昊面前。
他已经放下了杂志，手机放在桌上，指尖仍然夹杂着那根没点燃的烟，脸上没什么表情，因而显得不苟言笑。
深灰色的眼睛注视着她走来，深色的瞳孔在灯光下，仿佛染上了一点淡淡的紫色。
安莱停下，依旧是一模一样的问题，“好看吗？”
霍明昊的注意力已经彻底落在了她的身上。
他依旧是过了一会儿才回答，这次的答案同样简短。
“……好看。”
安莱眨了眨眼，露出一个微笑，因为局促而显得腼腆，“好看就好。今天已经挑了很多东西的，我就要这些，可以吗？”
“可以。”霍明昊说。
他彻底地收起了那根烟。
感受到她带着明显局促、生涩的讨好意味。
显然她对被迫和霍闻西分开的情况，和他的手段，稍稍有点应激了。再加上安康是做的事，迫不及待的想要寻求一个更加稳定的保障。
这就是她内心的反应，在冒冒失失交出把柄之后的选择，选择一个可以依附的人，一个靠山？
不过这确实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假如她成功了的话。
安莱从珠宝店里走出来，身后跟着提着大包小包购物袋的店内工作人员，不过他们走的是与她相反的方向，如同流水般向另一侧走过。
“他们会把衣服送到霍家。”霍明昊问，“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安莱不好意思，“没有了吧。”
“你确定吗？”霍明昊又问，“机会只有一次。”
“没有了。”安莱思考了一下才小声说，“暂时没有了，至少现在没了，我觉得刚刚那些就够了，那么多衣服我都穿不完。”
霍明昊点头：“行，那你现在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我可以顺便让人送你去，放假了，天天窝在家里，确实没什么意思。”
安莱想起了蓝屏山森川画展的邀约，“有倒是有，但不是今天。有人请我去个画展，不过时间是过几天，差不多开学前的那样子。”
霍明昊点了点头，看起来对这个名字还算有些了解，语气疑问，“就闻西参加的那个比赛的画展。但我记得，这个画展想要进去必须要赠票，闻西给我送过，你认识其它参加的选手？”
他认为霍闻西没有给她送票。
安莱确定了他对画展寄票的事情不太知情，她趁机和霍闻西撇清关系，“对啊，没错，我认识一个学画画的，叫蓝屏山。”
霍明昊对这个名字没有反应，“好。那你今天没有事了，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没有了。”
安莱望着车窗外阴沉沉的天空，窗外的场景迅速倒退，雨水拍打在玻璃上，迸碎成细小的水花，让窗户外的场景变得模糊一片，行人成了两排倒退的影子，“没有了。”
车开入霍家。那些寄回来的东西，在他们到达的同时，也基本上全部到达，被零零散散一样样地从车上搬下来，向里面搬去。
管家站在门口指挥佣人，将一切分门别类，一边还责备一个手脚不够利落的人，“轻点。”
安莱刚刚把要去画展的事过了明路，她想起之前蓝屏山说的，大概这几天第2张被寄过来的赠票就会到达，让她注意一下。
她问管家，“我想问一下，这几天有寄给我的快递吗？”
管家经过上次她晚上坐在一楼沙发，熬夜等待霍明昊，坚持要把自己发现的“重要东西”给他，并且这样重要东西似乎真的有点重要程度后。
对她的态度稍有亲切了，“安小姐，没有。请问还有其他什么事情吗？”
“是很小的一个快递，非常薄，就一张纸的厚度。”安莱比划了一下，“大概这种大小，因为很小，可能会有些容易弄丢，请问你可以帮我留意一下吗？”
管家指挥着人将剩下的东西往上搬，“当然可以。”
安莱想了想，霍大对她提起那个票和蓝屏山没什么特殊反应，按照他的性格，假如他知道那张票的赠送人是霍闻西的对头，就算没什么特殊反应也不至于藏着掖着。
“你知道霍闻西这几天去哪了吗？”
“闻西最近有一项活动，他去帮忙了。”
霍明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低沉稳定，伴随而来的是他踏入门内的身影，他对着管家微微颔首，“森川画展最近请了一位画风诡谲、成名已久的大师作为嘉宾。不巧他票订早了，现在就到了，但画展的工作人员的处理不够到位。所以需要其他人员帮忙处理这件事，于是特地请人陪他，恰巧这位大师嘴巴毒性格刁，只看得上极少数的人。闻西被借去帮忙啊”
“真巧。”安莱慢吞吞地感叹了一声。
不知为何，她觉得这背后多少有霍明昊的手笔，这位对家庭的控制欲有些略微超过的兄长，在意识到俩人之间的微妙情况下，有意识地将人出手隔开。这有可能是他的另一项隔开行为。
“原来是这样啊。”她依旧毫无意义地感叹，有些兴奋地对他说，“谢谢你霍大哥。”
然后继续表现出毫无用处的高兴。
确认了霍闻西的行踪之后，一切都没有改变，一切都毫无改变，安莱依旧没什么事做，偶尔给霍大当当助理。
只有极少数人开始察觉到她微妙的改变。
其中霍明昊的感觉可能尤为强烈。
——安莱开始讨好他。
不是那种不着痕迹又高明的方法。她做的浅薄、笨拙、用那种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态度讨好。
安莱认为现在的时机恰到好处。
现在两人之间的关系也恰到好处，霍明昊多少对她感点兴趣，又是处在她“投名状”后的好感期，她也不能完全算是霍闻西的未婚妻。
这个濒临解除的关系虽然岌岌可危，霍明昊虽然未必有多少道德感，但是很重视家庭关系，如果她和霍闻西的关系再亲密一点，他多半不会下手。再浅薄一点，乃至没有，就太过普通而平凡。
她霍闻西未婚妻的身份使得一切多了，一种微妙的禁忌感，禁忌感使得一切难以接受，也让人更容易被吸引。
明晃晃的讨好，直白的引诱，欲语还羞。安莱表现得在努力对他示好，但是手腕又无比笨拙，试图隐藏希望能和他打好关系，甚至是能引诱他动心，然后拿捏他的心态，然而举止乃至神态之间完全隐藏不了各种小心思。
这项措施是有效的，安莱能够感觉霍明昊的兴趣在对她与日俱增，虽然依旧卡在那个微妙的水准线上。
这期间她最大的烦恼是那张始终到不了的赠票，让原本预定下来的计划横升了不少波折，本来说好的某某天到达，但到了那天仍然没有任何消息，即使安莱再三询问管家也无济于事，只能得到一个回答。
“没有收到。”管家说，“我会帮你留意的。”
蓝屏山气的半死，给快递公司打过好几个严厉谴责的电话，然而都没什么结果，最后一边投诉一边和她唉声吐槽。
“你敢相信吗？在前两个电话里，这些只收钱不干活的快递员坚持跟我说，是送到了的，坚决说不是他们的问题。让我们从其他方面找找原因，想想是不是我们自己做错了，或者地址填错了。”
蓝屏山咬牙切齿，“然后在我打去第3个投诉电话的时候，他们突然又改变了态度，承认是他们的问题，愿意赔偿、道歉……太气人了！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这确实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原本计划好的画展行很有可能破灭，安莱却很平静问：“这样吗？对了，我记得前几天我在论坛上看，有人说霍闻西好像这次不会去画展，真的吗？”
“是我真的搞不懂，这些票就算能以市价赔偿，我又有什么用吗？搞得我好像卖不出去一样，只要我想，我甚至能以市场价10倍卖出，但那又怎么样？我一定要好好让这些不敬业的人付出代价！”
蓝屏山恼火地说，又为了让她安心，拼命作出承诺，信誓旦旦地保证，“你放心，作为我的缪斯，和这次肖像画的主题与模特，你一定也要来，我一定会让你安心来的。不用担心，你会亲眼见证我们战胜他的时刻……你放心，我收到消息了，最近有消息说他在陪一个很难搞的大师，所以才会传出那些他不参加的言论，假的！你就等着我把新票带给你吧。”
“这次我亲手交给你，我还不信了，这事真就这么邪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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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明昊走入大门。
他看了一眼时间，金属质感的机械表在他的手腕上精密规律地运转，每秒钟最长的秒针就会向前挪动一步，发出轻微的“滴嗒”声。
这种声音在平静的夜色里，因为周围过分安静而略显突出，均匀而规律，象征着永恒不变流淌的时间。
他放下右手，时间已经过了十点，外面还能听到巡逻车轮胎碾过地面的声音，而屋内静悄悄的，无人说话，只有一道轻轻响起的脚步声。
管家从室内走出，依旧是那副一丝不苟的模样，冲他恭敬道，“欢迎回来，少爷。”
“时间有点晚了，你也该去睡了，霍叔。”霍明昊说，“闻西呢？”
这段时间，霍闻西被拉去陪那位难缠的大师了，大师大事小事都不少，不仅弄得他白天没什么空，连夜都会偶尔晚归，“小少爷还没回来。”
管家说：“我等会打个电话催他，看看他今晚回不回来。”
霍明昊点了点头，他忽然停顿一下，如同精密的齿轮出现卡顿，那短暂的不协很快被他跨了过去，齿轮重新合准，顺畅流转。
“安小姐呢？”他问。
管家：“她在……”
霍明昊没有关注他的回答，从他的表情中，已经获得了答案。他习以为常，俊美沉着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变化，唯独眼睛垂了一下。
还没等管家说完，已经绕过茶几，在大厅的沙发上看到了她。
安莱穿着睡裙，拢着外袍，闭着眼斜斜地靠在沙发上。肤色的丝绸睡裙使得她的皮肤显得格外通透。头发乌黑散乱，披在身后，夜晚时脸上不带妆容，显得脸色素净，嘴唇微微发白，比起白天更加简单而清丽。
眼睛合上，长长的睫毛挺住，犹如蹁跹的蝴蝶停驻，脸上还有些疲惫，一副因为等待过久而困倦睡去的模样。
霍明昊站在沙发边，声音变低一点，“怎么又让她等我了？”
“安小姐说她有重要的事告诉你。”管家说。
“好，我知道了，这里我来处理，你下去吧。”
霍明昊点头，将他打发离开，深灰色的眼睛垂下，注视着这个宛若沉睡等待的人，手段生疏的骗子。
有心机，但是是拙劣的心机。有手段，但却是笨拙的手段。居然会以为每天示好、做出各种拙劣无效的讨好、每天等待回来这种事会产生效果。
还经常翻阅那些自己拷贝下来的文件，找出“震惊有价值”的部分，作为等待的理由……因为太笨了，太稚嫩，目地太单纯，加上年龄差，所以他居然没什么被算计的感，有时甚至会产生一种，对待几年前的霍闻西的感觉。
可能是看的太久，安莱的睫毛忽而颤动一下。
“……”
今天有长进了，居然是装睡。
霍明昊瞳孔的颜色微微加深，宛若一簇簇沿着虹膜燃起的深灰色火焰，被灰焰席卷过的瞳孔呈现接近暗色质地的黑，饶有兴致似地盯着她看。
可能是看的太久，她连睫毛都在微微颤抖。
似乎在犹豫要不要醒来，作出一副积极热情的样子，然后表功。
几秒之后又决定放弃。
于是眼睛颤动的弧度渐渐变缓，呼吸也平和。
就连手中握着的黑色手机，都因为四肢卸去力度，而微微松了手掌，滑落下来，落在沙发上。
霍明昊接住了即将掉在地上的手机，等待了一会。站在沙发前，将手机放在桌上，提醒，“我要走了，安茜，你睡着了？醒醒，上楼睡觉。”
她依旧毫无反应，看起来坚决要将装睡进行到底。
不过也有可能是在刚刚短暂的对峙途中，真睡着了。
“算了。”
霍明昊在沙发边蹲下，伸手抓住她的手臂，放在自己的肩头，让她微微倾斜朝自己倒去，另一只手护住她的裙子，将她松散的睡袍系好。然后绕过她的膝盖，微微用力，将她抱了起来。
他忽而察觉到一道格外刺眼的视线，来自后方。
“霍叔，把楼上的灯开一下。”
霍明昊的动作没变，仍然是将她稳稳地抱了起来，才转头。
霍闻西站在楼梯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哥，她是我的未婚妻。”
【作者有话说】
跳了一点时间，很快钮祜禄.明
花孔雀苏
怀疑人生宋
和破防霍就要齐聚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