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地底, 一瞬间出现了众多的人,或坐或站着。
“夏珏呢?”桂凤楼急迫地问,掌心放出明光, 还在持续不绝地将灵力注入阵心。
“他……没有跟来。”回话的是李绪。
铃音已停止了,李绪缓过来一口气,脸色仍煞白,和李少游彼此搀扶着。
他说得很委婉。
你应当也看见, 你这位九华宗大师兄,敌袭时不仅一招未出,最终似乎还……投敌了。
桂凤楼操控着守城大阵,阵法所及之处,也同样是他神识笼罩之处。方才祠堂外发生的事,他自然能“看”得一清二楚。
桂凤楼确实看见了。他只是想找个人再问一问。
他面上浮起的绝望之色, 叫李绪的心, 像被利刃割开。
在我面前, 你在为他痛苦。
夏珏, 究竟怎么回事?你是被人操纵了神智?
桂凤楼的气息紊乱了片刻,他默念咒诀,强行镇定心神。仍是有一滴焦灼的水珠, 从眼中坠落,溅在面前被阵法蓝光映亮的石板地上。
若没有这座大阵——
他一定冲出去, 找夏珏问个清楚!
但他无法抽身, 地底大殿里如此多人的性命,还系于他的手中。
他还能“看”到祠堂外,来袭的那蓝衣女子正与夏珏说着什么,不紧不慢地微笑。
夏珏面无表情,看起来也没有身陷危险。
两边竟像是旧识。
不论他如何隔空传音, 夏珏连一个字也没有回他。
一阵阵虚弱,从体内深处涌了上来。
桂凤楼几乎要支撑不住了。他所抽取的灵力,已然太多——
直到此刻,他甚至还在维持外界抵御幽劫的大阵。先前被那只从乌云中探出的墨黑大手撕裂了一片后,大阵遽然衰弱,他又投入了大量灵力,才将窟窿修补好。
应急的丹药,也吞服过了。
依然难以为继。
桂凤楼开始考虑,是否放弃外部的皋狼城,将大阵的范围收缩进祠堂里?
可是,这决定关乎几十万人的家园,他们也耗费了如此多的心血……难道要功亏一篑?
似乎看出他神色不对,从后方走来的李绪道:“撤销守城大阵吧,守住这里。”不管李绪心里怎么想,语声还是镇静的。
就连皋狼城主,都劝说他放弃。
桂凤楼咬牙,他还是不甘。
因为夏珏的背叛,他更不甘。他失去了一个爱人,若再放弃皋狼城,岂不是一败涂地!
好在天意垂怜,没有逼迫他在这个选择上迟疑多久。
漆黑的雨水,渐渐地止住。
这场幽劫熬过去了。
只余下祠堂外的数名来敌,似将他们看做瓮中之鳖,耐心地守在那里。
桂凤楼喘息着,撤去灵力,从阵眼取回自己的佩剑,抱着剑乏力地坐了下来。
大阵开始燃烧灵石、自发运转,庇佑位处阵法核心的人们。
凌虚独自待在地底大殿的一角,沉默地在伤处洒上药粉,缠起布帛。他满身是血,还好,像是皮外伤。
李绪和李少游在打坐调息,苍白的脸上渐有血色,他们都受了体内暗伤。
他们三人,再加上灵力几近衰竭,但还能勉强一战的桂凤楼,这就是目前能拿得出的全部力量了。
其余人等,自然都充不了数,只有送死的份。
本来这一行人已经足够应付许多场面,这次却——
所有人都还记得蓝裙女子手中的小金铃。铃音一响,旁人无碍,凌虚和李家兄弟,却顿时失去了战力。
如果不依靠大阵守着,与来敌硬拼,他们恐怕连半成胜算都没有。
他们会被困到几时?阵外之敌,是否一心要将他们困死为止?
大阵并不能永久地维系,储藏在殿中的灵石终究会烧完的。
“哦,不愧是阵法大师。”蓝裙女子妖娆地轻笑,“这么快就画出了阵图。”
她的纤纤玉指,拈起了一张满布墨迹的纸。
那是夏珏刚才所画的,图上还附有破阵之法。
夏珏仍然一语不发,他像是变成了空心的木头。
“我看看,不错,你给的这个法子,至少能让我们早两日突破前方这只乌龟壳……”女子悠悠地说道。
一缕火光,从她指尖窜出,点着了阵图,在袅袅烟气中化为飞灰。
“……可惜用不着了。”
几乎在蓝裙女子接过阵图的同时,地底大殿里起了骚动。
甄莺来最初站起身,踉跄往前走了两步的时候,只有一旁的周靖,略带奇怪地叫了声“师妹”。
漆黑的烟雾,忽然从她周身涌出,迷了众人的眼。她的身子如电飞射,抬起的五指间凝聚着夺命的冰刃,目标竟是……角落里的小星。
“对,杀了他,杀了他就好……”
甄莺来的耳畔,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正谆谆诱使着她,她的瞳孔里黯淡无光。
先前还在祠堂,她就听见了这个声音。不知来源何处,直接响在她心神里。与这声音一道来的,还有丹田中,隐约出现的灵力紊乱。
“甄莺来……你死期将至,找一个人代你死,或者你自己死……挑一个吧。”
她惊愕地往四周张望,青砖铺就的殿中灯烛煌煌,众人都在,没有半分异常。她一时没有回应,那声音随后道:“我能侵入你的神识,也同样可以操纵你,让你自爆丹田,你若不信,要不要试试?”
“你是谁,想做什么?”她质问。
“不用管我是谁,我也不会告知你。”声音又自顾自道,“杀了桂凤楼,来换你的命如何?我知道你憎恶他,看不惯他,不如就杀了他……”
这个甚至有几分动听的嗓音,如有魔力,在她心神中念念不绝。
“住嘴……住嘴!我不会杀他,他不能死……幽劫,只有他能对付!”甄莺来断然拒绝了。她是不喜桂凤楼,可也不至于死,何况桂凤楼的确有旁人所无法取代的力量!
“哦?那么换一个人?凌虚,李绪……李少游?”声音仿佛好声好气地同她商量,“嗯,都不成吗?”
甄莺来未曾发觉,自己的神智在逐渐混沌、迷乱,往黑暗深渊中滑去,从一开始就不该理会这个声音,现在已经晚了。
“那就小星吧,他才修行入门,你得手容易,死了以后也没人会为他报仇。何况他早就死了,现在不过是一个逆天而为,凭劫气苟活的怪物……你不也察觉到他的异常了么?”声音最后道,“桂凤楼太过心软,才留下了这一为害世间的隐患,你将他铲除,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情……”
甄莺来在恍恍惚惚间心想,是啊,这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杀了小星,换自己的命……
面露惊慌的小星,已经很近了。
甄莺来的手中,攥着一支寒光闪烁的冰剑,刺向了小星的心口。
之前那阵漆黑的烟雾,散发出幽劫的气息,令众人都神智迷失了片刻,只有桂凤楼不受影响。
他起身飞掠。
“别相信小星,别信任何人,顾好自己……”这一刻,他忽然听见了夏珏的传音,模模糊糊地响在耳畔。夏珏还在阵外,不知此时情形,却突然提醒他。
我是不是该听他的话?
桂凤楼犹豫了。
他的身形略微停顿,眼睁睁看见冰剑的刃尖,印上了小星的胸口,沁出了暗色的血,再往前一寸,就将绞碎心脏——
他动了。面对一个孩童的死,他还是不能无动于衷,哪怕其中可能藏着杀机。
桂凤楼飞上前,抢在冰剑贯穿之前抱起了小星,往侧方退开。
随后扑来的白狼,将甄莺来狠狠撞开,一掌拍晕,冰刃“当啷”坠地。
祠堂外,黑雨停歇,连太阳都出了。
盛夏的热意,卷席大地。
夏珏注视着蓝裙女子拎在指间,那幅化作烟灰的阵图,心却变得冰凉。
在魂魄都将泯灭的冲激下,他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变成了一具任人指使的傀儡。
可他的一部分意识,还清醒地存在躯壳里。方才突然生起的感应,让他急切间冲破桎梏,向桂凤楼传音。
他预知到了强烈的危险!
……但桂凤楼,还是没有听他的?
刺痛,从身体里透出来。
在惊呼声里,桂凤楼松开手,低下头,看到他的小腹被一把短匕刺穿,鲜血洇湿了素色的丝缎。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杀我?
……我何曾对不起他?
本就灵力枯竭的桂凤楼,连意识都不那么清楚了。
面前的小星,唇角噙着笑意,好像听到了他的心语,回答道:“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唯一的不好,就是还活着。”
“你若死了,我一定会很喜欢你。”
当李绪制住小星的时候,他根本没有躲避,而是“嘭”的一声,自爆开来。
瞬息间变化出的狼躯,以坚实的皮毛裹住了自爆气劲。好在小星灵力低微,自爆的威能不强。
倒下的桂凤楼,落在了一个人的怀里。
束着马尾,眉飞入鬓,分明是一副恣意逍遥的少年模样,眉宇间却露出焦急担忧的神色。
他看清抱住他的人是李少游。
“我……没有大碍,”桂凤楼吐出口气,“不是逞强,我说的是真话,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
刺痛过后,小腹上的伤处开始绵密地痛楚。可竟然还能忍受。
他能感知到,这把短匕上附着了毒辣的咒术。小星也蓄谋已久,一击得手,他就该毙命了才是。
为何……
清脆的裂响,忽在寂静大殿中响起。
就响在极近的地方。
桂凤楼艰辛地转头,看到了满地散落的细碎晶石,闪烁着幽蓝的光彩。系在他佩剑上的那枚雪莲剑坠碎了。
“凌虚!……快看看凌虚!”他猝然清醒过来,急声道。
坐在大殿偏远处的凌虚,身子已倒了下来。
他本来也受了一些伤,衣襟沾满了血,但他行动自如,还能自行疗伤,众人也没有替他忧心。
就在旁人都关注着桂凤楼时,他在静默中倒下,紧闭双眸,昏迷不醒。覆着小腹的衣物上,有一块新染的血迹,与桂凤楼的伤如出一辙。
换命之术。
他替桂凤楼,承担了大多数伤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