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几个冬至>第21章 赤狗

  这并不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它发生在十八年前。

  槐城本地总说“三六九,往外走”,大年初三是走动亲戚的好时候。南边一些城市却不一样,大年初三是赤狗日,最好不要外出。江淑芬在槐城长大,并不在乎南边的规矩,在初三这天带着老公儿子回了槐城,去找她从小认识的好友江燕。

  她们是在一个村子里长大的,村里两大姓,一个是江,一个是傅。但当年国家二简字把傅变成付,后来村子里有的改回去,有的没改,一时也七零八落。她们结婚时江淑芬还说怎么这么巧,都姓江,也都嫁了姓傅的。

  江淑芬幸运一些,生在村里还算有点小钱的江家,即使先天心脏不是太好,但家里也很精心照顾,在那个年代也一路读到高中,甚至也考上了大学。但因为男朋友傅铁文是个孤儿,没钱再读,江淑芬毫不犹豫地放弃上大学的机会,和他一起去南漂。

  江燕读完小学就没机会再念书,还没出村打工的时候江淑芬依然常常来找她,因为她受不了自家那几个兄弟姐妹天天吵架。当时江燕已经开始负责在家做饭,也经常偷偷留一点红烧排骨给江淑芬吃。通常江燕帮家里做活时,江淑芬就在她旁边看书,偶尔江燕也跟着看一点,但很快就不再能看明白。

  后来江淑芬读到高中,来找她的次数减少,直到她带着傅铁文出现。江淑芬说她毕业之后不打算再念书,现在开放了,南边机会很多,她和傅铁文不想错过,也问江燕要不要一起南下。

  江燕很多年后想起总是有点后悔的,她如果不拒绝,是不是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但她当年对迈出槐城这件事依然很怵,去那么远的陌生城市打拼实在太恐怖了。江淑芬也没再劝,只说逢年过节一定回来看她。

  江淑芬的确是个很信守承诺的人,每次回来都会给江燕带很多东西。这些东西越来越好,越来越贵。江燕知道好友已经发达,但依然会让她别送礼物,回来只需要上自己家吃顿饭。江淑芬爱吃红烧排骨,而江燕最擅长做这个。

  那时候江淑芬已经穿上貂皮大衣,充耳不闻地给江燕塞了一盒燕窝说养颜,又神秘地说要告诉她一个好消息。江燕几乎是马上就猜出来——她怀孕了。

  江淑芬很高兴地点头,当下让她做孩子的干妈,虽然名字还没取,但江燕已经顺理成章拥有了身份。得知好友的喜讯,江燕当然也开心,虽然自己和付一杰也结婚几年,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江淑芬看出她的情绪,只问他们是不是还不打算要小孩。

  江燕摇摇头,纠结了一会儿才告诉江淑芬:她虽然想要,但付一杰似乎生育功能不行。她之前以为自己生不出来,偷偷去查了之后医生才欲言又止地告诉她,她没问题,恐怕需要查一查的是她丈夫。江燕不知道怎么开口,一直没对丈夫说这件事。付一杰这样要面子的一个人,应该受不了这个消息。

  “可能我们会领养一个吧。”江燕明明很保守,却自然地讲出了这样的话:“其实没有小孩也可以,我看他的意见就好。”江淑芬拍了拍她的手,没继续这个话题。

  江淑芬和丈夫的事业似乎发展得特别好,也因此特别忙,后来回槐城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候只是寄信寄东西,比如当年还特别新潮的摩托罗拉8400。除了新奇的东西,江淑芬还会寄他儿子的照片回来给她这个干妈看。她知道他们还没小孩,也就偶尔拍照时多洗一张随信寄来,让江燕有个慰藉也好。那个小孩叫知冬,傅知冬,因为生在冬至。江燕觉得他们很会取名字。

  江燕后来就用那部手机和江淑芬通话,江淑芬总说她在那边没什么朋友,要是江燕能过去就好了。但江燕只是推脱,江淑芬也只好说那等她下次回来再见。

  倒不是江燕不想,但她确实拿不出去找江淑芬的钱,付一杰也不愿意换个地方生活。虽然她知道只要她说,江淑芬一定会把钱和行程安排得妥妥当当,但她不想。她不比江淑芬有钱,不过也有自己的骨气。反而她才不明白,为什么江淑芬这么发达,还愿意和她做朋友。

  这个困惑在某天江淑芬打来的电话里攀上顶峰。那通电话里江淑芬对她讲了好几个消息,一是她前两个月平安诞下一子,这回跟她姓,叫江祺。二是她又问江燕他们还打不打算要小孩。江燕叹口气,说付一杰觉得她生不了,但也没逼她或者要离婚,两个人打算先再攒点钱再看下一步,说不定去领养一个,或者问问医生有没有别的手段。

  江淑芬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接着问她愿不愿意做她两个小孩的指定监护人。江燕听不懂这几个字,于是江淑芬仔细给她解释了一遍。大意是他们的身家已经很高,又趁着房产泡沫破裂,从别人手里抄底在香港也置了产,所以听从朋友的建议立了信托基金,也包括遗嘱信托,以防万一。

  江燕听到遗嘱两个字就紧张,担忧地问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江淑芬笑着说没有,只是傅铁文孤儿出身,对这种事情比较敏感,想着万一他俩出意外小孩不能没钱用,遗嘱信托立下之后不仅能有专人处理后事,还能定期给小孩钱,除此之外,还能立一个指定监护人接替照顾小孩的任务。

  她来找江燕就是为了这件事,她不信任自家的兄弟姐妹,原先的指定监护人是她妈妈,但她妈前不久去世了,这个监护人又落空,信托要更新,所以她才想到江燕。

  江淑芬在电话那头说:“你不用紧张,不是让你白给我们养孩子,我们只是想万一有什么意外,还是信得过你。毕竟小孩成年之前,信托的钱也是打给监护人的。我也不想给你们增加负担,如果你们之后有小孩了,我再考虑换个指定监护人,行不?”

  江燕让她呸呸几声,说怎么会出意外,这个东西立了也就算了,但人肯定会安安全全的。江淑芬跟着呸了两声,又问她是不是答应了。江燕当然同意,说她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孩子。于是江淑芬当下就和她说定过完年回来和她仔细商量这件事,到时候谈妥了就带她去香港签协议。

  新年几乎是一晃眼就到了,初三那天一落地他们就来找江燕。本来只说江淑芬一个人来,但傅铁文正好也有空,于是一家子都来拜访。

  江燕庆幸自己做了好一大桌菜,不然恐怕不够吃,其中也当然包括红烧排骨。因为他们带了才半岁的江祺,江燕又布置了软被,好让宝宝休息。傅知冬也还小,吃了两口就饱,回房间抱着他弟弟睡觉去了。

  酒菜将尽的时候,江燕才意识到家里没水果可以饭后招待,她差遣付一杰马上去买。付一杰出门后江淑芬才提起信托的事情,说她只信得过江燕,所以这个指定监护人只有她一个人。但毕竟付一杰是她丈夫,所以过会儿再四个人一起商量商量,江淑芬只是想让江燕先知道这一点。

  说到这里门就被敲响,江燕以为是付一杰忘记带什么了才折返,应声去开了门,门口却是几个看上去凶神恶煞的陌生面孔。

  关门已经来不及,她被狠力推开摔到地上。江淑芬和傅铁文都没预料到这种情况,还没来得及开口,傅铁文就被其中一个人一拳砸倒。江淑芬大叫一声,想过去扶,又被另一个人使劲推开。

  领头的男人揪着傅铁文的领子问:“钱呢?这次不能就让你跑了。”

  傅铁文的脑袋还在发晕,一脸茫然地说是不是搞错了,他不知道。那人冷笑一声:“不知道是吧?”接着左右开弓又是两巴掌,傅铁文的脸很快就肿起来。

  “你没钱,那旁边这娘们有没有?”那人转头看向江淑芬,江燕从地上爬起来,扑向江淑芬,生怕他们对她动手:“你们到底是谁?大白天的这是抢劫呀!我要报警了!”

  “挡这么紧肯定有钱,看这皮草大衣穿的。”男人笑了笑,不把她的虚张声势当回事。江淑芬有点喘不上气,她把大衣脱下来递给他,说:“这个……给你,是不是就能让他走了?”

  男人听了之后拎着傅铁文领口的手又紧了紧,说:“这哪够?三十万可不是小钱,你这件大衣才多少?”

  “我没有欠你们钱啊!”傅铁文表情十分崩溃,不明白这天降之灾从何而来。

  “操,”那个男人显然不耐烦了,把他往地上一摔,“说得好好的,玩这套?”

  却没想傅铁文从椅子上滚下去时脑袋撞到边几的尖角,鼻血很快从一侧流出来,随后人昏迷了过去。江淑芬吓得尖叫都叫不出来,爬过去探鼻息,江燕想去找手机报警,却又被另一人一巴掌打到地上。

  就在这时,大门开了。付一杰拎着水果回来:“来来,一会儿吃点水……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江燕还蜷在地上,声音很虚弱:“一杰……他们说铁文欠钱了……打人,你快去报警,快走啊!”

  “付一杰?”领头的男人愣了一下,“你才是付一杰?”

  付一杰才想起什么似的,脸立刻白了:“你们……”

  “没气了!铁文没气了!快叫救护车啊!”江淑芬伏在傅铁文身上大喊,江燕爬起来找手机,付一杰一言不发地站在门边,似乎是被吓呆了。

  那几个人这时才意识到事态可能严重起来,毫不犹豫地夺门而逃。江燕拨出报警电话时,和房间里傅知冬迷茫的眼神对上。她走进去把门关上,指了指江祺:“陪弟弟继续睡觉,好不好?”傅知冬似懂非懂地点头,重新爬上床。

  那天在江燕的记忆里依然十分混乱。她一度记不太清楚江淑芬是怎么心脏病发作倒下,两个人又如何在救护车里就被宣告“应该没救了”,警察和救护车到底是谁先来的?所有的事实从那一刻开始不断打结,最终难以辨识。

  付一杰被留在家里照看孩子,等江燕到家时,两兄弟已经再度睡着,付一杰静静地坐在餐桌边。江燕拖着疲惫的步伐走过去坐下:“两个人都没抢救过来。”

  这话明显让付一杰颤了一瞬,他转头看向房间:“那这两个小孩……”

  “以后就是我们的小孩。”江燕斩钉截铁地说。

  付一杰嘴唇抖了抖,竟然没有提出任何异议。过了很久,他开口:“他们认错人了,要找的本来是我。”

  江燕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她从那些男人说的话里已经推测出来。而后付一杰说的,就超出了江燕的想象——那些人是付一杰请来的。

  准确地说,是付一杰自作聪明设的局。他私下试图做小生意失败,又欠了高利贷三十万,一分钱还不起还不敢告诉江燕。后来他得知大年初三江淑芬要来,干脆在某次和讨债的人说那天去他家,只要当着别人的面对他下手重一点,那个有钱的朋友应该就会出手帮他解决问题。

  追债的只要能拿到钱当然都行,一口答应。但第二次来的却是他们手下的新人,此前没见过付一杰。一进门只看见傅铁文一个男的,自然认定那就是他,才导致了如今局面。

  “你……”江燕喉咙发紧,她突然觉得面前的男人很陌生。她开口好几次,都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是面色发灰,硬邦邦地重复:“他们只能是我们的小孩了。”

  付一杰突然流下眼泪,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命运又如何捉弄了他。至少在那一刻,他是真心实意地想要赎罪,决定做这两个孩子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