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虚!”
李少游只觉怀中一轻, 他所抱着的那受伤的人,已闪现在了白衣剑修的面前。
凌虚昏迷着,对外界无有反应。
跪坐在他身边, 桂凤楼探了探他的脉,掏出了一把丹药喂进他口中。雪莲剑坠移来的不是外伤,而是直接伤进脏腑里,也只能用丹药。忙完了, 神色依然焦急,还带有许多的痛悔。
“我做错了吗?……错了吗?”他注视着凌虚生机枯槁的面容,喃喃自语。
只要不是生死相争的仇敌,他是能救之人,都会去救的。哪怕他决断错了,害到他自己, 他也愿意承受。
但是, 他绝不愿意害到旁人的性命, 还是凌虚的性命!
他的自问, 地底大殿中所有人都听见了,却没有人能回答。是,你是错了, 独善其身就好,你不该救旁人——可万一有天, 陷落危险的人变成了自己呢?
“你的伤势也不轻, 该好好上药了。我们会代为照看凌道长。”李绪走过来劝他。
桂凤楼垂着头不动,他就强行将人抱了起来,带到了另一边。
他知道在这种时候,桂凤楼的一颗心还系在凌虚身上,自己的做法是当了恶人。但他必须要做这个恶人不可。
桂凤楼起初还挣扎, 渐渐地安静了。
外袍被解开,上身的亵衣也被剥下,小腹上刺痛的伤处沁入了清凉。
桂凤楼目光空洞地看着李绪为自己上药。
当他的身子禁不住瑟缩的时候,李绪轻声问他:“疼吗?”这位向来严正的李城主,很少能如此温柔地说话。
桂凤楼摇了摇头。
这点疼痛,比起凌虚所代他承受的,又算得了什么?
心中暗自叹息,李绪的动作变得更小心。
指尖沾了翠绿的药膏,在莹白肌肤破损露出血肉的伤口上涂抹。接着又用洁净的布条,层层缠绕,包裹住了姣好的腰线。
李绪情思浮动,却又按捺心神,不肯去想。
他又重新替桂凤楼把亵衣穿上,外袍拢起,衣带也挽了一个结,道:“你现在力气衰竭,连打坐都不宜,先睡上一觉吧,能让你好得快些。”
“那,凌虚他……”
“我会看着。他若有什么事,我就叫醒你。”李绪截口道。
“劳烦你了。”
此刻的桂凤楼,像是奇异地乖顺,在李绪伸手搀扶下,就地躺了下来。李绪拿外袍叠了叠,给他枕在脑后,又取出一张毯子盖在他身上。
桂凤楼合上了眼睛。他不想睡,却还要强迫自己睡。
因为他们目前还身陷险地,敌人在阵外虎视眈眈。他能多恢复一分,才能多一分希望。
“咦?”貌美的蓝裙女子,忽然闭上眼,像是在聆听某个声音,片刻后她道,“原来侥幸未死么?可惜……”
“那就只好强闯了。至于你画的阵图,我是没胆子用的,左使大人。”她朝夏珏一笑。
三头小山般庞巨的青雷犀,从饲养灵宠的混沌珠中被召唤出来,开始以萦绕着雷光的独角,一遍遍冲撞着祠堂。
阵法光华闪现,在猛烈的冲击中扭曲变幻。
哞——青雷犀发出低沉的吼声,其中一头的独角上,忽绽开了裂纹,鲜血和着碎屑纷落。
这种灵犀是极稀有的异兽,它的独角更是用来炼器的绝世珍材。在场的数人,却连眼睛都没眨一眨,任由三头青雷犀撞击大阵。
大阵巍然屹立,暂且能够支撑,但也说不好还能坚持多久。
地底大殿中,李绪和李少游也同时感应到了外界的震动。
“大哥,”李少游传音过来,“御兽谷和安阳城的援军,还有多久到?”
御兽谷、安阳城,是附近的两大势力,与皋狼城多年交好。
“没有援军了。”李绪语声低沉。
“啊?”
“退入祠堂时,我就传出信号,他们答应来援,且一直与我维持联络。半刻钟前,联络断了,再无音讯传来。”
是心生畏惧抽身不管,还是半途被敌方截杀?尚不清楚。
“那就只能我们自己想办法了么。”
李少游走近两步,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面前是沉睡的桂凤楼。这少年人的脸上,浮现出沉思之色,神情渐渐变得坚定。
“大哥,李家的传家法宝镇岳印由我保管着,待到阵破,你带他们退走吧,我用镇岳印抵挡一阵。”
“胡说!”李绪皱眉,“要留下来也是我留,怎么轮得上你?”
“唉……你是一城之主,城里那么人、那么多事儿都等着你管。你别想推给我,我可从来没有修过治御之术。”
“你又不笨,有什么事情是学不会的?你不过是怕繁琐。”
“你都知道我怕……”
“别闹了。”李绪断然道,“爹娘逝世前,嘱咐我照顾好你。你若死了,要我如何向他们交代?”
李少游不做声了。他知道李绪固执,自己劝服不了他。
他在心底暗自决定,到时候抢先冲出去,迎上来敌,大哥便阻拦不了了。
李绪心里,何尝不是同样的想法。
他已做好了赴死的打算。
地底大殿中寂静无声。凌虚还不曾醒,李绪分了些神留意他;周靖守在被狼爪拍晕的师妹身边;李家的兄弟两人,都望着睡去的桂凤楼。
现在还不到退的时候,等桂凤楼醒来,恢复了一点力量,才能让众人的撤离多两分保障。
在两个人目光注视下的桂凤楼,无意识地翻了个身,覆着的薄毯滑落下来。李绪刚想伸手,李少游已经随手捡起了毯子,替桂凤楼重新盖好。
嘴角微弯,李绪极淡地笑了笑。
“可惜他不能生孩子。我李家,是要绝后了么?”
“大、大哥?”不意他突然说出这话,李少游惊讶。
李绪没再多说什么,转过脸,望向身旁的亲弟弟。
一晃眼,都这么大了。
他的眼前,好像又看见了五岁那年的情景。听说娘要给他添个弟弟,他守在门外等了许久,最后瞧见了以襁褓抱出的一个小崽子。那么小,肉乎乎的一团,眼睛都还没有睁开。他满心欢喜地要求也抱一抱。
后来有段时间,他还不懂事,怨父母不公,放任弟弟却对自己严苛,待李少游冷淡了好几年。
这些计较心思,早就随他长成,似尘埃从他心上扫去了。
三头青雷犀,都已独角破碎,硕大头颅上鲜血横流。
它们像是全不知痛,还在持续地冲撞,终于一声裂帛般的轻响,笼罩祠堂的结界上,浮现出了几缕裂纹。细小裂纹在接连而至的冲击下,如有生命般快速扩张,要不了多久,大阵就将轰然破碎。
若是大阵里有人操纵,毫不吝惜地往阵心注入灵力,也许还能支撑得更久一些。然而没有援军的情形下,多拖延上片刻,似乎也只是浪费力气。
李绪唤醒了桂凤楼。
他的炎枪,已被杀意点燃,正欲一战。
为免再像先前那样铃音一起就痛到脱力,麻痹知觉的咒术,他也对自己的身体施展过了。
悠悠醒了过来,桂凤楼还有些恍惚。他睡得不好,像是做了个漫长的梦,梦中赤地千里,一个年幼的孩子,小心翼翼地藏起阴鸷的神色,乖巧地唤他“师尊”。
他是谁,那孩子又是谁?桂凤楼想不出来。
他也没时间再想了,伸手摸向系在腰带上的乾坤袋,他摸出了一封信笺。
玉简正在发热,是他师父广微真人在他下山前,交给他的亲笔信。
大阵碎了,光华消散在虚空中。
有头青雷犀一撞之下,直冲入了祠堂,青瓦白墙崩毁,鲜花果品碾成烂泥,祭台与神像也撞塌了一片。
“出来吧,”蓝裙女子抚掌,“与其像老鼠一般,死于暗无天日的地底,不如在这壮丽余晖下,痛痛快快地战死,不是吗?”
金红的大日,正在这最后的时刻普照大地。
将这妩媚女子的裙裳,也染上了一层血色。她的眼睛里,开始流露出嗜血的笑意,一柄精铁锻造的九节鞭,也握在了她的手中。
“呼——”鞭身飞去,朝着祠堂的方向。
她的脸色,突然间变了。
大阵分明已破,她的九节鞭却像陷入了看不见的泥沼,去势顿缓,而后,更快地弹了回来!
“已死之躯,也敢嚣张?”
一个冰冷的声音,从高天之上降了下来。
蓝裙女子及她身边人,狼狈万分,才躲开了反击的九节鞭,震惊地抬头望去。
宽袍大袖,气度高华,手执一把拂尘。
“……广微真人?”她脱口失声。
九华宗太上长老,半步道君,天底下离破道飞升最为接近的人物,据说他常年在山门中足不出户——
竟然来了?
懒得同她多话,云端的白衣道人,将拂尘一扫。
下一刻,祠堂前的数人,除了夏珏幸免,都化为无知无觉的尸躯,倒了下去。他们本来就是死者,不过凭着邪法苟存。
“哼,广微,许久不见。”
忽有一个低沉的语声,在天际响了起来。没有定处,四面八方,都像这声音飘来的地方。
“许久不见,楚辰。我曾经叫过你师兄,也叫过师公,但现在你已经不配。”广微真人淡淡道。
“我不配?”像是被戳中痛处,那声音愤恨地拔高,片刻后道,“罢了,不与你多说。我记得你本来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
“是我将桂凤楼领了回来,教他修习之法。如今他遇难,我当相救。”
“好,好,你是存心做对,我倒要看看你护到几时。你的天劫,似乎不能再拖延了吧?”
“只此一次。”广微真人平静地回答,“这是桂凤楼的一劫,需得他自己应对。我也信他,能够渡过此劫。”
“那我拭目以待。”
抛下这句话,声音便消失了。
广微真人暗叹一声,落下地来。他不由自主地,在心中忆起了当年的情形。余光瞥到脱离了桎梏的夏珏,面上流露挣扎之色,转身飞快离去,他也没有阻拦。
“辰儿,这是我新收的弟子。来,叫师兄。”
“师兄好。”他乖巧地唤道,牵住师父的大手。村子里遭了兵匪,爹娘将他藏在稻草堆里,要他不论什么事都别出声,才让他侥幸活命。是师父收养了沦为孤儿、无依无靠的他。
“又从哪里捡了一个徒弟?你怎么如此爱收徒弟!有了我还不够吗?”相貌桀骜的少年,露出不满之色。
“为师已有多年没收过弟子了,辰儿,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闹孩子脾气?”
“哼……师、师弟好。”
回忆戛然而止,广微真人看见一群人,从坍塌的祠堂中走出。
其中一人,脸色苍白,锦衣金冠,朝他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