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线】
黑鹰(1)
有人在大声呼喊季末的名字。季末听见了,但疲于回应。
江水比什么都冷。他在划游一阵之后就失去了继续的兴趣。思考变得迟缓,血渐凉了下去,四肢失去力气,求生的本能被一了百了的意愿抹杀。他只想躺下,给冲刷而过的水流接住身体,就此沉入水墓长眠。
累了,就干脆好好睡一觉。
但这个世界从来不让他如愿。
在吐出最后一串气泡,肺里被江水侵入之际,季末听见水流搅动的声音。有人将他从水里打捞出来,扔在甲板上。
季末被这一下重砸弄得痛醒。他挣扎着呛出几口水,大声咳嗽,脱离了水体需要重新学习呼吸。旁人提起他的身体,用力拍击背部,帮他吐水和顺气。
“咳、咳咳、咳咳……”
地面随着江浪摇摇晃晃,季末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一艘小型游艇之上,旁边穿皮鞋的人来来去去。刚苏醒过来,他浑身都湿透了,有人替他脱去了泡湿的衣物。只是没有多余可供保暖的东西,他一张脸冻得惨白。
软塌塌的额发被水打湿贴在额前,满脸是水,狼狈不已。季末心想,狼狈得就像一头被雨淋湿,被驱赶着走进死胡同的困兽。
面前站着位笑吟吟的老人。左右两边各是几名保镖,不善的视线盯着季末虎视眈眈。
闵先生倒眼神慈爱,一如两人初次见面之时。他主动打个招呼:“好久不见呀,小季同学。”
季末低下头,默默调整呼吸,没有回话。
远处又传来呼喊声。闵先生举目望去。
季末耳朵一动,忽然醒神。
那是跟在季末后面跳下江的颜文峰……他在附近的水里潜游,想要找到季末的踪影。找了一阵无果后,他发现了这艘最先赶到的小艇,因而向这个方向游来,挥手想要引起船上的人注意,进而请求协助救援。
季末心里霎时被捏紧了。颜文峰现在不可以过来!
方知行与金彪约定好了要将季末掳来交给他们,那颜文峰这时一露面,岂不是坐实了他就是将方知行的车撞毁,破坏闵先生计划的人么?闵先生断然不会放过他的!
……要怎么办?怎么才能暗示颜文峰这艘小艇上的正是闵先生,要叫他在不引起闵先生警觉的前提下迅速逃走?闵先生肯定已经注意到他了。
季末急得直冒汗,脑子里一团晕,心乱了。
闵先生眺望远方,眯眼看了一会儿,朝季末调侃道:“小季同学现在真是人见人爱。”
季末闻言一怔。
“现如今这外面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抓你、杀你。”
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和青城区反目成仇的季末,想要他身为许森心腹时,手里握着的那些青城区的机密和把柄。想要趁许森倒了青城区大乱之时要青城区死,想要吞下尸体强占遗产踩着青城区上位。
没想到有这么一天墙倒众人推,什么阿猫阿狗都敢蹬鼻子上脸了。这些愚蠢又不自量力的东西,有没有把闵先生放在眼里?真当头上没人管着了?
这一早上,江城里头尽是乱子。
“哼。”
闵先生冷哼一声。
像是一声号令。季末还没有反应过来,闵先生身旁的保镖已经举起了手臂。
季末心里一惊,慌了神。
不行!!
“砰!”
火药激发,子弹穿透空气破风而过。
那缀在水面上的一个人影应声消失。远远的,只剩下水天一色的好景。而后江面漂起大片的红色,渐渐弥散开来。
这一声驰于江面的呼啸过后,天地俱静。
再没有人会呼唤季末的名字了。
季末心神巨震。不可置信地呆滞了片刻,紧接着上涌的是缓慢醒悟却痛极如刀割的暴怒,他立即去摸腰间的手枪。他的枪膛里还有最后一发子弹,今天就算被乱枪打成筛子,他也要杀了闵纪勇!
现在就要这个人偿命!!!
“……”
……手却摸了个空。
季末顿住,动作僵死。他瞬间陷入沉默,吐出的怒气被溺毙在寒风中,仿佛脖子被人掐住瞬间拧断,没能发出一声痛呼。
身上除了一条遮羞的底裤外未着寸褛。
手枪早被缴走了。
脑海里有一种情绪在轰鸣,尖锐地刺穿了他。被恨和屈辱淹没,与沉江时的冷意不同,这种激荡的情绪在血管里剧烈地燃烧和爆炸,炸得血肉纷飞。没人强按着他,他却好像跪着,被踩在地上,脊背压弯下去,脸用力碾进污泥里,只能苟延残喘地呼吸,尊严全无。
闵先生解决了敌人,回过头来似乎在温声和气地同季末讲话,装作友善的老爷爷,并不把季末当做叛徒。但季末没有听见。他没有抬头,不能抬头。只要一个对视,这些随意处置和剥夺他人性命如吃饭喝水一样的家伙们立刻就会知道——
季末恨不得杀光他们所有人。
还没有结束。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在你们这些人死绝之前,永远都不会结束的。
永远都别想结束。
闵先生中途接了个电话。“桥上不是还有一个?……没抓到让他跑了?你是在跟我开玩笑么,水里不好抓人,地上谁不是两条腿四个轮子跑的,就一条路还能堵不着?”
他缓了缓语气,说:“……立即去查,看看这两个胆大妄为追杀季末的是什么人,哪一家指使的。”
末了挂了电话,不忘关心季末两句,安慰道:“没事了,小季同学,闵叔是站在你这一边的,闵叔能确保你的安全。”
被摁进污泥里的人正在痛哭,口鼻被泥浆窒住,发不出一丁点的哭声。
季末慢慢抬起脸,面对刚把自己从溺水和杀手追杀中拯救出来的老人,露出一个劫后余生的微笑。
以及,面对大人物时稍显恭敬,受宠若惊又强装得镇定自若的神态。他缓平了气息,笑说:“谢谢闵叔。”
闵先生神情也从容了些。“小季,你不用害怕,不用想逃跑,闵叔对你没有恶意。托人请你来见面,其实是想和你聊聊。闵叔可不会想害你。不然就不会专程下江来救你了,对不对?”
方知行是用了什么手段把季末带来,他略过不提,好像真的不知道一样,差错都出在方知行这个中间商身上。
季末点点头,用心听着,没有要质疑或诘问的意思。闵先生顿了一顿,也就继续说了下去。“小季,有一件事闵叔想告诉你。”
“许森他没有死。”
“我来之前,他已经进了手术室。命是保下来了。”
季末听见这句话的刹那,眼神瞬息而变。被震惊到睁大了眼,将闵先生死死盯着。心思滚动,迫切地想要知道后续结果,嘴唇轻颤,却又一言不发。
这副样子和闵先生所料相去不远。闵先生笃定季末听闻许森没死必然大受震撼,恨不得回去再补上两枪,亲眼看到他死透了才好。
“……”
季末心里掠过许多想法,过了好久才回神,终于开口:“那,闵叔来找我,把这件事告诉我是为了……”
眼神一转,他猜测着说:“……为了说服我,化解我和他之间的仇怨?”
“那倒不是。”闵先生却否认。
“你们之间那些恩怨,我听说了不少。”他叹了一声,语重心长地宽慰道,“百善孝为先,母亲遇害,换谁也不可能坐视不理。这事儿是许森做得不地道,你想报复回去也是正常。”
季末笑笑。
“实不相瞒,小季,闵叔我呢,和许森素来就有些矛盾。”闵先生半真半假地讲述,“青城区经营的生意你也懂,得我时时看着,以免出事。可我殚精竭虑帮扶他多年,他却自视甚高,不把我放在眼里,还常常顶撞我,让我很难办呐。”
“这次你让他绊了一个大跟头,叫他长点教训,也好。”闵先生友善又亲切。“刚说了,闵叔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季末听了这么久,始终保持面露得体的微笑。这时他点了点头,笑意下沉,认真道:“闵叔想让我做什么,但凭吩咐。”
闵先生上上下下打量季末,见他冻得身子直打颤,唇色发白,他脸上却分毫不显,没开口叫过一声冷,没示过一次弱。连说话都聚足了力气,压实了心境同闵先生对答。
“闵叔是觉着,像你这样有潜力的年轻人,因为拿枪打了人就要落得人人追杀的境地,实在可惜。”
闵先生心里在暗自考量。
“小季,你有没有想过,要报复一个人,直接杀了他就太便宜他了。”
“他既然没死,那你就得让他眼睁睁地看着——你,亲手夺走他所拥有的一切。这样才算是彻底的报复。”
闵先生用话家常一样平淡的语气,在闲聊的末尾自然而然地接上这两句没有一点杀气的话,指点和暗示季末。
但话一出口,季末顿时悟到其真实用意。
并非是闵先生需要季末的报复心。
而是眼下,他们急需一个收拾烂摊子的人。
许森没死。可他将来医不医得好,他回来了还能不能像过去一样给金彪做事还是个未知数。那么现在,闵先生需要一个对青城区的各类事务都了若指掌,行事风格又和许森相近,且不是贪财好色一头蠢猪的干部,用来接替许森的工作,压下当前混乱的局势。
因此不遗余力地拉拢季末,百般诱哄。
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其实对这些摆弄权术的人来说,哪有什么仇恨和情义呢?唯利之一字罢了。
而对季末来说,这是他唯一的生路。是打碎所有希望之后,现在剩下来的那唯一一条路。
也是一个天大的机会。
季末很快就给出了回答,相信闵先生一定爱听。
“闵叔,放弃许森,选我吧。”季末爬近几步,挺直了上半身,在闵先生面前跪得很稳。
心坚似铁,目光如剑。带着最坦荡的恨意,最绝情的念想,就此直勾勾地望向面前的老人,季末开口说:“我比他更好用,更有用。我愿意为你做事。”
“不错。”闵先生欣赏自信又有能力的年轻人,亲口许诺:“闵叔会扶持你。你不用担心其他干部眼红,想暗害你。有闵叔在,你只管做好我交代给你的事情就好。”
“嗯。”
季末抹了一把脸,将额前凌乱的短发向后捋了上去,眼底滚动着漠然冰冷的情绪。“还有一件事,闵叔。”
他在提条件。身为阶下囚,以一种不露声色的狂妄,不显分毫弱势的姿态提条件,因为对方看中了他的价值,交易必然达成。
他直言:“我不敢用许森的人。我要亲自甄选,从底层抽调一批人提拔上来,教他们做事,组成我的亲信团体。”
“可以吧?”
闵先生这下真心有些惊讶了。
“可以。”闵先生感慨道,“到底是年轻人,有胆魄。”
黑鹰(2)
约两月后。
闵先生来探望许森的时候,这个男人正穿着一身病号服,披了件大衣外套坐在病床上,淡定地看当日的报纸。
床头堆了一些杂志和书籍,尽是些什么讲养花的,讲土质研究的,讲花卉杂交的……恢复期已经过完了,这个人开始研究插花了。
外面在打乱仗,搞暗杀,意外事故层出不穷,这边在晒太阳,泡茶养花,独享清静,还享受得很。
闵先生头大。见面就抱怨道:“小许,你也该回去了吧?”
“都给你的青城区留好了底子,只等你回去了。这江城里的秩序,还须得由你来出面才行。”闵先生劝道,“你再不回去,你的家底都要被蚕食殆尽了。他昨天还说你的房子空置太久,打算把它拆了改建成福利院……你说这多荒唐!”
来客喋喋不休。许森瞟了他一眼,报纸又翩然翻过了一页。
“让他放手去做吧。”许森不为所动。“虽然艰难,有过几次失利,现在不也拉扯着一帮人慢慢站稳了。”
“他做得很好,青城区没有在这次的动荡中被冲垮。往后城里的风波也会渐渐平息下来,回到从前。”
“那些自愿脱离青城区分裂出去的干部们,视作敌人就好。”
闵先生听不下去了,反问:“一次背叛,一次弑主,这样的人你也敢用?我保全青城区,是希望你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而不是送给白眼狼做嫁衣!”
呵呵冷笑了一声。“我不是在威胁你。他恨你恨得紧。上次想杀你未遂,现在他人还活得好好的,在外面打着你的旗号用你的势力和资源自己发展,你晚上也是睡得着觉,就不怕哪天被他安排两个杀手找个机会割喉了?”
许森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懒得回答。只有手指不易察觉地捏紧了报纸的页边,攥出了皱痕。
沉默间,有保镖敲了敲门,通报说,代理人来了,正在办出院手续。
“现在你不走也得走了。”
闵先生靠近了些,低声警告道:“你这次差点被搞死,就当吃亏长个记性。出去之后好好收尾,让所有事情都回归正轨。该清算的就清算。”
“他将你的手段都学去了,但不好控制,对我们无用。如果不早日处理掉,将来必定养虎为患。你仔细想想吧,小许,不要错过机会。”
闵先生让开了,在正主到来之前退场,只留下两句带笑的讽刺。
“他来接你了。”
“你的黑鹰。”
…………
许森维持这个看报纸的姿势很久都没有动作。视线胶着在其中某一行字上,心思早转到其他地方去了。
闵先生临走前拍了拍他的外套,暗指他贴身携带的手枪。
闵先生没有注意到,床头摆放了一个相框,里面的这张照片正是中枪那天许森丢掉,想还给季末的那张。可季末没有拿走。事后有人替许森将这张照片捡走,洗净血迹,带来给了在住院疗养中的人。
许森将手枪取出,盖在相框上。
也许,这并非意味着手枪要以照片上的人为目标。而是说,需要许森动枪的时候何其之少,但如有人触犯底线,他会亲手用这把枪守住底线,扫平碍事的东西。
门外响起一连串的脚步声。
许森继续淡定地看报纸。
走廊上有人边走边进行交谈,人声移动着靠近了。
脚步声落在耳畔,听见的人下意识地屏息。
闵先生说他还恨着自己……
许森心里也在打鼓。
不是第一次猜不准季末的想法,但或许是第一次为不能猜到他的想法而忐忑到寝食难安。从许森在重症监护室里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见朦胧的,不再拥有季末的世界起,这忐忑就延续至今,爬过每一天的日和夜,在三处动了手术的缝线处钻来钻去,挑起难言的刺痛感。
每一天都在等他找过来。无论是拿着枪回来,还是出于什么心态,会不会和许森再对峙一场……每一天都在等。
但是,他没来看过许森一次。
甚至不曾托人带来只言片语的关心和慰问过。哪怕是做做样子呢。哪怕是中伤或嘲讽呢,都没有。
真就如同他所说的那样,还清了。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过后,两人之间就再也什么关系都没有了。他不必再来见许森,本就讨厌许森这样子的人,躲都躲不过,不是么。
许森外伤治好了,可好像又病了。久郁于心,药石难医。
“叩叩。”
季末推开了这间病房的门。
许森放下报纸,抬头望去。
两人平淡地对视。
季末还是那一身漆黑如夜色的风衣。但好像人瘦了一些,从下颌到颈侧的线条都薄成了一把刀。也衬得他身子骨更加高而挺拔,不可侵犯不能摧折了。气质冷淡,穿过他的身体拥进房中的风都带着凉意。
许森静静地望着他,心里翻江倒海。
季末来时一眼就看到了床头的相框和手枪。他什么也没说。
阿龙跟在季末身后,悄悄探头瞅了瞅许森的脸色。前面的人没有进门,手下们也都老老实实地靠墙站在外面走廊里。
许森以为前面会有几句久别重逢时该说的话,没有消退的恨,杀意,厌弃,埋怨,等等等等,用来庆祝和纪念曾有血仇的两人再度相见。但是没有。季末没有说开场白。就好像没有过分别,没有过决裂,没有过开那三枪,也没有过所谓的不原谅和诸多临终呕血才能吐出的真心话。
他只是说:“走了。”
许森问:“去哪。”
“回家。”季末回答。
许森忽地放松下来。肩背的肌肉不再蓄力而紧绷,身上的病一下子就好了,那三个枪眼也不痛了。
心说,这次是你主动找上我的。
我不可能再放过你了。
他们回到了青城区的大厦。其他人都叫出去了,办公室里只剩下两人。
这似乎是存在于记忆中非常眼熟的一幕,每一个动作都历经千百次的重演。但是这次不同的是,季末径直走在前面,十分自然地在老板椅前坐下,随后在桌面撑起双肘,十指交叉看向后来一步的男人,好整以暇地等着。
许森挑眉。眼神似乎在说,他对于位置的倒错,以及这个样子的季末感觉非常新奇。
并且相当期待。
季末也很期待。甚至想要恶劣地勾起嘴角。到了现在,没有外人在的时候,他的神情才稍稍有了变化,多出了些温度,不再漠然拒人于千里之外。
“许先生,我希望从现在起,你能够认清自己的定位。”他说。话里几分愉悦没藏好露了出来。“你的公司,还有青城区都在我手里。现在我要你做什么,你没有拒绝的权利。”
许森笑了。“行啊。阿末想要我做什么?”
“我想要你……”季末神情一收,谈及工作时语气沉了下来。“把这份合约签了。”
“从明天起,你将作为我的私人顾问为我工作,为期五年。你要协助我处理青城区的事务,直到将现在的青城区发展成为江城最大且一枝独秀的黑色势力。”
“我的最终目标是,在五年内进入金彪组织,成为其核心成员。”季末紧盯面前的男人,敲了敲桌子以表强调,“能做到吗。”
许森拿起这沓合约,一目十行,快速阅读上面的文字内容,并仔细推敲细节。薪资酬劳等等倒是无所谓。
“拿整个青城区当做跳板……非常野心勃勃的计划,我喜欢。”
许森考虑着什么。移开纸张,站在季末面前,隔一张老板桌垂首打量他。
离得近了,才发现他眼下有些青黑。
许森默了默,说:“但合约写的五年,不够。”
季末不怕付出时间。“你觉得需要多久?”
许森用心思忖了一会儿,然后在季末期盼和催促的视线里笑出声来。
“起码得要五十年吧。”
“……张口就来,你耍我?”季末眉头一跳,“我可养不起你那么多年。”
许森淡笑着作答,从容应对:“没关系,我可以倒贴给你打工。”
季末:“……”
这份合约里有不少孩子气的地方。许森当着季末的面翻开某页,眼睛瞟过他郁闷的神情,落在纸上,悠然念起:“晚六点起为第二份工作开始的时间。乙方需要履行的职责是:当甲方有生理需求的时候,乙方必须随叫随到,且无条件配合、满足甲方。”
他抬起眼来,视线在季末脸上游弋,兴味盎然地发出了一声:“哦?”
这是季末最熟悉的目光,不加掩饰,充满了要将人生吞入腹的进攻性和侵略性。这也是季末最习惯的,这个人的样子。
但或许是因为他们都变了许多,关系不再是从前的样子,又一别两月不见……现在季末被得看久了,只觉得不自在,身上无端发热,在热切无比的视线里好像要被点着了。
季末移开了眼,冷着脸说:“不好意思,第二份工作是没有工钱的。”
“我是想问,”许森由衷发问,“白天不可以加班吗,老板?”
季末:“……”
季末气急:“现在我才是制定规则的人!我有需求,找你了,你才可以过来服务我。你得听我的!”
许森笑而不语,对感兴趣的部分往后细细默读了下去。合约中对姿势,次数,喜欢的道具和场景等都有详细要求。
许森能够想象得出那些画面。他轻笑一声,答应了:“行。”
季末在心里大骂他不正经,面上秉持着良好素养没有骂人。
想要用这份合约气一气这个人,但没想到他对于里面那些不平等的条目视而不见,甚至欣然接受。最后反倒是季末自己憋出内伤。
“你今天未免也太高兴了一点吧。”季末怀疑的眼神在他脸上扫来扫去,相当无语。
许森确实好心情。他没有回答,只取来印泥,要当场在这份“卖身契”上签字画押。随口说:“我很好奇,阿末你究竟想要什么。”
季末伸手便按住男人的手腕,阻止了他的动作,眼神复杂。
季末想要什么?想要该死之人偿命,想用那个人希望看到的方式复仇。
“我想走到权力的最高峰,然后将整座山毁掉。”
许森连眉都不曾抬一下,面无波澜。
评价说:“那会很有趣。”
“我没有在和你说笑。”
季末站起,手指用力按在桌面,倾身逼视男人的双眼。
“我会杀了你的盟友,摧毁你们的同盟,将你们过去赖以生存的命脉寸寸折断。”
“你现在就得作出抉择。”
“是告发我,袭击我,制服我,将我关起来,杀了我。”
“还是签下这份合约,变为我的同党,背叛组织,和我一起当叛徒。”
这时眼瞳里寒光烁烁,愤怒、恨和痛苦才不过刚刚冒了个头。在过去的两个月里,这些情绪他都克制掩藏得好极了。
许森静默地聆听。眼盯着他的少年一张一合的唇瓣,上下滚动的喉结,听闻他慷慨激昂的说辞,他的声音冷酷异常。许森心想,如此令人着迷。
所有人的白羊,一个人的黑鹰。
驯鹰人痴迷于鹰的美丽,用含蓄的深沉的,贪恋又渴求的目光注视他,却更加情愿捧他飞向更高处,并为之狂喜。
这一次,他甚至邀请他同往。
许森求之不得。
——哪里有什么驯鹰人呢?鹰脚上套着脚环和绳索,但其实早就是绳子的另一端,那在地面上逐鹰的人被反过来牵制住,套牢了。
许森一把勾住季末,宽大的手掌盖在他的后颈,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阿末,在这条路上,论手腕,心机,权术,没人玩得过我。”他神色专注,视线垂落,无声却有重量,将他的少年的五官细致入微地刻进眼眸、心中。
季末站直了,眼神已经平静下来,对视时分毫不让。
“所以呢。”
许森笑了笑。
“所以,不论你想做什么,阿末,”他淡然开口,陈述,“我都是你唯一正确的选择。”
黑鹰(3)
是夜,今日的所有工作都已结束,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季末站在青城区大厦顶层的办公室内,眺望整座江城。
这里大概是全城风景最好的地方。
季末只觉得疲累。站得如此之高,全城都在脚下,但身边安静,空无一人。
连日来又要在闵先生面前做戏做全套,时刻警惕和应付会突然到来的检查和试探;又要调遣和指挥手下人,时时盯着每桩交易,亲自过目和审批所有的账目和交易记录;又要和过去与青城区有过合作的老板们搞好关系,四处交接生意;又要和那些分裂出去成立新势力的旧干部新敌人们纠缠,妥善处理他们设下的绊子……甚至还要时不时留意一下许氏明面上那些白道产业的经营状况。
不会大业未成先过劳死吧?季末觉得糟心。
玻璃墙外是灯红酒绿的大千世界,尘间凡景。而季末只有在夜里独自呆在高空,脱离了人间才能有一刻安歇,被紧箍的心才能勉强安宁下来。等到白天降临,他就又要上紧发条,不得不面对这个险象环生的世界。
谁能知道,站得这么高,肩上扛着夜幕,是承担了多大的压力。
心里被掏空了,他呆呆瘫在椅子上,没过多久就阖眼睡了过去。
……
再醒来的时候,手脚放松,身边轻微摇晃,他正被人抱着走动。
季末一秒钟睁开眼睛。脸色一冷,手已经探进衣内,碰到了手枪坚硬的枪柄。
“……”
季末松开手枪,手慢慢拿了出来。许森抱着他,在他脸上扫了一眼,随后便轻轻将人放在沙发上,似乎并不知晓刚刚差点发生的事情。
季末躺着招手,说:“里间有卧室。要不要过去看看?”
在入驻这间办公室的日子里,他真的将隔壁两间房拆开墙打通了重新装修,改装出了一间不小的私人休息室。有全套的淋浴设施,床,书架,小吧台等等。
不过大部分家具家电后来都没有派上用场。季末只是睡在这里,方便夜间处理工作罢了。事务繁多,常常要开会到半夜,他懒得回去那个冷冷清清的家,索性就待在公司与这些文件资料作伴。
许森听见他的话,推开休息室的门之时,还看见了另一件东西。
一座巨大的金丝笼。
男人的背影一僵。季末捂着嘴笑得开怀。
“这东西怎么留着在。”
“知道你喜欢,特地搬过来了,留着等你的。”季末侧躺,撑着脸笑道,“你要是不想回家,可以睡那个笼子。”
“……”许森默默将门关上。
“送给野生动物救助站吧。现在已经不需要它了。”他说。
季末伸直了一双腿,在沙发上躺得舒舒服服的。过了一会儿,回了一句:“好。”
抬起头,见许森走到办公桌前,拿起底下人交上来的规划和报表翻阅。低着头,脸沉在阴影里,面无表情的样子像是在发怒。
“怎么还不走。”季末问。
“这话应该我问你。”许森回答。眉压着眼,气压有些低了。“我看到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回哪去?季末没这么问。他梗着脖子说:“我就睡这里。”
“睡椅子上?”
“不行吗。”
“……”
许森将那一叠资料收好,码在桌面码得整整齐齐。
“这一套方案还有不少可以优化的地方。”他不和季末计较,理清思绪,在心里计算着说,“执行下去,核验的时候会省很多时间。”
季末一骨碌从沙发上翻身坐起。“真的?”
许森听见他立马打起精神的声音。他投来的眼神惊喜又期待。
无意间柔和了嘴角。许森说:“嗯,我教你。”
“好!”
季末小跑过来,当即就要开工。然后下一刻就见男人眉头一跳,变了脸。许森关了他的电脑,揪他起来,双臂环绕将他扣住抱起,直往里间卧室带。
季末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被扔到了床上。
“干嘛?!”
他大叫着想要逃离,在男人身下挣动。但许森纹丝未动,反而摁着他,手快地一把扯过被子将他裹住,压在床上。
“睡觉。”
季末不动了。一挑眉,冷笑道:“你又想和我吵架。”
“我稍微软化一点态度你就故态复萌。那天怎么没把你打死?住了两个月院,一回来看到我就又发情。就那么急不可耐?”
他在成年男性绝对的力量压制下放弃了挣扎。无所谓地摊平了身子,说:“行啊,那就再睡一次。睡完了你就赶紧给我滚蛋。我已经给了你足够多的宽容了。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不愿意看身上压着的男人,故而偏过了头。唇线紧抿,气得眼睛都红了。许森沉沉呼了口气,视线在他大片裸露出来的白皙脖颈上转了一圈,故意俯身在他敏感的颈侧吮出了个吻痕。听见他轻痛的哼声,耳语说:“是啊,我一看到你就饥渴得不行。你一说话我就想把你的裤子撕烂,操得你屁股开花,让你只能发出呻吟和求饶的声音。”
季末面红耳赤。因为这番下流话又羞又恼。
许森摩挲他的脸,将他掰过来面对自己。
“怎么办呢,阿末,我忍了两个月了,还是放不下你。”许森垂眼凝视季末的神情,眼里情绪不明。“你不是说还清了,那怎么两个月都没来看过我。”
季末万万没想到这个人会因为这种事情突然发难。
小气。
小气!!!
我就不去看你,气死你,怎样?
“我忘了。”季末咬着牙说,恶狠狠地瞪了回去。“我天天忙着和别的帅哥翻云覆雨,哪有空去看你?”
许森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松了口气,笑了。
“我说了,阿末,他们都没有我好。”
在季末面前利落地将身上的衣物褪下。又拉季末起来,脱下了他的外套、里衣还有裤子。
笑完了,许森平稳地开口:“你是该给我一次机会。”
盯住季末,观察他的神情,眸色里滚着暗沉的火。“与合约无关。你答应了要自愿给我玩,按我喜欢的方式来的。一共三次,我不是还有一次机会?”
“你还记得啊……”季末看着男人笼罩下来的高大身躯咽了咽唾沫,眉头皱起。想着,亲口答应的事情,是该信守承诺。再怎么样只受着熬过便是,叽叽歪歪的像什么样子。
但是看见他身上那几处自己亲手打的,新添上去的枪疤,又有些沉默。
情绪慢慢浮起,吹散了。季末移开了眼,轻声说:“好吧。那你想要我怎么做。我再配合你一次。”
许森无声笑了一下。
伸手按倒季末,然后去拉了灯,拨开被子,两人一起躺下了。
他在黑暗里抱住他的少年,吻着他的脖子说:
“再重新问我一次。”
“你说:‘你想要我爱你吗’。”
季末愣住了,连表情都空白了一瞬,震惊于这个人竟然会发出这样的请求。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在漆黑的夜里听见男人屏住了呼吸,没有多余的声响。季末呆呆地重复:“你想要……”
他回神。重新问了一遍那个问题。
季末问许森:“你想要我爱你吗?”
“想。”许森回答。“想要你爱我。”吻上季末的脸颊,吻到嘴唇,抱紧了他。
终于又一次感受到他的体温。许森在夜里长声叹息:“爱我吧,阿末。需要我吧。永永远远都只爱我一个人。”
黑鹰(4)
“仕途如日中天,你走什么。”
“呵呵。”
闵先生站在机场,身后一排保镖,有人帮他提着行李。
“再见,疯子们。”
挂了电话。
……
“调任去首都了。不知道是嗅到了什么风声。”许森放下电话说。
“还不是因为你派人‘保护’人家的妻子和孙子,吓到老爷子了。”季末看了他一眼。“他再不跑,只怕也性命堪忧。”
许森按灭手机屏幕,优哉游哉地问:“要出手么。”
“出什么手,炸飞机?”
“也不是不行。”
季末正在飞快地批文件,实在忍不住眼角一抽。“当然不行。”
“还有,后面你别再插手。”季末说,“他逃不了的。只是这颗雷还没到爆的时候。”
“行。”
许森答应了。
他向来不把弱小的敌人放在眼里。可季末想要用更高难度的手段进行报复,那他就开始感兴趣了,更加乐得奉陪。
季末停下笔,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我还以为宋小白被闵纪勇抓了。”思索着说,“宋小白失踪之后,他的家早就被查封了。闵纪勇要是知道他是来干嘛的,也不至于蠢到主动放弃江城的势力网,出去自投罗网。”
季末眼一抬,瞧着面前的男人,直直说:“宋小白家里是你的人抄的。你把他杀了?”
早该想到的。因为这个人是心思缜密,绝不会出错的许森。
除夕夜炸船,宋小白提前赶到,开快艇救了不少人,那时候就留下了痕迹。对许森来说,拿到幸存者的口供根本轻而易举。第二天阿龙被放走,回去就会透露信息给许森,说宋小白是颜文峰的帮手。再就是最后那天桥上追逐,载着颜文峰飙车撞毁方知行的车的人……除了宋小白不可能有其他人。
因为是许森,所有细节上的小失误在他眼里都成了漏洞百出。怕不是在闵先生反应过来前,许森就已经先一步找到了宋小白,并且第一时间将宋小白监控了起来。在他人还在住院的时候。
“没杀。”许森迎着季末狐疑的打量,从容辩解道:“可能对你有用的人,我怎么会杀。”
拍了拍季末的肩膀,叫他放心。
“走吧。”许森说,“去看看宋小白。”
“他一天天的挺有精神的。”
…………
宋小白果真还活得好好的,吃穿不愁。只是被人看着,软禁了,没有任何通讯设备,每天就和看守的人同吃同住,活动范围受限,跑不出去。
季末进去他的房间的时候,他像是几百年没跟人说过话了,看到季末激动得直抖。
手还拷在桌子上,宋小白气得想掀翻了桌子砸人:“你来做什么?!”
季末避了一避,退开到墙边。手下冲上来,将暴起想要伤人的宋小白按住了。
“……”季末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默然垂眸,说:“我只是……继承了前人的遗志罢了。”
“我呸!你有脸说!”宋小白气得发疯。“颜队是怎么对你的?你现在在做什么?他几次拼了命地救你,觉得你能改邪归正,那你呢?你又和这些黑帮搅合到一起,当他们的走狗!我说你哪怕是被迫的,只能屈身人下也好,可你比那卖屁股的还不如,你亲自参与他们的活动,去害人啊!”
“颜队真是错付了,你凭什么被他喜欢?你他娘的就不会良心不安吗?挺会蛊惑人的啊你,我真为他不值!”
季末笑了。
“是,我不配被他喜欢。”
“他要是没来救我就好了。”
一拳砸在墙上。震得整条手臂都发麻起来,尾指和手腕剧痛。
还远不及心里痛。
“但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也轮不到你来说。”
季末用力平复呼吸,盯着宋小白,眼神凶狠,像是要择人而噬的恶鬼。
“宋小白,你听好了,我是来找你谈一件交易的。”他冷声道,话里淬着冰碴子。“我向你寻求合作,需要你,还有你的上层配合我。”
“但是现在你不能信任我,我也不能信任你。你就继续在这里待着吧。不然到时候你坏了我的事,是你对不起颜哥,还是我对不起颜哥,我不好说。”
宋小白怒吼起来,带着桌子,被几个人压制住还想横冲直撞地朝季末撞来,嘴里狂骂。
“我下次再来看你。”
季末转身就走。
许森正站在走廊上,一面查看手下汇报上来的监控日志,一面旁听里边的动静,颇有些百无聊赖的样子。
“他说话是真不好听。把他舌头割了?”
“你敢。”
季末甩出一句话,脚步极快,匆匆掠过了许森,没有向旁边匀出一个眼神来。
“继续按我们的计划走。”他说。
他是沉沦在黑夜里,也刺破黑夜的利刃,背着所有的罪。经过时掀起一阵怒气横生的风,走在最前。
许森跟在后面,漫不经心地问:“会后悔么。”
季末眉间一片冷色。他走楼梯下楼,一直走到这栋建筑的最底层,站到门口才停下。
望向外面,他深呼吸两次,按死了自己的心。
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
“不会。”季末回头,“跟你走一条路,注定要背上万世骂名,污名遗千古,逃不了的。”
他说:“我早有心理准备。”
偏了偏头,季末又反问道:“那你呢。你作好准备了吗?”
许森低沉地笑笑,揽上他的肩,两人一起走了出去。
“我当然准备好了。”许森笑道,“不管会是什么结局,这一路我陪你。”
黑鹰(尾声)
季末拿到那枚戒指的时候,时间已经一晃三年了。
他身上隐隐有了青年人的形和气,骨却内敛而锋,只有性子被养得仍是跳脱又伶俐。
当然,这一面也不是谁都能看到的。
戒指被装在一只没有标明品牌,也没有纹路装饰的盒子里,静静躺在桌上。
这是金彪的纪念品,用来恭贺季末被认可和接纳成为组织核心的一员。
季末将这枚银戒随意戴上,看看大小,尺寸是正合适的。
“戴无名指。”身后突然有人说。
季末耳根痒痒的。他故意不从,音尾轻飘飘地一勾:“干嘛啊。”
“想骗我结婚呐。”
许森闻言扬了扬眉,从背后走到季末面前。他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同样的,没有任何款式的银戒。
顺着氛围打趣道:“聘礼不够?”
“组织历史上最年轻的成员。”许森的心情十分不错。“阿末,恭喜。”
握住季末的手,将戒指一点点套上了他的无名指。
这是心心念念的对戒,终于给到他的手上。许森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认真。用心看着季末的手指,握紧了不想放开。
季末有些不好意思,手一缩,藏了起来,不给看了。
戒指倒也没摘下来。
“哼。”季末说,“还没完呢。”
他昂起下巴,眼瞳明亮而锐利。
“下一步就是全部会员的资料了。”
许森没给他继续大讲特讲谈论工作的机会。先将人推倒,再强势地扣住了他的五指,吻落在指间,不许他藏。
抬起一双火热的眼眸,许森视线紧密地追吻季末,说:
“嗯,我们继续。”
“下一步。”
《迷荼》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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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完结!二刷请勿剧透喔~发现小伏笔小彩蛋可以偷偷夸下作者,想看什么番外也可以留言(骗完结评论ing)总之感谢看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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