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沉重的气氛随着莫青溪的到来,一下子被搅乱了。

  从极端的沉闷再走到另一个极端的怪异,只是转瞬。

  大长老原本一直瞧着宫殿外面的方向,这会儿莫青溪真来了,她反倒有些不自在。面上没有太多的情绪表露,拢在袖中的手却悄无声息握紧,目光不敢往那边看了。

  就算论起真实身份,高高在上的大长老和备受忽视的圣女,两人几乎没有交集。但有红霏的事儿掺在其中,关系骤然显得微妙起来。

  明明此刻秉机才是主角,可不知是不是她最后那番话造成的结果,众人的心思各异,加之莫青溪突然的到来,打断了先前的思绪。

  殿内虽然只有寥寥几人,立场变幻莫测,人皮底下是人是鬼,谁都说不分明。

  莫青溪在门口站定,被她看不出情绪的视线扫到,哪怕是大长老这等修为的强者,心口都有一瞬莫名生出极致的寒意。仿佛被嗜血为生,又善于隐藏的凶兽盯上,毛骨悚然的危险感难以自抑。

  一见到莫青溪的身影,小蛇霎时间蠢蠢欲动,从秦迎天周身逐渐探出自己的蛇尾。缭绕的黑雾尚未完全凝实,就被秦迎天看似随心所欲的一挥手给击散了。

  小蛇满心怨念不甘,黑雾随之涌动不休。只是不管它再怎么抗议,终于难逃自家主人五指山的镇压,心不甘情不愿的重新化为一缕魔气。

  一直倚着扶手,慵懒观看底下纷争的秦迎天终于坐直身体,一缕魔气缠上莫青溪的腰肢,亲昵蹭了蹭她的手背:“妹妹,过来。”

  火枫和秉机一前一后跪着,没有入座。伏慕见此情形,不管心中作何感想,动作却干脆利索,识趣往后退了一个位置,将秦迎天的下首位置让了出来。

  魔气似乎极通人性,轻轻带动莫青溪的身体,拉着她往前走。有台阶的地方,魔气还会主动停顿,扯一下她的脚踝,示意她抬脚跨越。

  莫青溪终于收回视线,微微垂眸,神情平静。

  她已经在这座宫殿里住了这么久,本身盲眼,自然会格外注重这些细节。哪怕秦迎天不主动帮忙,也对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但秦迎天的妥帖细心,总是会在这些小细节处显露出来。

  随着她的落座,殿内突然僵持的空气好像才开始缓缓流通。但因着秦迎天这会儿心情好了起来,气氛不再像先前那样压抑。一直无孔不入的强大压迫感淡了不少,其他几人都不由自主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秉机沉默望着她的衣角从自己面前摇曳而过,熟悉的场景,令她蓦然想起,秦迎天带着莫青溪离开王城,去往万恶之渊那一趟之前。

  那日,同样是在这个位置,她看着莫青溪从自己面前走过。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看似一无是处的小瞎子,有朝一日竟会到达连她都要为之心悸的地步。

  此刻再回想起这一切时,秉机心中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宿命感。起初是秦迎天的看重,成为小瞎子的倚身之本。

  她们愿意看在秦迎天的面子上,对她做出退让。王族人人都是天之骄子,魔族又惯来以实力论高低,她们表面上如何周到,心底对这株漂亮脆弱的莬丝花,总还是瞧不上的。

  但不知从何时起,莫青溪这个人,本身越来越让人看不透了。她看着没有什么不同,仿佛还是从前那个柔弱可怜的小废物。跟着秦迎天这么久,依然没能找到修炼魔力的办法。

  可一言一行中偶尔透出的危险,看不出情绪的眉眼。在极偶尔的几个瞬间,会让人陡然心底发寒,双腿泛软,情不自禁想要为她低头叩首。

  强烈的威胁性,甚至让秉机不敢抬眼看她,但这种感觉又与秦迎天给人的压迫感截然不同。那双无神的眸子望人时,总能令人产生一种灵魂被割伤的痛苦。仿佛她的目光能够穿透自己的皮囊,直直看到自己的灵魂最深处。

  而她所有的卑劣,不甘,愤怒,在这样的眼神下,全都无所遁形。

  秉机身体细微战栗,脑海中却在反反复复想,价值,莫青溪的价值,能让父王如此看重偏爱她的价值。或许,就连她的长姐,对莫青溪的不同的缘由,莫青溪被人觊觎已久的价值,是否现在已经体现出来了呢?

  还是说,他们的千般垂涎,催化了莫青溪的危机感。让她冥冥之中觉察到自己的特殊性,先众人一步,将旁人想要从她身上得到的东西利用起来,所以才会有如今令人心惊的变化。

  是什么呢?独特的能力,修为,气运,血脉。一个个想法从秉机脑海中快速掠过,又被她一一排除。她若有所思,明白自己已经逐渐靠近了,自己一直不曾想通的那个答案。

  莫青溪一来,秦迎天的姿势明显放松许多,唇角含笑,视线久久停留在她身上,没有移开。口上却对秉机道:“继续说。”

  她这话一出,秉机微微一怔,摇动的心突然定了下来,越发确定自己心中先前猜测的正确性。秦迎天今日的突然发难,目的可能另有所指。

  主动权被秦迎天下放到她手中,就连伏慕几次想开口,欲言又止,却不敢忤逆秦迎天的意思。秉机是有罪,但归根结底,她除了给东星城那帮子正道提供些便利外,其实并没有对魔族造成太大的影响。

  真正的罪人,是造成万恶之渊血案,和直接促成魔族魔气暴动的幕后黑手。

  秦迎天给了秉机辩解的机会,而不是像她先前以为的那样,不管青红皂白,都要将通敌叛族罪名先按到她头上,先除了她这个不安分的威胁。秉机不是傻子,自然会牢牢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邵光宇突然出现在魔宫,找上我的时候,我就发现情况不妙。我虽然和正道有些合作,但我手下的人,一直牢牢盯着正道那边的情况,从不敢有半分疏忽。”

  “他们这一行人,能够绕过魔界境内的重重防守,并瞒过我布下的所有眼线,顺利进入魔宫,事情本身就透着股不同寻常。”

  既然事情有异,以秉机谨慎的心性,自然不会毫无作为:“魔力暴动让我起了危机感,与虎谋皮太过凶险,一着不慎,便会将自己也填进去。”

  “我意识到,不能全将希望寄托到居心叵测的正道身上,唯有自己能够彻底掌控的力量,才是自己的底气。故而,我将目标移到了我和三姐的领地身上。”

  她说到这儿,声音稍稍停顿,语气略显微妙。她想在尚武城组建一支靠谱的军队,可这事儿应当被秦迎天和莫青溪撞个正着。

  虽然双方彼此对这件事心知肚明,但秦迎天不是会乱说话的性子。当着眼前这群魔族上位者们的面,若是被她们知晓此事,这件板上钉钉的谋逆之举,指不定将来哪天就会在最关键的时候,成为捅向秉机心口的致命把柄。

  若非此时处境危险,恐怕这辈子,秉机都会将这件事死死烂在肚子里。

  她将此事含糊带过,没有细说的意思,知情者都明白,她想防备的人是谁。莫青溪漫不经心摸着光滑的扶手,小蛇不知何时偷偷溜了出去,小心用脑袋蹭了下她的手腕。

  冰凉的鳞片粗粝黏腻,莫青溪悄无声息打量伏慕的视线不由收回,下意识看向秦迎天的方向。手掌僵硬许久,才勉强摸了摸小蛇的脑袋。

  秦迎天这家伙怎么这么没用,又没看好她的小蛇?

  自她进来之后,秦迎天的目光就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小蛇的行踪隐蔽,但她敏锐觉察出莫青溪那片刻的僵硬。

  秦迎天眉心一跳,本能进行感应,就发现自己的魔气分/身长本事了,居然吞下自己禁锢它的重重封锁,又遛到莫青溪那儿去了。

  秉机还在说:“另一方面,邵光宇的出现,瞬间让我联想到我族近来的魔气暴动,乃至万恶之渊的异常情况。故而一行人出现在魔宫,要我想办法把他们送出魔界时,我假意敷衍,同时将他们软禁起来。”

  “他们的身份危险,我不敢让他们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内。我一向认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况且魔宫内长老们久不出世,父王还在闭关,老大前去万恶之渊,细细数来,将他们放在魔宫,反倒比放在我自己的领地更加安全。”

  但后来的事情,在场之人都知道了。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邵光宇的身份特殊,杀是杀不得,一个大活人,一身明晃晃的灵力放在魔界,到哪儿都显得十分扎眼。只要他是个活人,就总会存在暴露的风险。”

  “我本想赶在老大回来之前,将他们处理掉。可没等我想好怎么解决此事,巢穴突然出现异常,导致长老们和父王前后出关。魔宫内有这么多强者在,无数双眼睛盯着,我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秉机的解释合乎情理,前后逻辑一致,众人听后都没有异议。

  她为自己作完辩解,这才淡淡道:“先不论其他事儿,单单说邵光宇可以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不经过我的路子,悄无声息进来魔宫。众所周知,在当时,唯有一人能够做到。”

  太女一走,代为掌权的,除了秉机,一开始可是伏慕。比起后来的秉机,她占尽先机,就算在其中动了手脚,秉机初初掌权,一时半会,未必能够觉察异常。

  听到这儿,伏慕忍不住叹了口气,心里再也没有半点侥幸之心。

  秉机成功祸水东引,洗脱自己最大最要命的罪名的同时,也将她从阴影深处挖了出来。

  秉机又道:“空口无凭,在邵光宇之事过后,我已着手调查此事。现今证据虽不充足,可在一定程度上,也能证明我的话的真实性。”

  她侧首望向伏慕,终于露出今晚第一个笑来:“二姐,你觉得我的猜测,是否靠谱?”

  事已至此,伏慕焦急的情绪反而淡了下来。秉机的性情如何,在场之人都很了解。她对她的怀疑早就产生,秉机有把握说出口的话,必然先经过自己的方法验证其真实性。

  “不用拿证据了。”伏慕神情无奈,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

  她环视周围一圈人怀疑的神情,但出口的话却不是先为自己辩解,更没有看底下对自己磨刀霍霍、露出凶猛獠牙的秉机,而是望向另一个,众人都没有想到的人。

  “亏我还以为,老大终于看不惯秉机这个碍眼的家伙,想先除掉这个阻碍。可没想到不过是声东击西,她今日的真实目的,却是铁了心的想拿我开刀。”

  “但你真的觉得我会束手就毙,不会供出你,让你干干净净置身事外吗?”

  她的声音森寒,一字一句,缓慢念出这个出人意料的名字:“莫、青、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