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了阔别了多年的家,气势滂薄的门,上头用隶书写着大大的豫亲王府四字。

  自十六岁时回到京城,在这十三年经历了各式风雨,如今回到这里慕容灩只觉得恍如隔世。

  门口一名身穿铠甲披着红袍的俊秀青年皱着眉左右来回踏步,看到远道而来的马车终于放下着急的面色露出爽朗的笑。

  “月儿!”

  唤着慕容灩的乳名,长年身处军营的男人不顾礼防,直接打开车门伸手欲扶着里头的女人下车,却被马车里滚出来的小老虎吓了一跳。

  “兄长。”慕容灩扶着裙摆,默默地搭着慕容澯伸出来的手,缓缓拖着步伐下了马车。

  “路途遥远,月儿辛苦了。”慕容澯初次看着受创后,跛着足孱弱的胞妹,头发以然半白,整个人瘦的仿佛柳枝,一吹就倒。

  他眼里除了一开始的惊讶而后便充斥着止不住的心疼。

  慕容灩面色依旧毫无波澜,只是沉默着与男子进了府邸,身后的小老虎啪嗒啪嗒地踩着掌跟在身后,对着新环境好奇地东闻闻西嗅嗅。

  穿过诺大的花园和鱼池,这里的一草一木早已不是女人所熟悉的样貌,待欲进入主厅,慕容灩朝小虎示意着让他留在外头玩耍,便与自己的哥哥一同踏进屋。

  上首处坐着的豫亲王身穿红色蟒袍,留着极长的胡须,虽到了知命年却因长年习武身体壮,面色看着依旧红润。

  虽然豫亲王妃已逝,可男人身旁的座位却未空着,一个身穿精致衣裙的女人俨然仪一副正妻的姿态端坐着,她的下首处则坐着另一个稍稍比慕容澯年长的青年,青年身穿青衫身体瘦弱,丝毫看不出生于武门世家。

  慕容灩缓缓走到豫亲王跟前,无视一旁的庶母和庶兄,只是淡然地朝着父亲作揖。

  “舟车劳顿,辛苦月儿了。”豫亲王看着许久未见,容貌巨变的女儿率先开口,而后又有些犹豫地问道,“京城里…一切可好?”

  “太子谋反,陛下驾崩,想必父王已经得到消息了。”

  慕容灩无意做虚伪的寒暄,从袖口抽出油布包,将诏书和虎符交给站在一旁的慕容澯道,“先帝临终前下旨将皇位传于十一皇子,托女儿转告父王,请父王助十一皇子登基。”

  豪不拖沓,她知道自己必须说服眼前的男人。

  豫亲王皱着眉头接过慕容澯双手里的东西看了看,而后沉默良久。

  “父王。”见自己的父亲不答话,慕容灩开口提醒,“此乃先帝遗愿。”

  豫亲王高高地坐在首座,微微看了自己的女儿一眼,而后收起手中的诏书,一脸迟疑地说,“此事…即为凶险,太子殿下位居东宫,本便由他即位方才妥贴,本王不知…”

  一旁的慕容澯听到自己父亲的话,有些不解的皱着眉头,拱手朗声,“父王,若手中既有调兵遣将的虎符,又有先帝宣示正统的遗诏,孩儿认为助十一皇子登基甚合情理。”

  一直安静着的庶兄慕容汶这时突然出声道,“弟弟,此事由父皇决断,莫插嘴!”

  慕容汶正要继续说,双眼却对上了抬眸的慕容灩。

  女人的表情冷漠又轻蔑,只是静静地望向他,让从小便有些悚自己嫡妹的慕容汶不由地噤声。

  思索了一会儿,慕容澯再度开口说服,“如父王不入京,那十一皇子必定无生路可走。且若让太子登上那龙椅,由章池率领那帮贪腐的文臣治国从中饱囊,不日别说送来北境的粮草又得延迟了,怕是不论如何抵抗蛮族朝廷也只会让我等自生自灭而已。”

  “但是…这”

  豫亲王看了看诏书,又望向自己的女儿,依旧拿不定主意,踌躇地开口,“月儿,此事关乎大统,还是得谨慎些,太子他虽然嚣张了些,可毕竟他的母族强大,又因为在东宫名正言顺,恐怕…”

  虽然慕容灩早就预料到自己父亲的反应,可看着眼前这场闹剧,她依旧觉得心烦。

  一想到为了保护自己的生死不明的明沁,女人心中突然对发生的一切感到可悲又荒唐。

  她上扬着唇角冷笑,开口道,“为何父亲能如此轻松的砍下蛮族首级,却无法为朝挺剿匪去污,完成自己亲兄长的遗命?”

  “父亲难道就不怨吗?”

  语气铿锵。

  “在边境为国出生入死,粮草命脉却被太子牵制着锁颈掐喉的,难道就不怨吗?”

  慕容灩向前踏步,毫不虚浮,顿了顿而后又道,“父亲难道就不愤吗?”

  她掀起自己的衣裙露出泛着冷光的假肢,讥讽地笑,“自己的女儿被设计截去腿,被太子觊觎囚禁在高楼作为质子六年,难道就不愤吗?”

  “若怨,若愤。”嘴角的弧度消失。

  慕容灩抬起头直勾勾地望着自己高高在上的父亲,开口激昂地问道,“为大义起兵护驾十一皇子登基,尽忠义,报家仇,消灭太子一党有何难?

  “父亲有何做不到?!”

  诺大的主厅回荡着女人的撕心裂肺,除此之外无人敢发声。

  包括豫亲王。

  “若不怨,若不愤。”

  定定地看着眼前依旧说不出话的男人,慕容灩只觉得本就寒冷的心一寸一寸地麻了下来。

  她放下裙摆吐息,沙哑着嗓道,“那且就罢了。”

  慕容灩说完便转身,好似不在乎到底有没有成功劝说自己父亲。

  她已经一刻都不想待在这令自己窒息的场合,对明沁的思念溢满胸膛,维持着心里仅余的温度。

  只有阿沁,只有阿沁。

  会为自己的遭遇无条件地愤恨,会哭着为自己抱不公。

  慕容灩不由地抓住缠绕在自己手腕的发绳。

  仿佛只有紧紧地握着,她才能够呼吸。

  ____

  “月儿!月儿!”

  晚膳后,慕容澯急匆匆地赶往慕容灩的院子,敲响了她的房门。

  待里头的女人应声,他大步踏入房中嘴角带有笑意。

  “月儿,父王同意了!待年后初春雪融了,便整兵出发。”

  慕容灩坐在铺了软垫的木椅上静静地看的,对慕容澯所带来的消息没什么反应,仅仅是为男人拿杯湛茶。

  自然地在木椅上落座,慕容澯抿了口茶,久违地喝到自己妹妹泡的茶令他内心感到温暖,距离上一次见到自己的同胎胞妹还是十一年前母亲去世时。

  “月儿,你别恼父王,父王也是又苦衷的。”男子看着与自己容颜相似,自己无比疼爱的同胎胞妹,开口劝慰。

  “父王有什么苦衷?”

  慕容灩饮尽手中的茶,漠然地开口,“是什么样的苦衷,能让一名丈夫不亲自为发妻下葬,让一名父亲无视被囚禁多年的女儿,让一名臣子忽视君主的命令。”

  “蛮族吗?”

  女人嗤笑。“仅仅是因为远在天边,才选择装作看不见罢了。”她重重地放下茶杯,陶瓷撞击茶几,发出刺耳的声响。

  而后慕容灩有些惆怅地望着自己的哥哥,“兄长,莫要再找借口了。”

  “月儿 …”慕容澯无法反驳,看着眼前模样大变的慕容灩,只觉得心痛,“我很是想念你的。”

  年少时的妹妹可曾同自己在辽阔的草皮上驭马奔骑,即使是穿透云层的朝阳也无法比拟她朗笑时的灿烂。

  待十六岁她与母亲赶赴京城时,在战场上提枪杀敌的自己听到妹妹在春节诗会惊艳四座,惹的一众少年郎倾心,也丝毫不感觉意外,只道是理所当然。

  而二十一岁听闻妹妹于秋猎以一敌三抵挡欲刺杀皇帝的刺客时,即便她因此失去右腿,自己也是一边惋惜一边为她的忠勇骄傲的。

  可多年未见,如今一看那如春天鲜花般明艳,自己捧在手心的妹妹,却变得如此削瘦枯槁,眼中毫无光彩,仿佛是被谁肆意践踏过一般。

  父王那句无奈的叹息,『月儿在京城作为质子』

  短短几个字,竟然如此沉重。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难不成真如流言所说,是因为那该死的太子爱而不得?

  “…月儿,可否同我说说,你遇上的事呢?”男人嗓子干涩地问道,即使已近三十,被人称呼为常胜将军,面对自己的疼爱的妹妹他仍旧不知所措。

  “说什么都好…只要月儿想同我说。”

  慕容灩看了看眼前的慕容澯,这个她唯一在亲王府还有些留恋的人,脸色回温,开口淡淡地解释自己是如何出逃藏月楼,绕道而行,甩掉追兵。

  提及明沁时,她也只是强抑着哽咽草草带过,仿佛若泄露一丝情绪,那堆叠而起的悲痛便会溃堤。

  可一路上的惊险,即使只是寥寥几句,也够慕容澯听的心惊肉跳。

  正当男子欲开口,门廊却传来一声幼兽的低吼和一阵稚儿跋扈的怒声。

  “啊!你个小畜生,竟敢伤我?来人,打,打死他!”

  慕容灩院子里的走廊,几个仆人凌乱的脚步声响起,而后是小小的幼兽发出的稚嫩哭嚎。

  “打死那个敢咬小爷我的野兽!快打死他!”

  脸色一变,顾不上慕容澯欲搀扶的手,慕容灩便这么急匆匆地出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