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的红灯,拥堵的街道,令车内空气霎时紧缺。
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出了柜,余岁脱口而出的时候并不紧张,但现在,他心快蹦出胸腔了。
说不慌那一定是装的。
青春时期的余岁就没跟家里人聊过关于性取向的问题,早恋没有,心动对象更没有。
在江城这一小地方,老一辈人怕是压根没听到过同性恋是一个什么物种,更遑论见过。
要是讲给以前村里的老爷老太们,他们会骂骂咧咧地说:男生和男生在一起,那肯定是不正常,小时候缺爱,长大才会得这种毛病。
余岁不知道他爸妈思想前不前卫,开不开放,如果好说话,那就万事大吉。
不好说话……
那他只能慢慢磨了,毕竟大学还有三年时间,读完还有研究生,黎荀说不定得博士才行,估计都快三十了,肯定要开始催谈恋爱催结婚,到时候不行也得行了。
就。
磨呗。
一时半晌没人说话,车里寂静得诡异。
俄顷,第一个发表意见的人开口了。
秋高霏平静地问:“今晚上吃什么?蒜香排骨怎么样?”
余远山很快接了话茬:“再炒个时蔬,这个季节的菠菜挺不错的,美容养颜,抗衰老。”
毫无波澜。
但又有点像暴雨前的宁静。
余岁:“?”
他刚刚是有说话的吧?
还是没搭理余岁,秋高霏又问:“行,家里酱油快没了吧,要不现在去趟超市?”
秉持着老婆说什么就是什么,余远山打了转向灯:“好,前面就有商场。”
两人自顾自聊家常,充耳不闻似的。
余岁:“……”
合着都听不到他说话了是吧?
车辆还真在路口转了弯,不过几分钟,附近的商场近在眼前。
余岁不知道他俩到底是装聋还是作哑:“爸!妈!你们有没有听见我刚说的!”
“听见了,”秋高霏说,“去买瓶酱油,另外老陈醋也带一瓶,哦对还有……”
余岁就听到他妈报了一连串的菜名、调味料、汤底料……
余岁:“……”
他无言以对打开车门,谁知道双脚还没站稳,他亲爱的爸爸已经开着车一溜烟跑没影了。
留下他一个人吸了一嘴车尾气。
余岁:“……”
好像被赶出家门了。
不确定,再看看。
这时候,手机震动了。
余岁拿出来,就看见他妈给他发消息说:[你不想交朋友也没人逼你,吃饭耷拉个脸一直玩手机就算了,现在居然拿黎荀出来当靶子了!你当我傻的啊?]
他妈非常不屑:[还暗恋,还喜欢,有本事你俩谈一个我看看]
余岁:?
不好意思,已经谈上了。
虽然但是,他是认真的啊!
余岁:[……我没开玩笑]
过了好一会儿。
秋高霏:[黎荀是吧,你自己去跟你黎叔说,他要是把你腿打断也是你活该]
余岁:“……?”
秋高霏:[刚说的东西没买齐,你就别踏进这个家门!]
他妈似乎是气得不行:[高考结束就反了天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余岁:“。”
-
“事情就是这样。”
ktv包厢里,震耳欲聋的音乐声连绵。
余岁开了一罐汽水,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复而打了个小嗝。
原本国庆回来,好久没见面的几人就打算小聚,
乔明洋目瞪口呆,讷讷地给他竖起大拇指:“你好勇敢,小鱼。”
余岁仰头瘫倒在沙发上。
他是勇敢了,然后,勇敢的结果是现在无家可归。
“当你转身离开以后~”
“我站在原地没有走~”
余岁:“……”
他丫的唱那么难听!他丫的谁点的这么悲情的歌!
程谭正沉浸在曼妙的歌曲中:“流着泪说分手,我不愿……”
余岁额角青筋狂跳:“别唱了!”
“……让你走。”程谭倔强地把这句词唱完。
曹方放下手机,拍拍他肩膀,安慰似的。
“出柜这种事情,一开始他们肯定接受不了,正常。”曹方说,“你俩刚在一起那会儿,才真叫给我吓一跳,我直了这么多年……”
“……当然现在也是直的。反正当时大半夜看到你俩抱在一块,我都快昏过去了。”
程谭还没从音乐被掐的悲痛中缓过神来,就听了半句话:“什么出轨?!谁出轨了?”
“余岁你出轨了?!”程谭震天骇地,麦克风还在他嘴边,这一开口,估计连门口送果盘的工作人员都听见了。
不过工作人员笑得和蔼:“您们点的炸鸡可乐。”
只不过退出门外后,就捂嘴狂笑。
就说来这里的十个有九个失恋,还有一个苦恋,惊天大瓜得赶紧回去告诉同事!
余岁给他一个标准微笑:“你他妈才出轨了。”
曹方:“……”
曹方解释:“不是出轨,是出轨。”
乔明洋无奈:“……是出柜。”
这两者性质可差远了!
曹方:“……”草,把自己绕进去了。
程谭:“哦哦出柜啊……”
程谭抓起桌上的炸鸡,刚准备塞进嘴里,猛地扭头:“你出柜了?!”
“鱼啊,你爸妈没有男女混合双打你吗?”他满脸写着“你真是个勇士”。
余岁:“……”被赶出家门和混合双打,哪一个更凄惨一些,余岁一时间竟然难以分辨。
余岁把为什么坦白,如何坦白跟朋友们说了遍。
这下包厢里只有伴奏声,没人敢唱歌了。
“黎叔……”乔明洋皱眉。
程谭突然抬头看向余岁:“卧槽,你不会真的要直接跟黎叔讲吧?那真不是断腿的事儿,怕是要进医院!”
在乔明洋想象中,黎荀家大概是,总是弥漫着一种,豪门世家的气息,就算是偶尔见到那位黎叔叔,也是西装革履,接他们放学的时候还在打工作电话……
把人家唯一的儿子掰弯了,断一条腿是不是太轻了点?
但还没等乔明洋说点什么,程谭又一句“卧槽”:“黎荀家有没有皇位要继承啊,不是说真的皇位啊,就像那种企业传承,或者家里有一大笔遗产……那不得整个商业联姻才能稳固地位?!”
程谭觉得自己简直聪明绝顶!
余岁:“?”什么东西?
曹方:“……”电视剧看多了这孩子。
“所以黎荀没来的原因,其实是黎总已经发现了你们的恋情,把黎荀关起来了?!不让你俩见面?!”程·福尔摩斯·谭啃了口大鸡腿,继续推断。
“他是去老宅了ok?”余岁忍无可忍,“你一天天的脑袋里能装点脑子吗?”
于是,程谭绝顶的脑袋瓜上喜提一个大包,嘤嘤嘤地在旁边抱住大腿委屈。
乔明洋抿抿唇:“秋阿姨她们可能需要点时间缓冲,毕竟大多数人的认知里只承认异性。”
“所以我这不是在外面了吗,我都没直接挑明。要是说:您儿子已经在黎荀在一起快两年了……”余岁摊摊手,“你猜我还能四肢健全地在这跟你们唱K吗?”
一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哑然。
曹方百感交集:“这条路其实还挺难走的。”
程谭感叹:“还好我是直的。”
曹方:“还好我也是直的。”
乔·初中就开始看耽美·明洋:“……”
这种情况在漫画和小说里经常出现,无非就是……断绝关系嘛。
断绝……
乔明洋捂嘴,觉得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一定有他的责任。
“那你这两天住哪?要不要我收留你一阵子?”程谭说,“刚好我爸妈都出门耍了,现在家里就我一个。我跟你说我新买的ps5可牛逼了,那些热门游戏随你玩,保证你身心愉悦!”
刚吃过烧烤,余岁感觉胃里的地沟油还没消化,对桌上的炸鸡可乐没有半分兴趣,他懒洋洋解锁手机:“不去。”
“我肯定是要找个庇护所,”余岁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比如黎荀家。
从ktv出去的时候,月亮已经爬上夜空,配合着闪耀的群星给路人照明。
乔明洋依旧忧心忡忡,临走前对他说如果真的行不通,那就先服软,示个弱什么的,等他们到时候都工作赚钱了,出去住也行,能瞒一天也好。
他真的不希望看到两家决裂,也不想看到相爱的两人被迫分隔两地。
余岁好笑地问他:“你怎么知道一定会分隔两地?”
乔明洋挠挠头:“小说里不都是这么写的嘛……”
恶毒的婆……哦不现在应该说是公公,为了拆散两人,先抓住主角的软肋,加以威迫利诱,最后,一个被迫远走他乡,另一个独自活在没有对方的世界抑郁而终。
他恋爱经历虽然为零,但他博览群书,理论和实践……应该差不多吧。
……
出租车准时抵达,余岁只说了句放心,他心里有数,便混入滚滚车流之中离开了。
到小区,进电梯,上楼。
余岁压根没朝自己家投去一个目光,径直用指纹打开另一家大门。
“阿嚏——”
第五个了。
从下车到进门,打了五个喷嚏了。
余岁困顿地打了个哈欠,感觉自己意识即将消散,他摁了两下手机,黑屏,没电了。
路上最后一丢丢电量留着付车钱了。
他今天折腾得有点累,现在给他一张床……哦沙发也行,他立马可以表演一个秒睡。
主要似乎是吃多了,胃里有点撑,余岁只想窝起来。
没有电子游戏可玩,余岁也懒得打开电视,往沙发上一躺,本想着等手机充了电之后就给黎荀打电话诉说今天玄幻的事情,结果一直等到将近十点。
消息一直没下文,电话是无人接听状态。
察觉到有些不对劲,黎荀打了声招呼便先行离开了。
于是,玄关门再一次“滴滴”开启,黎荀看到那双熟悉的运动鞋,松了口气。
沙发上蜷缩成一团的人只露出一个毛绒的脑袋,枕头底下枕着的大概是件外套,手里抱着的才是靠枕,绒毯早已掉落在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动静声过大,睡梦中的人醒了。
不能说是完全醒了,倒像是梦中呓语,余岁哼哼唧唧的翻身,眼下脸庞正对电视,也正对黎荀。
没顾得上换鞋,黎荀便走过去,弯腰捡起毯子,看向他:“怎么在这睡着了?”
“你怎么才回来……”余岁半眯眼睫,脑袋昏沉,视野模糊能见度低,但却能从声音里辨别,这不是别人,是黎荀。
甚至没由来的,就是有点想依赖黎荀。
黎荀嗓音也跟着变轻:“不舒服?”
余岁迷迷瞪瞪,口齿不清:“不叔父。”
黎荀短暂地蹙了蹙眉,伸手去碰他的额头。
“冰……”余岁闭着眼,胡乱拍了下他的手。
攥着余岁滚烫地手指,黎荀沉了沉心思。
在发烧,温度可能不低。
黎荀松开手,转头准备去电视机柜下拿体温计,某个生病不自知的人却开始捣乱,拽着他的手指,这会儿又不觉得冰了,抓着明显不是自己的手背径直往脑袋底下塞。
黎荀扯一下手指,他嘴里就叽里咕噜发出抗议。
听不懂讲的是哪国语言。
黎荀只能好脾气,耐性子地一点点抽手,还得安抚病人的情绪,同时也要看着躺在沙发边缘,岌岌可危的上半身滚落地面的情形。
体温计快速发出“滴”一声,上面的数字很晃眼。
38.7度。
黎荀将趴着的人翻了个面,让他仰躺。
“头疼。”余岁被连带着晃了两下,眉头突地拧巴起。
“头疼?”黎荀放□□温计,蹲下身,“太阳穴?”
余岁摇摇头又点点头,现在又不是单纯地头疼了,浑身上下都疼。
骨头缝里的酸痛。
“你给我按一下。”余岁扯住他衣摆,嗓音里不知觉地透着点儿撒娇的意味。
黎荀离开的脚步滞了一下:“等一会儿,乖点。”
撕开退烧贴,他道:“躺下。”
余岁躺下了,比指腹更凉的东西贴上额间,激得他一抖。
但眼皮太沉重,还是睁不开。
每做完一个步骤,都像是短促地在封印余岁一般。
退烧贴比
却很快被体温浸染,凉意褪去,病患便开始不满意地动来动去。
好在黎荀赶得及时,日常规整摆放的物品让他寻找起来毫不费力。
只是照顾活灵活现的鱼,要比找东西繁复多了。
这会儿又开始嫌弃风油精的气味。
“太臭了!”刺鼻的味道让余岁挣扎着捏起鼻子,皱着一张脸,写满了抗拒二字。
“……”
又过五分钟。
空气里那股又辣又呛的味道久久消散不去,以至于黎荀换汤不换药拿着清凉油过来的时候,余岁还是很抵触。
“是清凉油。”黎荀嗓子变得粗粝,犹如砂石摩擦,他解释说。
像是密钥解锁,余岁两手一摊,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黎荀无奈,屈起食指,在他太阳穴凹陷位置上按照顺时针来回转动。
吃了药,一直到凌晨,持续闹腾的人彻底是没了精神,困倦涌上心头,头一倒真给人表演了一个沾枕头就睡。
安静了。
颈部靠着沙发背,黎荀充当人肉靠枕,缓缓阖上眼小憩。
早间七点。
黎明源着急忙慌从老宅赶回来,他手边现在缺一份文件,原本想让前一晚已经回去的黎荀找一下,结果黎荀也玩上了失踪,电话一个都不接。
黎明源进屋,看到沙发上坐着的人,边换鞋边疑惑:“小荀?这么早就起来了?有没有看到消息,我刚……”
话音未落,黎明源就着窗帘外渗透进来的那点光线,看清了枕在他腿上的余岁。
不只是黎明源楞住,黎荀也顿了一下,可交叠相握的两双手却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崽崽?”黎明源不由得放缓脚步,“怎么了这是?”
黎荀揉了揉眉心,回道:“发烧。”
声音里有些许疲惫。
“去医院了吗?烧到多少度?退烧药吃了没?”黎明源虽说感到奇怪,但这会儿重心倾倒在双颊绯红的余岁身上。
“刚吃,看看情况。”黎荀说道。
两人还是保持着,有心人眼里的暧昧姿势。
黎明源静了两秒,说:“……让崽崽去房间睡吧。小荀你……过来一下。”
黎荀不意外,甚至过于平静地点了点头。
书房里。
明灿的阳光逐渐由落地窗漫进室内,日光将人照得暖洋洋。
黎荀和黎明源除了性格,这两年已经成人的黎荀身形也愈发与之相似,可以说他们父子俩板着脸的时候,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看着黎荀挺拔颀长的站姿,
黎明源先是问:“昨天晚上就烧起来了?”
“嗯。”黎荀一向寡言,“退了点。”
黎明源也“嗯”一声。
之后,却是长久的缄默。
处于同一空间的二人却只能听到各自微弱的呼吸声。
黎明源心中是有疑问的。
十多年,从小看着他俩长大,作为父亲,黎明源是知道的,这种情谊本身就已经难能可贵了,而不可置否的是,因为有余岁,黎荀确实改变了很多,方方面面。
但正是因为长久的相处,两人或许分不清,有关爱情和陪伴。
就像友人之间也存在嫉妒。
黎明源略微一迟疑,斟酌再三,他最终还是问出了口:“你跟……崽崽,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