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面的人浑身隐在斗篷内,黑色的兜帽下,是一双沧桑却明亮的眼睛。

  只是这次出现,与在尚武城时浑身僵硬、仿若提线木偶般的她不同,她的眸子鲜活,虽然明显年纪不小,精气神却十足。

  魔族太女今日的心情不太对劲,连装都懒得装了。殿内的气氛压抑至极,庞大的魔力随同主人的心意,如有实质般充斥在殿内任意角落。

  倘若此时有修为不如秦迎天的人来此,恐怕早已被巨大的压力压得双腿发软,脊背垮下。

  但这位老者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她缓步上前,在秦迎天手侧的位置上坐下。顺势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慢条斯理摆放在自己面前的桌面上。

  秦迎天冷淡瞧着她的动作,身为此地的主人,没有对她毫不客气、比她这个主人还像主人的自若举动发表意见。

  茶水递到唇边,黑衣人终于随手一拽,将头上的兜帽取下。一直被遮掩的面容显现出来,露出一张苍老矍铄的容颜。

  一杯茶水饮尽,她放下茶盏,满足呼出一口气,这才望向秦迎天所在的方向,和蔼笑道:“老朽今日请见殿下,其实没有别的,就是想告诉殿下一件事情。”

  秦迎天神情漠然,无动于衷。

  老者似乎全然感觉不到她的排斥,看她的眼神慈祥可亲,宛如在看自家的子侄后辈:“您今日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论起伪装来,秦迎天已经见过莫青溪出神入化的演技,在这之后,其他任何人的表演放在她面前,也都显得索然无味起来。

  她不是听不出这句话下难掩好奇的情绪,这句提醒多是处在高高在上的看热闹的心态,跟今日伏慕她们的模样没有什么不同。

  莫青溪不在,她心底突然生出无尽厌烦。明明只想好好在这儿等着莫青溪归来,偏偏总有不长眼之人一直打扰她的安静。

  她微蹙的眉间暗藏不耐,出于对面前人的尊重,强行克制着没将这份不耐表现出来:“你想说什么?”

  黑衣老者见好就收,情知秦迎天心情不好,也就识趣地将自己的来意直接道明。她的神情严肃下来,沉声道:“殿下,巢穴中的东西不见了。”

  巢穴内的兽战斗力强悍,倘若没有强者们的守护,这东西一旦在王城大开杀戒,任谁都控制不住它。

  现在因为正道作乱,整个魔族风声鹤唳,若再因此造成大批量的人员伤亡,魔族必然人心惶惶。

  前方大战既起,就显得后方的稳定更为重要。魔族内部如果先出现问题,前方拼杀的将士没有了后勤保障,这场必输的战争,甚至都没有再开启的必要。

  当初莫青溪能想到的事情,秦迎天这会儿自然也能想到。东西既然跑了,但直到现在还没有显露踪迹,说明它必然还在某个地方蛰伏。

  只是它没有灵智,按理来说,如果离开了巢穴,这会儿早就该闹出个翻天覆地,暴露自己的行踪了。

  秦迎天心念百转,思索它可能存在的地方,面上却一片淡漠:“大长老,东西跑了,这种事情,不应该你去处理吗?”

  她双手撑在扶手上,语气冷淡:“你藏了这么久,自己不露面,让其他人替你露面。她们实力不济,在我父王出关之前,甚至无法摸到巢穴中心去探查情况。”

  “不管你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它能从里面跑出来,归根结底是你的失职。你现在应该做的,不是过来询问我的意见,而是直接下去巢穴,为自己的过错弥补过失,查出它的踪迹。”

  她的语气绝对算不上客气,大长老忍不住多打量她片刻,见她今日的情绪着实不对,稀奇道:“殿下,您今日到底怎么了,火气这么大?在莫青溪那儿吃瘪了吗?”

  秦迎天的面色瞬间冷了下来,不想跟她浪费口舌,她一抬下巴,指了指门外,冷漠道:“大长老,请回。”

  这态度一摆出来,大长老立刻知道自己猜对了,还戳痛了秦迎天的心窝子。

  即使秦迎天发怒,她也没有畏惧的意思,反倒放下茶盏,双手交叉放在桌案上,身体微微前倾,饶有兴趣问:“殿下,您和我们的圣女大人,到底怎么回事?总不能真像小四口中所言,被莫青溪按着亲吧?”

  秦迎天脑袋突突胀痛,要说整个魔族,除了莫青溪外,此时她唯一拿她没辙的人,就是眼前这位了。

  她重重按了按酸痛的眉心:“大长老,好端端的,你让你的分/身去尚武城做什么?”

  提到这事,大长老面上的笑容不由收敛了些:“我察觉到蛇蝎魔将离开了王城,怕小四真的一时脑袋发昏,铸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大错,便让我的一道分/身跟上去看看情况。”

  她随即瞧了秦迎天一眼,无奈道:“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一趟算是白跑了。就算她们暗地里有所谋划,肯定也会被你直接掐断苗头。”

  秦迎天面色无波无澜,听了这话,仍然毫无动容,不冷不热道:“那你不是见到当时的场景了吗,谁亲谁,何必明知故问?”

  分/身与主体情感互通,她当时故意选择在大长老的分身面前,亲吻莫青溪的脸颊,确实存了挑衅她的心思。大长老这家伙不好好在魔宫待着,偷摸跟着她们二人,监视般的举动,让秦迎天当时起了为难之意,这才做出这样的举动。

  大长老听出了她中的认真,这回儿真的坐不住了,她紧紧盯着秦迎天的面容,声音沉肃起来:“殿下,您认真的吗?”

  两个女子的禁忌之恋,莫说放在灵界,就连风气相对开放的魔界,同样不是魔族族人能够接受的情况。

  况且,明面上,她们还算是半个一起长大的姐妹身份,魔王绝对无法同意这份感情,臣民们也不会理解这样的悖德之爱。

  秦迎天今日听来听去,大长老口中说的话全都是她不感兴趣的内容。她微微皱眉,冷淡道:“这里是魔界,谁拳头大,谁实力强,大家就听谁的话。我如果有足够的实力,谁敢对此发表意见?”

  大长老深深注视着她,缓声问道:“那陛下呢?陛下才是我族至尊,可他对你素有偏见。他这关,你必然走不过去。”

  “他不同意啊,”秦迎天闻言非但不曾生气,反倒轻轻笑了。她身子微微后靠,乍然出现的轻柔笑意,冲散了她身上之前所有的冷淡犀利。

  她的声音温柔似水,轻描淡写道:“那就让他去死吧。”

  冰凉杀意隐藏在无尽温柔之下,她这几个字说得轻柔缓慢,仿若对情人低声倾诉的温柔情话。

  淡淡寒意一开始被温柔的假象包裹,后知后觉被人觉察到其存在。可这时寒意已经侵入四肢百骸,令人再无招架之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其吞噬。

  就像秦迎天魔力的吞噬特性。吞噬一切作为养分,用来滋养自身。

  大长老维持不住自己置身事外看热闹的心态了,眉尖紧蹙,冷声道:“莫青溪可不是真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无害,殿下,你可不要被她伪装的假象蒙骗了!”

  可秦迎天只是说:“那又如何?”

  她没有看大长老,目光越过空旷的宫殿,在被魔气压制、没有一丝杂音的清冷的沉寂中,陡然想起她一直走不出来的那场噩梦。

  熟悉的人,熟悉的眉眼,熟悉的姿态。她含笑呼唤她的名字,温柔的嗓音化为无形的枷锁,缠缚她的四肢。秦迎天仿佛沉溺于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中,漠然抬眼,安静注视着这个肮脏的世界。

  她有自救的能力,却只感觉到满心厌倦。安静平和地看着自己的身躯逐渐沉入海底,粼粼波光反射出来晃眼的光,柔和的湛蓝令她情不自禁想起小瞎子漂亮的眼睛。

  那抹光渐渐远了,光在她面前缓缓熄灭。黑暗从她脚底的水中蔓延上来,试图将她整个人吞噬入腹。

  秦迎天疲倦至极,她无法呼吸,窒息感从火辣辣的胀痛的肺部冲上脑海,神智似乎也被这波攻击撞得不太清醒。

  她脑海中似乎什么都没有再想,只是着了魔似的,死死盯着那抹湛蓝,仿佛那就是她全部的希望和救赎。

  她轻轻笑了起来,大长老形容不出来她这抹笑容所代表的意味,却本能为此感到心悸不安:“她骗我、耍我,利用我,那又如何?”

  秦迎天四肢张开,无力向下坠去,快要沉进无边无垠的黑暗中,与黑暗彻底融为一体。她固执仰头,只有那双眼睛仍紧紧盯着上方。

  濒死之际,她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明明满心绝望,却又仿佛怀着一丝不知名的微弱期冀,在等待见证最后一抹水中烛火的结局。

  柔柔的波光粼粼,湛蓝从海面映射下来,穿透一望无际的黑暗,温柔包裹住了她的身体。然后,她拉着她,带着她朝象征希望的水面而去。

  莫青溪的身体永远冰凉,仿佛亘古不化的寒冰。而秦迎天是一团燃烧的火焰,绝望而执着的燃烧自己,进而试图燃烧整个海面。

  她该怎样才能让寒冰融化?该怎样才能动摇莫青溪那份坚不可摧的冷硬?

  她走不出来的那场噩梦,处处都是莫青溪的身影。

  大长老沉沉道:“她利用你,借你的身份,用你的人为正道细作传递消息。邵光宇是她自己引来的,她不过是想激起你们姐妹之间的矛盾,好为自己牟利。”

  秦迎天道:“我知道。”

  这双眼睛就这样淡淡望着她,寒凉的眸子内不含丝毫情绪。

  大长老看着她的模样,后面的话莫名有些发堵,好半天才接着往下说:“她从灵界带了一个拂柳殿的弃子,这人的前辈曾惹怒玄机子生气,被抽干了灵脉。他们的祖孙后辈,彻底无缘修途。”

  “但家族底蕴尚在,他在拂柳殿的阵法一道上天赋异禀。被莫青溪带回来之后,利用阵法引起巢穴骚动,将陛下困在其中。”

  秦迎天道:“我知道。”

  大长老心头一阵无名火起,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激烈:“她也勾结正道,正是她在其中牵桥搭线,才导致有王女承受不住诱惑,选择背叛族人!”

  秦迎天道:“我知道。”

  她的神情一如既往平静无波,正如其他人所说,魔宫内发生的一切,都逃不开她的眼睛。

  她比大长老更清楚,莫青溪私下里都做了什么好事儿。

  大长老心中那口气突然就散了,面对秦迎天走火入魔般的痴迷态度,她除了不可置信及无奈外,似乎再也不能生成其他多余的情绪。

  “她心怀不轨,以一己之力,将我族搅得天翻地覆。殿下,她甚至想动摇我族根基,彻底将我族往深渊里带。”

  “你身为我族的太女殿下,未来的君主,你就眼睁睁看着她做下诸多恶事,却听之任之,宽容放纵,不加以阻拦吗!”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元宵节快乐!今天的烟花大会好好看呜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