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几个冬至>第23章 再见

  因为资金宽裕起来,付知冬退掉原先租的公寓,在公司附近新租了一套,陆陆续续也把宿舍的东西搬过去了。

  毕业典礼那天,他最后只收拾出来一个书包,其余的东西全部捐赠出去。四年同班同学就算有再不熟的,也都凑过来拍照。除了同班,同院的一些人也来和他合影,毕竟付知冬因为这张脸在院内人尽皆知。他脾气好,也都一一答应。

  方识椴并不是计院的,他和同学拍完照就跑来找付知冬,说要和他多拍几张,毕竟以后再难见到。付知冬知道他定了去西南的事情,想着干脆顺便饯行,问他要不要去吃饭。方识椴却摇头,说有人来接。

  于是他们一起下了宿舍楼,路过传达室时大叔在喊:“同学们别忘了来看看有没有忘记拿的信啊,今天过了我就全扔了!”

  付知冬脚步一顿,想到什么,折返走进去。信件按楼层房号叠得很整齐,他很容易就看到那张来自秦皇岛的明信片,十八岁的江祺在上面只写了一句话:想八十岁也和你一起看日出日落。

  传达室好安静,付知冬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跳得并不快,但仿佛被纸片边缘割了几道,让他有自己正在流血的错觉。

  他收起明信片,塞进包里,和方识椴一起走到宿舍区门口。那人已经在门口等,很高的身量,一身黑衣又戴上口罩,还压着鸭舌帽,大夏天的其实很打眼。两人走过去时,付知冬能很明显地感觉到对方一直在打量自己。

  付知冬刚想做自我介绍,对方却从方识椴手里接过东西,扔下一句“走吧”,就转身去开车门。付知冬也不尴尬,于是转头对方识椴说再见。

  方识椴倒有点不自然,他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作罢,说下次再见。付知冬觉得下次应该不会太远,西南也只是几小时飞机就能到。可人生确实常常如此,以为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也可能是最后一面的句点。只是那时候,付知冬还不明白。

  送别完室友,大学生活就真正告一段落了。

  付知冬回公寓把包扔到玄关,连鞋也没换就关上门,打车去了高铁站。

  刚上车他就挑了几张合照发了朋友圈。其实他并不爱发动态,但合影时一位同学很兴高采烈地对他说“发朋友圈后会来第一个点赞”,付知冬想了想,还是发出去。

  点赞果然潮水般涌来,许多高中同学也在评论区大呼小叫说好久没见他一点没长残,付知冬只是扫了一眼,不知道怎么回复这种话,干脆锁屏搁置。

  车厢里并不安静,好几个人刷短视频时外放声音,小孩尖叫和啼哭声交错回响,许多乘客不堪其扰,纷纷戴上耳机。付知冬却置若罔闻地盯着车窗,这条线的风景对他来说已经太熟悉,四年来无数次往返,路上某些辨识度高的植物四年前什么样他甚至都记得。

  四年这样快,刚好够他对自己的亲弟弟产生不该有的欲念,又走向理所应当的终结。他犯下这桩很大的错,止步于四年也许还算是好的收尾。

  即便在此时此刻,付知冬也还是会偷偷想,如果不是亲兄弟就好了。但他也知道,没有这个前提,他和江祺就不会产生交集。这像一道世纪难题,答案是解不开的莫比乌斯带,掉进这段畸态的恋情里,是不可避免的往复循环。

  车厢里隐约又响起低呼声,付知冬转头看过去,是几个高中生模样的男生摇着手机说查分网站崩了。付知冬第一反应是他们的程序员到底干什么吃的,之后才想起,江祺应该也是今天出分,不知道他考得怎么样。

  不过不管怎样,他应该都不会再报自己的学校,付知冬很快就接受了这点。

  再到那栋熟悉的单元楼门口时,付知冬没有再继续往前去看那片珍珠梅海,而是径直上楼,掏出钥匙准备去开门,却瞥见隔壁大门右侧挂上了椁头纸。

  他粗粗估了一眼纸数,意识到是舒奶奶去世了。

  付知冬站在原地没动,默哀了三分钟后才继续转动钥匙。进门后他没想到还能看见江燕,显然江燕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回来,两人视线相撞,最后付知冬先开了口:“妈。”

  他依然这样叫她。

  江燕需要很努力才能忍住发红的眼眶,张开嘴却只说:“吃过饭了吗?”

  付知冬摇头,江燕便往厨房去,碎碎念说今天没做什么好菜,但还够两个人吃。

  目光凝在她背影上那刻,付知冬突然发现江燕老了。从前江燕去开家长会时,老师和别的家长都会大惊小怪地夸她看上去好年轻,不像有这么大的小孩。那时付知冬只把这些当成女性之间的客气恭维,后来才意识到也许女人对女人总是更敏锐。江燕没有被生育夺走的青春,那时的确一分不差地留在了她的皮肉上。

  然而江燕还是老了。所有的一切都在加速流逝,江燕选择作为母亲,而母亲之于女人是如此重的铅铁,日日驮着,年岁也被压瘪。母亲总是会老的。

  付知冬收回视线,看到桌上铺着一些纸,扫过去时马上捕捉到关键词“宫颈癌”。他拿过来看,上面写着IIA,建议治疗那栏填的是根除性子宫全切手术及骨盆淋巴结摘除术,或考虑骨盆放射线治疗及近接治疗。

  江燕的脚步匆忙近了,她显然是刚想起桌上还放着文件,看到付知冬已经在读,又放下手擦了擦围裙,小声说了句:“没什么,医生说做手术就好。”

  “钱够吗?”付知冬问她。

  江燕点头,过了几秒才接上话:“江祺……给了我钱。”

  再提到这个名字,显然两个人都不自在。付知冬把诊断放回去,望着江祺原来住的房间,说:“他回来过吗?”

  “回过一次,那天我去上班了,他就收了点东西就走了。”

  沉默又填满这间窄小的客厅,江燕若无其事地回厨房准备饭菜。付知冬盯着那道门看了几分钟,最终走进去。

  江祺确实收走了东西,衣柜空掉一半,桌上也少了点东西,原先摆在书柜里的他送的标本框也不见了。

  付知冬摸了摸现在已经空掉的木质台面,一层薄灰被捻下来。人走之后,落灰是如此自然的事情。

  他只收了几本书,随后在那张小床上坐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想,只是发呆,直到江燕喊他去吃饭。

  江燕看到他从江祺房间出来时明显欲言又止,但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招呼他吃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吃饭时比从前安静了很多,不再有江祺常常插科打诨分享学校趣闻,付知冬与江燕几乎没有话聊。隔了很久,江燕率先开口:“今天是祺祺生日。”

  付知冬筷子一顿,点头:“我知道。”

  又是沉默。没人知道怎么接话,只剩冰箱老旧的发动机在寂静里转得更响。

  江燕突然吃不下去,过去的二十多天里,她几乎天天食不下咽。以前兄弟俩去上学的时候,家里也经常是她一个人,但那时候她知道每周五或周六江祺会回来,付知冬一个月也至少会回来一次,总有热闹的盼头。

  如今屋子里只剩一片死寂,孤独以实体碾过她,每天每晚。于是江燕更情愿待在公司,她开始害怕回家。刚刚看到付知冬时,有那么一秒她觉得原来的生活回来了,然而等坐在这张桌前,江燕竟然觉得更孤独,只是又一遍被碾碎。

  她盯着面前的红烧排骨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是当年没有听江淑芬的话南下吗,还是选错了一个男人?命运的死结打得太紧,她实在没办法拆清楚。

  付知冬终究还是起了个别的话头:“隔壁去世的是舒奶奶吗?”

  江燕说对,她叹口气,勉强吃了一口,说:“上周走的,上个月我碰到她还听她说七月要回,那什么,一里河?结果上周突发脑梗,人就没了。”

  伊图里河,付知冬记得这个名字。他前不久才看过关于伊图里河镇的新闻报道,这个籍籍无名的小城因为风景和极低的房价,成为了许多人逃离城市后的首选“隐居”目的地。

  不了解那里的陌生人滚滚涌入,而对伊图里河日思夜想的人,最终还是没能回到梦中林城,付知冬也错过了最后一个被赠送婆婆丁的春天。

  “今年春天,舒奶奶有送过来蒲公英吗?”付知冬问了一个江燕看来没头没尾的问题。江燕说送了几次,她基本上都拿来凉拌了,江祺当时还嫌她做法单调。

  付知冬听了又开始出神。他曾经很喜欢做很多别出心裁的菜式,除了能哄江祺开心外,也是因为他需要感受某种不同。也许这座小城里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欧姆蛋怎么做才好吃,蒲公英也可以打成另一种青酱,香椿也能揉进面包。

  这是一种很轻盈又悬空的心情——付知冬想要证明自己是特别的、不属于这里的,但他其实不知道答案。然而此刻终于落地,付知冬意识到自己并不特别,擦过北回归线的那个小岛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这座小城才的的确确是他命运的起始点。

  还没等他回过神,手机铃声突兀地划破沉寂。竟然是陈阔,付知冬犹豫两秒,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陈阔的声音明显有点上火:“知冬,哎,我说你们现在这些小孩到底在想什么,你给我劝劝江祺行不行?”

  付知冬有点困惑:“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江祺没和你说,不能够吧?他和傅可砚一个榜眼一个状元,好家伙,我打电话过去一问,这俩人都不打算报志愿,都要什么去香港去加拿大读书,校领导已经快气死了。”

  去香港恐怕是傅可砚,可江祺要去加拿大?付知冬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听付知冬没回话,陈阔声音冷静了一点:“其实对我个人来说,无非是少点奖金,但是江祺这个成绩学校和专业总有一个能随便选了吧?复读一年,为的什么这是。”

  江燕显然也听到了这些话,付知冬和她视线对上,又移开,他回道:“好,我会和他谈一谈。”

  顿了顿,他还是补上:“但陈老师,你也要知道,我决定不了他的想法。”

  电话挂掉后,付知冬并不着急拨给江祺,而是再随便吃了两口饭。他随手打开朋友圈,在底下看到一个意外的名字,是江祺。其实只说了“毕业快乐”四个字,但那条评论仿佛加大加粗了字号,让付知冬移不开眼。

  他指尖停在回复框内整整一分钟,随后锁屏,下一秒又打开,输入:“谢谢。”

  删掉,又输入:“你也是,毕业快乐。”

  又删掉,付知冬茫然地盯着空白处,最后还是什么也没回。他们前不久还在一张床上亲吻彼此,如今比专业课上只见过一面的同学还要陌生。

  付知冬再也吃不下,和江燕说他要走了。

  江燕知道这一走,大概就意味着再也不会回来。她不自觉地紧攥桌沿,喉咙响了又响,最终只是再喊了一声他的名字:“知冬。”

  付知冬的脚步停在门口,他微微转身,说:“妈,钱不够的话,一定要来找我,过几天我请人帮你办手术和住院手续,不要担心钱。好好照顾自己。”

  随后门被带上,磕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响,江燕作为母亲的十八年零五个月,随之停止计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