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的那两人望了过来, 脸色都很平静。
“李兄,”凌虚道,“这几日在府上叨扰了。”
他坦然自若, 因为他不懂自己与至交好友说几句话,有什么要避着人的地方。
桂凤楼镇定,大约是因为他并非第一次应对这种场面了。
他慢吞吞地坐了起来,见凌虚挣扎着想起身, 他伸手按住,轻轻说了句“别动”。
大哥……站在一旁的李少游,瞥见李绪垂落身畔的手攥成了拳,指节捏紧了。
“凌兄客气了。你为守卫皋狼城出过力,是本城的贵客,招待你是分内之事。”李绪回应道。他仍在客气有礼地说话, 面上也很镇静。
“凌道长, 我针对你的伤新熬了一碗汤药, 你喝下吧。”方华也从最初的愤懑中回过神来。
“多谢方兄。”凌虚道。
方华走上前去, 桂凤楼自然而然地接过了他端来的药碗,吹了吹,一口一口喂给凌虚。
“既然凌兄无事, 那便不打扰凌兄养伤了,有什么短缺, 同此处的侍从说一句就好。”李绪道。
他率先告辞, 转身就走,李少游也跟着他走人。
喝完药,方华再次替凌虚把了把脉,写下一张新药方,便也离去。
三个人突兀而来, 又很快走得干干净净。
“李兄似乎有些不快?”重归寂静的房中,凌虚忽道。连他都看了出来。
“也许是少游做了错事,惹他生气。”桂凤楼笑道。
和兄长走在庭院中的李少游,还浑然不知自己中枪。
“是么。”凌虚没有再问。他心清如水,对除了剑道以外的事情,都不会追究得很深——不过现在他眼中又多了一样。
他的眸子,专注地凝望着桂凤楼。
“凌兄你早日复原吧,我好想与你切磋。”桂凤楼正温温软软地说,“对了,给你看看我新近构思的几招剑法。”
他指尖一弹,剑气飞出,在半空凝成银白色的剑影,有手有脚、纤细小人的模样,还提着把长剑。
随着他心意流转,剑影小人开始演练剑招。毕竟是在房里,桂凤楼若自行施展,剑气会把整间屋子都摧毁了,只能由剑影代劳。
“好,好招!”
凌虚脱口称赞。看到入神处,他心念一动,寒冰剑气离体飞射,同样化为剑影小人,迎上了桂凤楼的那个。
两个剑影时而见招拆招,时而互相补足,缠斗了许久,直到尽兴。
虚空中,手脚细长、不辨面目的剑影,都收了剑,凌空而立。忽然间,桂凤楼的剑影身子挨近,往另一个剑影的脸颊上一凑,又飞快地退开。
“这、这是什么?”凌虚问。
“是凌兄你还不懂的招数。”桂凤楼含笑睨他。两个人的手,到此刻还是牵在一起的,凌虚呼吸微乱,忽然觉得自己掌心发烫,仿佛握住了一团春水,那么柔软、清凉、带着点香,化在他手中,令他沉溺沦陷。
玄天宗穹庐峰上经年不化的积雪消融了,融在这一池春水中。
“桂道友……”凌虚唤道。
“嗯,你有话要对我说吗?”见他动了动,似想起来,倚坐在身旁的桂凤楼主动朝他倾下身子,凑近了听他说话。
他的侧脸,落上了凌虚的轻轻一吻。不含多少狎昵,是清浅的温柔。
“那个招数,是这样么?”
“是……是这样的。凌兄领悟得真快。”
桂凤楼重新又躺下来,窝在凌虚的身边,和他随口闲聊。他知道凌虚刚刚清醒,伤得还很重,是不宜做什么的。这样便好,不急于一时半刻。
许久,桂凤楼回到别院的时候,发现李少游正在门前等他。
少年人披着夜色,独自站在中宵的风露里。
“少游,你今晚也来吗?”他问。
“我给你送一件东西,”李少游摇头,“今晚就不啦,稍后我大哥会过来寻你。”
他递给桂凤楼一只小木匣。
“这是什么?”桂凤楼问。
“你打开就知道了。”李少游说完,便很快地跑了,似乎并不想桂凤楼当着他的面开匣。
桂凤楼掀开盖子看去,里面摆着一束雪白的毫毛——他明白过来。昨天他摸着李少游的尾巴,说要弄些狼毛来做一支笔,李少游听在心里,当时虽然咬了他,到底还是把自己的尾巴毛剪下,主动送了过来。
他眸中浮现微笑,这头小白狼,有些可爱。
李少游没说假话,果然不一会儿,李绪就登门了。
“说好等你能下地了,就带你去看看李家库藏,”李绪道,“我带你去。”
“好。”桂凤楼本就在等他,应了声,从书桌边起身。瞥向那人面无表情的脸,又问:“你在生气?”
“没有,也轮不到我生气。我送你玉镯时,并未要你允诺我什么。”李绪淡淡道。
他确实在生气,嘴上说出来的话,也确实很有自知之明。
他退出了,便不该再多管。但喜与怒,又岂能尽如已意?
桂凤楼走过去,牵住了他的手,笑道:“我明白。假若你有一天放下我,有了新欢,我心里知道该恭贺你,却也忍不住会喝一大缸醋……说不定还会去抢亲。”
“你也会吃醋么?”
“当然,”桂凤楼手指收紧,“曾是我的,就永远是我的。”
注视着他,李绪的面容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阴晴难辨。他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少游呢,你将他划在哪里?”
“还没想好,”桂凤楼道,“不过他很有趣,也比你坦率多了。”
“你别诱骗他,他性情天真。”
“我素来待人真诚。”
李绪便不说话了,他没有挣脱桂凤楼牵他的那只手,两人一道出了别院,在城主府曲曲绕绕的游廊中穿行。
直走到后花园里,在池塘畔的一座九层塔前停了下来。塔身古朴,巍然而立,从塔面上剥落的红漆来看,已是年代久远。
“你的玉镯也可以打开宝库,往镯中注入灵力试试吧。”李绪道。
桂凤楼便依言灌入灵力,腕上的玉镯放出明光,他将这道光华投射在九层塔紧闭的门上。门板上的衔环兽首,一没入光华当中,瞬息间双目亮起幽幽火焰。
宝库大门,静默间向两旁自发敞开了。
他们步入了塔中。
进来后,是沿着石阶往下走,这宝库深埋在地下,而非地面的九层塔中。
桂凤楼放眼望去,璀璨辉映,琳琅满目,高大的精铁架子一排排地陈列到远处,皆放置得满满当当。这就是皋狼城囤积了千年的库藏吗?
皋狼城本就繁华富庶,属地里还有多处矿脉、千亩灵田,也难免家产丰厚了。
拉着李绪,桂凤楼随意地左看看、右看看,就当是逛一间杂货铺子。
“哎,李兄,这里面东西也太多,还是你领我去吧——”他笑着说,“哪里收着玉料或者木料?”
“用来做什么?”李绪问。
“配上你的狼毛,我要做一把拂尘带给师尊。”那把白毛,是桂凤楼在李绪身上泄愤之际剪的,一点都不怜惜,直接把尾巴都剪秃了。
“送给广微真人么?”他再提此事,李绪倒也并不动怒,带他走到宝库里侧的某架多宝阁前,取下一只匣子,打开给桂凤楼看。是一根纹理清润的小叶紫檀木,观其品质,算是世间罕见了。
“这个如何?”李绪道,“我的狼毛与此处材料,对广微真人而言似乎都欠缺了些许。”
广微真人,已然是天下第一人了。
“尽到心意就好,他老人家若能喜欢这把拂尘,也是你的造化。”桂凤楼微笑道。
他没有推辞,就把那块紫檀木收了起来。
接着,他们又在宝库中漫步。
走到兵器架前,看到一支支形制各异的飞剑,桂凤楼的眼睛亮了。
“有看中的,就带走吧。”李绪道。
桂凤楼摇摇头:“我的佩剑用得顺手,不打算更换。倒是凌虚,似乎可以替他挑一挑……”
他是故意这么说的,眼见李绪虽未出声阻止,下颚却绷紧了,他又笑道:“凌虚的本命飞剑不差,他用惯了多半也不想换,我不会给他挑的。……我就看看,身为剑修,总归是爱剑的。”
说到最后,语声软软柔柔,又是他常用的哄人手段。
李绪对他无话可说,只能道:“你看吧。”
桂凤楼就兴致勃勃地,一把一把看了过去。能收进皋狼城宝库的飞剑,都品阶不低,寒冰烈焰星辰幽鬼,也各有特色。虽然还未有诞生出剑灵的仙剑,但不少都具有了灵性。
感应到桂凤楼身上属于剑修的强大力量,这些飞剑不由在匣中、鞘里铮铮而鸣,微颤着剑身,恨不得追随他而去。灵性最重、也最缠人的一把,主动贴了过来,在桂凤楼的手背上蹭了蹭。
桂凤楼带笑摸了摸它苍青的剑鞘,往剑身注入一段灵力,那把剑在半空愣了愣,重新飞回了兵器架上。
“你对一把剑说了什么?”
“婉拒它,又哄了哄而已。”
最终,桂凤楼只在兵器架的角落,不起眼的横梁上拾起了一根剑穗。他掐了个诀,沾染了浮灰的剑穗便瞬间变得洁净。系在其上的玉珠依然温润生光,但鲜红的流苏已褪去了颜色,无法再回复原样了。
应该是从某把飞剑上掉落的吧。
“我就要这个。”桂凤楼道。
他转脸看向一旁的李绪,扬起手心的陈旧剑穗,接着,他不去挂于自己佩剑,却反而伸手摸上李绪的腰间,将剑穗仔细地系在了他的腰带上。
“系了我的剑穗,就是我的剑了。”他微笑。
李绪心中一动,依然沉默,桂凤楼却又靠近他,伸出手臂拥住了他。
“现在我要把我从地底取的这把剑带走。”他说。
他的身子,在话音未落时便腾空而起,李绪将他横抱了起来,揽在怀里。
“胡闹。”李绪道,却没有放下他。
“这把剑怎么自己在动,是不是反噬了?”桂凤楼轻笑,“啊,反噬也没关系,最好一剑捅死我。”
他将“捅死”两个字,说得旖旎万分。每一个气血正常的男人,或许都听得懂。
李绪也听懂了,脸颊上浮了一层红。他日常所见,都是体体面面的角色,哪一个有桂凤楼这般大胆?
“胡扯。”他只能再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