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秉机早有准备,听了秦迎天这话,身体还是猛地僵住,一颗心直直坠入谷底。

  她的视线几乎凝固在秦迎天随手扔出来的东西上,想来那留影石中,应该明明白白记录下她和灵界人族商议的过程。

  她不该存在侥幸心理的,秉机不由想到。

  不该以为秦迎天这些年脾气越发温和,看到猛兽打盹,便以为它失了警惕之心。妄想趁虚而入攻其不备,顺势取它性命。

  她怔怔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脑袋低垂下来,无人能够看到她此刻的表情。

  明知这时候,她的当务之急是该洗清罪名,先逃过此劫,才能再谈其他。可她既没有去查看证据,也没有更进一步为自己辩解的意思。

  一旁的火枫比她更焦急,在秦迎天话落下的那一刻,不祥预感骤然升上顶峰。见秉机不言不语,她急得回身频频戳她,以视线示意:这么大的罪名,你可承担不下。快为自己说话啊!

  除了秦迎天之外,殿内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在秉机身上。火枫的眼神满含焦虑,明白两人今日讨论的事情极有可能成真,秦迎天对秉机无疑起了杀心。

  此刻魔王不在,魔族上下皆由太女一人做主。太女的命令一出,整个魔族莫敢不从。通敌叛族这种要命的罪名,如果真扣死在秉机头上,她今后必然没有活路。

  火枫与她向来一体,两人宛如一枝双生并蒂莲,密不可分。纵然彼此之间吵闹不休,这么多年的深情厚谊可不是假的。

  她为此事心急如焚,其他人的视线情绪各异。伏慕一如既往冷眼旁观,从面部表情看不出心中作何感想。大长老的目光终于殿外的方向收了回来,眉头紧锁,视线上下打量秉机,眼神冰冷严厉。

  魔王闭关不出,魔族的大权在王女们手中握着,却并不代表她们就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长老们实力强悍,地位尊贵,本身就承担了监察王族的职责。倘若王女们行事出现什么差池,她们必然要在第一时间出面制止。

  秉机做出的好事儿,大长老的魔力分/身跟在莫青溪身边这些时日,纵然莫青溪对她早有防备,很多事情瞒着她,大长老多少还是能够看出些端倪。

  若不是被秦迎天按着,不好越俎代庖,她早就耐不住发作出来了。

  而她下手的二长老,则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如坐针毡,坐立难安。偶尔还忍不住抬头,想去看上首秦迎天此刻的表情。但目光稍稍一抬,瞬间反应过来,又慌忙垂下视线。

  她不像是来为这等大事儿做裁决的,反倒比秉机更像被问责的罪人。

  火枫的努力似乎逐渐有了效果,秉机沉寂半晌,仿佛耐不住她的催唤,慢慢抬起脑袋。

  事情到了这种紧张的时刻,她面上的表情仍然平静。目光缓缓扫过周围所有人的神情,这才又望向秦迎天的方向。

  她仍是克制内敛的魔族四殿下,哪怕是看,视线克己守礼,落在秦迎天的衣角,没有继续往上,平静道:“老大,我不明白,我何罪之有?”

  殿内的气氛更压抑了。

  二长老忍不住闭了闭眼,只恨自己今日为何突然异想天开,非要和自己失联已久的老姐姐联络联络感情。两人身处一地,秦迎天派人去请大长老时,她自然找不到合适的借口脱身。

  大长老眉心深刻的印痕迟迟不曾消弭,锋锐的目光如刀,似乎能直接割破秉机的皮囊,审查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众人都没想到,这会儿最沉不住气的不是脾气暴躁的火枫,反倒是伏慕先坐不住了。

  她冷冷望着秉机,不等秦迎天开口发话,就迫不及待发难道:“秉机,证据已经明明白白摆在眼前,你还想狡辩不成?”

  秉机淡淡看她一眼,不急不慢反问:“我狡辩什么?”

  她不看伏慕难看的脸色,更没有与她纠缠的意思,一撩衣袍跪了下来,冲秦迎天恭敬拱手:“老大,我身为我族王女,自来知晓自己的责任所在。绝不会因为一己私欲,做出这等损害全族利益,用以壮大自身的蠢事。”

  她的语气轻柔平和,不但没有惶恐不安,甚至还想反过来质问在场各位:“你们觉得,以我的性格,会如此不计后果,将自己逼至这等进退两难的地步吗?”

  就连先前笃信秦迎天口中之言的大长老,这会儿听了秉机平静真诚、莫名显得很有说服力的一番话后,严肃的神情也不由稍稍缓和。

  都说旁观者清,几位长老亲眼看着王女们一点点长大成人,对她们的性格自然知之甚清。况且姜还是老的辣,她们那么多年的年岁不是白活,王女们能够做出什么事情来,她们再清楚不过。

  以秉机这种,凡事都会惦念着给自己留下退路的谨慎之人,不会真将自己置身于骑虎难下的境地。哪怕背叛族内,与正道合作,她也绝不会与豺狼推心置腹,把主动权全然让出。

  思及此处,原本一直袖手旁观,准备做壁上观的大长老,悄无声息对二长老抬了抬下巴。

  姐妹两人相处多年,二长老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舌根发苦,又不得不顺应她的意思,硬着头皮,冲神情难辨的秦迎天拱手道:“太女殿下,这当中,会不会存在什么误会?”

  二长老一直没有背靠阵营,立场不偏不倚,不向着任何一方。魔族以实力为尊,她既然能在长老中间排行第二,实力当然差不到哪儿去。

  她一开口,在场之人的视线下意识从秉机身上移开,尽数落到她的身上。

  之前置身事外,二长老尚不觉得有什么,此刻正面迎对这几人意味不明的眼神,她方才感受到,秉机泰然自若的外表下,究竟承受了多大的心理压力。

  她的后背逐渐渗出冷汗,明明今日受到严厉拷问的人是四殿下,可不知为何,她突然生出一种自己也是罪人的错觉。

  最要命的是,一直漫不经心的太女跟着望了过来,眉梢轻扬,饶有兴趣道:“二长老,我前头刚跟秉机说完你们公平公正。这会儿,怎么又开始摇摆不定,心软至极,徇私废公起来?”

  虽然秦迎天的语气缓和,但这指责绝对称不上轻柔。无形的言语宛如一个重重的巴掌拍下来,二长老瞬间涨红了脸。

  她下意识想去看自己老姐姐的指示,奈何头刚扭到一半,就感觉到秦迎天的目光骤然凌厉起来,声音冰凉如水:“看她做什么?二长老,你难道就没有自己的主见吗?证据就在眼前,是非对错,你一看便知。”

  当着一群人的面,被太女如此毫不客气斥责,二长老又羞又愧。大长老则是心口陡然一沉,电光火石之间,大脑闪过无数条念头,视线在二长老身上久久驻留。

  太女自来骄傲,却不是会故意为难人的性子。二长老能够得到她这般对待,可见在她借口闭关,将注意力投到王城之外的时候,二长老这边肯定也出现了什么岔子。

  二长老强行撑着冷静,挥动魔力,将地上的留影石卷了过来。她神色颓然,沉浸在自己一张老脸都快要丢尽了的灰暗情绪中,尚且没能反应过来秦迎天的态度其下蕴含的深意。

  只是殿内除了一根筋的火枫外,其他人都不是傻子。伏慕面色微变,视线不留痕迹扫过对面的二长老,又转到神情平静的秉机身上。莫名的不祥预感突然生出,总觉得今日的事情恐怕未必能如自己所愿。

  留影石一经魔力注入,内里的景象如真实存在的画面在众人面前徐徐展开。画面中一幕幕清晰显出秉机的身影,乃至一席凌霄剑派弟子袍、腰间悬着本命长剑,装束打扮明显是灵界剑修的正道子弟。

  留影石内的画面不总是在最佳位置,但并不妨碍它录下秉机与正道剑修做下的一笔笔谋划。

  从叮嘱两界交界处的守关魔修,放他们后面大批人马进来魔界,再到主动告知魔族大阵漏洞,让他们在魔族来去自如,以及如何让灵界众人隐匿身形,更不容易被魔修察觉身份异常。

  一桩桩一件件清楚明了,谋划从头到尾的过程尽数展露于众人面前,这是再明白不过的背叛证据。

  火枫从前不知此事,起初还以为秦迎天今日所言,不过是为自己残酷无情手刃血亲的行为,盖上一层遮羞布。

  可等看到这儿,她已是心神巨震。不可置信,惶然回头,当着一众人的面,质问的话也说不出口,牢牢卡死在喉中。

  秉机脸上没有丝毫慌乱之色,不露声色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随即,她微微垂首,朝秦迎天恭敬行礼:“老大,我是和正道私下有所联系,可这里面的证据并不能证明,万恶之渊血祭阵法,致使我族万数族人死亡。阵法引起魔力暴动,又有不计其数的领民因此丧命之事,是我在幕后做推手。”

  伏慕再也听不下去,忍不住大喝道:“秉机,既然有罪,那就乖乖认罪。背叛了就是背叛了,做下的事情就是做下了。任你胡言乱语巧舌如簧,也不可能将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一一抚平!”

  “正道在我族境内犯下累累血案,罪孽滔天。你为罪魁祸首,避无可避,责无旁贷!”

  秉机淡淡扫了她一眼,眼神含着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火枫听到这儿,终于明白秉机之前与她说过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气得手脚发颤,不明白与她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二姐,今日为何非想置秉机于死地。

  “说要看证据论罪责,如今证据也看了,与外族勾结是真,这点毋庸置疑。可万恶之渊之事非同小可,证据无法证明秉机才是幕后黑手,谁又能强行将屎盆子往她身上扣?”

  伏慕似乎想反驳,可犹豫须臾,找不到合适的反驳词汇。倒是二长老将信将疑,忍不住问道:“如果不是四殿下,那会是谁?”

  秦迎天独自一人身居高位,将下面所有人的神色变化尽入眼底。秉机负隅顽抗,她似乎也并不着恼。

  她漫不经心倚着靠背,含笑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冷眼瞧着底下几人热闹的你来我往,犹如在看一场有趣的大戏。

  秉机能够感受到她淡淡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没有任何压迫感,甚至带着几分......鼓励?

  她有种控制不住,想要抬头审视自己这位长姐此刻心情的冲动,但下一刻,理智压下了一切不该有的情绪。

  她自身难保,哪儿有多余的心力去关注旁的事情。

  秉机吐出胸口的闷气,没有顺着二长老的话回答问题,而是牢牢把控着主动权,主动掀起新的话头:“刚见到邵光宇的时候,我也很惊讶。完全没想到正道居然如此舍得下血本,将他们一直牢牢藏着,不敢往魔界放的救命稻草也派了出来。”

  “可或许正道为了防我,邵光宇一行人一路小心翼翼,时刻不忘隐瞒自己的行踪。别说我知晓内情,仗着自己的身份给他们提供帮助,就连他们到了哪里、究竟在魔界做了什么,我全都浑然不知。”

  秉机说到这儿,反而忍不住轻笑一声。她慢慢摸了下自己的脖颈,动作仿佛立掌成刀,从喉咙缓慢无情划过,像极了一个残忍割喉的动作。

  外面沉重的脚步声逐渐走近,将殿内人专注的思绪,全都从秉机的话和动作上吸引了过去。

  虽然人还没有走进殿内,但在这儿的人无一不是修为深厚。更可况,哪怕不靠魔识魔息辨识,也能轻易听出这人是谁。

  放眼整个魔界,实力低微,又能够胆大到在这种严肃庄重的场合,畅通无阻走进防卫森严的太女宫殿的魔族。乃至在所有魔族当中,唯一一个能够得到太女独特偏爱的魔族,从来只有一人。

  秉机没有像她们一样扭头去看,脚步声踏入殿内,莫青溪不紧不慢的步子与她的嗓音逐渐重合:“老大,你说,邵光宇不是我放进来的,在他抵达王城之前,我更没有给过他任何帮助。”

  “那他是怎么顺利跨越我族大半领地,继而悄无声息潜入魔宫,出现在我面前的呢?”

  脚步声停顿住了。

  莫青溪慢慢抬眼,无神的眼睛仿佛正常人那般,一一扫过殿内人的脸庞。

  邵光宇是直接造就她前世惨剧的罪魁祸首,而身处幕后,一步步推着她走向命运深渊的幕后黑手,又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