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荀颔首:“是您想的那样。”

  “我们在一起了。”

  黎明源迎上黎荀坦然的目光,终于意识到什么。

  他有些目瞪心骇,商人的敏锐,即使已经猜到八九不离十,但这话从黎荀口中说出,依旧令他震惊。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俨然没有退路,黎明源甚至在想,是不是单亲家庭的原因而让孩子缺少关爱,又或者是童年时期的不快,遭使创伤对其影响颇大。

  可父子俩四目相对,黎明源却惊觉也许并不完全是。

  是啊,他儿子从小到大都称得上优秀,他几乎很少操心,无论是学校还是生活……现在,对面站着的,也是一个有着成熟思维的成年人。

  打火机“啪”地发出一声轻响,偌大的书房里,异常清晰。

  窗户微翕,丝丝缕缕的烟雾顺着风飘向远方。

  黎明源闭了闭眼睛,并没有提出反对意见或是其他,只问他是不是真的想好了,毕竟在他们国家同婚政策还未通过,未来的很多年也许会面临各种各样的难题。

  对此,黎荀早已有准备,表示国内可以签意定,再不济国外也能领证。

  结婚证不过就是一张纸,而不是束缚余岁的枷锁。

  做父母的,无非就是希望孩子幸福快乐,其他重要吗?

  黎明源稍稍叹了口气。

  说来好笑,这还是他第一次坐下来,和儿子平心和气地聊天。

  交流少得屈指可数。

  “开弓没有回头箭。”黎明源说,“你秋姨他们什么态度?”

  高中下半学期,余岁也和他商量过,如何在父母面前“优雅出柜”,答案就是必须上了大学之后再慢慢给双方父母灌输,不喜欢女生的思想。

  顺风使舵,徐徐图之。

  但他不知道的是,有人直爽的脾性,压根没办法瞒得了。

  “不清楚。”黎荀老实回答,眸子里一片漠然,看着他爹。

  黎明源:“……”

  真会闷声干大事,把人儿子拐了,留他收拾烂摊子。

  黎明源脑袋隐隐作痛,比连轴转出差更加头疼,想最后叮嘱人两句,蓦地听到一声巨响。

  两人怔怔,视线碰撞的瞬间,黎荀率先变了脸色。

  类似重物落地。

  但更像是整个人摔倒在地的声音。

  ……

  另一边,秋高霏和余远山也在头疼。

  明明是让余岁好好反省,结果他倒好,真跑到外面夜不归宿,电话也不接一个。

  余远山看妻子又气又急,温了杯红糖水,试探性温:“要不要去找找?”比如对面,那个所谓暗恋对象的家里。

  这句余远山压在心里,明着捏捏秋高霏肩膀,安慰她。

  “不用管,让他去,这小子还能去哪,肯定在黎荀那边呼呼睡大觉。”秋高霏气愤捶桌。

  出柜的事情还没下文,余远山思忖了两下说:“崽崽他应该不是说着玩玩的。”

  秋高霏一记眼刀撇过去。

  “但我们肯定要杜绝这种关系,黎荀多好一个孩子,学业有成,品学兼优,一表人才,将来肯定大有作——”

  秋高霏“啧”了声,不耐烦地打断他:“你是说我们小岁配不上他?”

  余远山诚惶诚恐:“……?”

  他似乎没有这么说过吧?

  此时,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

  余远山站在她身后,偏头看了眼桌上的来电显示,旋即皱了下眉,停下手里的动作,道:“小荀的电话。”

  秋高霏也狐疑,但作为感性的女人,她现在不想接到关于他俩的任何一通电话。

  看到黎荀的名字,她都要产生ptsd了!

  于是最后还是余远山接了,挂断电话后,秋高霏问他说了什么,脸色这么差,总不能是私奔跑了吧?

  余远山擦了一下额头莫须有的冷汗:“崽崽现在在医院。”

  秋高霏站起身:“在医院?”

  “怎么好端端地上医院了?”

  余远山点点头,停顿了一下,又说:“可能真是被打断腿了。”

  秋高霏:“……”

  -

  市医院三楼。

  正逢假期,可医院里的人流量不减反增,似乎商量好了似的,都在同一时间段就诊。

  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余岁突然间昏倒,给两父子惊了一跳,几乎是第一时间开车送去了医院,一刻钟的路程硬生生缩成八分钟。

  挂着盐水,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充斥在消毒水气味之中的余岁,发怔地盯着白晃晃的天花板,以及……

  旁边还有时不时问他现在几点的老爷爷。

  “爷爷,我没带手机。”余岁第五次回答老爷爷说。

  “哦哦,七点啊。”爷爷自顾自嘀咕,“七点的天就这么亮。”

  余岁:“……”

  黎荀拿着诊单付完费用,回来就看见余岁直愣愣盯着床边的扶手,于是他解释道:“床位不够,暂时先用临时的应付。”

  余岁突地开口:“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在手腕上系一条腕带?”

  黎荀:“嗯?”

  “就是那种一看就知道你生了什么病的腕带。”

  余岁眼神多少带着点怨恨:“刚刚还有人问我是不是病人,家属的话不能躺在这里。”

  黎荀:“……”

  黎荀:“你不用戴。”

  “我觉得浅色可能更好看一点,比如粉色。”余岁兀自摸着下巴琢磨。

  黎荀沉默了一息,给他科普:“……那是新生儿专属。”

  余岁没觉得有什么不行,甚至弯弯眼笑说:“确实应该粉嫩嫩的。”

  黎荀无奈。

  这一边,余远山和秋高霏匆匆赶到,原本两人是波澜不惊,单纯认为这是余岁的把戏,然而电梯抵达三楼,只见一旁医护人员推着医疗器材匆匆掠过。

  接着就有人开始八卦——

  “现在的小年轻真不把自己的命当命,这么不珍惜。”

  “还口口声声要跳楼,寻死觅活的,啧……”

  秋高霏登时慌了神:“他们刚说什么?”

  余远山先稳住她的情绪:“别着急,小年轻那么多,肯定不是单指一个人。”

  谁料,这时候又有人感叹一句:“才刚十九岁,正是读大学的年纪啊……”

  秋高霏:“???”

  就差报身份证了!

  两人这下惊慌又急切,寻到病房号后,颤抖着手问门口的医生还有没有救。

  实习护士被人扯着衣袖,吓得后退两步,看她声泪俱下:“他还那么年轻……”

  啊?

  里面的患者不就是吃了颗布洛芬,结果引起不良反应胃疼吗?

  护士:“?”

  护士:“……只是肠胃炎而已,没有生命危险的……如果好好治疗的话?”

  秋高霏一顿,面无表情抬头:“肠什么?”

  “肠胃炎……”实习护士弱弱开口。

  秋高霏:“什么胃炎?”

  余远山:“……”

  秋高霏:“谁肠胃炎?”

  随后,病房门被推开。

  不愧是市医院,隔音效果真挺好。

  外面无论多么吵闹,里面都能岁月静好,享受服务的享受服务,断手的断手,喂粥的喂粥……

  ?

  没手还是没脚?

  吃东西还让别人喂,怎么没让他嚼两下再吐出来呢?这多好咽?

  余远山拦住即将爆发的妻子,将门重新关上。

  办了住院手续的黎明源回来,目睹一切:“……”

  一分钟后。

  余远山独自进病房,单人间很宽敞,光线也很好,阳光径直打在纯白的被单上,虽说全屋整洁素净,但房间整体是压抑的,毕竟没人喜欢住院。

  如果无视躺着的人是余岁的话。

  卧病在床的人脸上桀骜不驯,谁也不服,打着吊针还在玩游戏的样……

  完全没有病人的自觉。

  “余叔。”

  余远山颔首:“嗯。”

  黎荀打了声招呼,便放下粥碗,自觉出去,给两人留了空间。

  余远山走过去,余岁先前惨白的嘴唇已经逐渐有了血色,抛开正在输液的左手不谈,整个人看上去很有精神。

  他坐下,余岁分出神思瞟了一眼,却一言不发。

  这脾气也不知道像谁。

  余远山:“……”

  差点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虚惊一场过后,余远山没好气地坐下:“怎么?一句话不说,你这是不认你爸了?”

  “我现在是离家出走的状态。”余岁说得冠冕堂皇。

  余远山:“?”

  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被赶出家门的吧?

  手机发出“人物已死亡”的音效,余岁玩腻了,这下能好好说话了。

  “你老婆呢?”余岁问。

  “……”

  好好说话?不存在的。

  余远山气笑:“被气走了。”

  余岁了然于心,扬扬眉毛:“肯定不是我气的。”

  “虽然不得不承认,我脾气是有点差。”余岁说,“所以有人包容我稀烂的缺点,那不就相当于天使降临?”

  护士在这个时候进来换吊瓶。

  余岁耸肩:“黑衣天使也是天使。”

  余远山:“……”

  白衣天使说还有最后一瓶就走了。

  “所以,我昨天说的,不是推辞你们的借口,也不是头昏脑热。”

  余岁眸光明亮:“我是认真的,爸。”

  余远山楞了一下。

  他了解自家儿子,就像初二那年莫名其妙的酒后乱言,却收了所有的漫画书,开始认真学习,一年时间足以逆袭。

  也像高三报名美术训练营,送换洗衣物过去的时候,满脸都是碳灰,裤脚边还有干涸的颜料,整个人花猫似的,眼睛里却是神采奕奕。

  一时间,一切都变得清晰,余远山心里有数。

  “你……”

  正要开口,只见余岁幽幽望着他爸,幽幽开口:“爸,你不帮我的话,我就告诉妈你的私房钱都藏在酒瓶里。”

  嚯,学会威胁人了。

  余远山吹胡子瞪眼:“你别胡说!我明明藏在副驾驶脚垫下面还有你妈买来吃灰的美容仪里!”

  都没停顿。

  看来记得很牢啊。

  余岁挑眉:“喔~”

  余远山:“……”

  坏了,中计了!

  ……

  输了一上午液,大约中午,余岁烧退了,但肠胃依然隐隐绞痛。

  前一天晚上才坦白,后一天就进了医院。

  任谁看都像是在挑衅。

  他亲爱的母亲大概会这样认为。

  余岁半卧在床,第N次看见她朝自己投来冷漠的眼刀。

  自秋高霏到场后,气氛便急剧直下,原本冷色调的房间变得更加阴冷,十月下雪似的冷。

  而生着病的余岁压根看不见黎荀,别说是说两句话了,衣角都见不着半分。

  “我想喝水,还有点饿,靠枕不舒服,手也冷。”余岁开始耍泼打滚。

  秋高霏洞悉一切,冷哼一声:“让你爸去买,买水路上顺便买饭,其他的买完回来再说。”

  余远山:“……”

  合理怀疑是在压榨他。

  连续使招都没成功,余岁给他爸使眼色。

  余远山接收到信号,先是装模做样咳了两声,眼观鼻鼻观心:“小荀留下也没什么——”

  “不是商议下一季度的新货吗?”秋高霏睨他一眼,“还不去?”

  余远山立马调转态度:“去,现在就去。”

  余岁:“……”

  余岁无语地看着他爸就这样妥协地转过身,拉开门,干净利落地出去了。

  余远山刚关上门,就见黎明源同样把黎荀支开。

  “……”

  相顾无言。

  不知为何,两人莫名都有些心虚。

  谁也没谈工作相关的事情,什么商议,都是借口。

  两个中年男人一同站在吸烟点,心境竟然格外相似。

  黎明源忧愁,余远山更忧愁。

  既然他儿子对黎荀有心思,那黎荀是什么看法……

  余远山头脑风暴了一番,打算先从黎荀身上问起,比如“有没有恋爱的想法”,再比如“他喜欢什么样的对象”,最后再问“他对同性恋这个群体的态度是什么”。

  余远山猛吸最后一口烟,正要熄灭,一旁黎明源比他早了一步,甚至如出一辙地战术性咳嗽,接着便听他说:“咳……那个,老余啊。”

  “前两天我听到公司小年轻聊天,就他们现在说性别不止男女两种,还说国外认定了97种性别。”黎明源讲说,好似只是闲聊,攀谈,“同性和同性也能结婚,你说是不是有点超出认知了……啊。”

  余远山眼皮一跳,应和着:“是、是吧,挺多的。”

  “就老余你觉得吧……同性恋这个群体啊,他……”黎明源斟酌着开口,“你对这个群体,是什么看法?”

  余远山:“……”

  余远山:“???”

  余远山差点被自己的唾沫呛到。

  什、什么?!

  问错对象了吧?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